唐慧琴的中篇小说《嫦娥奔月》从主人公小石头突然查出绝症开始,围绕他和身边的几位亲朋,讲述了凡俗人生中一地鸡毛背后复杂的人情和人性,以及人们所坚守的理想与良善的微光。
小说表层故事线的叙述始终围绕着主人公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如何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安置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和事,如何了结自己身处其中的纠缠恩怨。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石头、老张与葫芦娃三人之间在多年的交往中相互帮衬和陪伴,但终因现实的利益纠葛产生了矛盾,老实得甚至有些笨拙的小石头被精明能干的葫芦娃所“坑”,欠下一笔莫名其妙的十万元银行贷款,夹在二人中间的老张更是陷入诸多算计和为难中。如此种种,在这个过程里,小石头、小石头妻子以及最亲近的两个朋友老张和葫芦娃这四个人物形象也逐渐清晰起来,而表层故事之下深层意蕴的表达,恰就是人物们面对人生突发状况时的言行和选择中所流露出来的情感立场和人性底色。小说中,作者着落了相当的笔墨去写小石头本就狼狈艰难的生活在恶疾突降时的几近崩溃,我们看到了一个普通人被命运突袭后的懵与痛,他在生命的最后时日里对家人的牵挂眷恋——这原本就是极具普遍性的情感和经验,关乎小说的现实感和说服力。《嫦娥奔月》中的故事是沉重的,人物面对生的艰难和死的不甘,更面对人心和人性的复杂,然而小说结尾处的情节设置——小石头留下的那块一直珍藏、起名为“嫦娥奔月”的奇石——却让整篇小说在沉重基调之上轻盈起来,“嫦娥奔月”的隐喻和象征意味,凸显出凡俗人生中人们对理想的执念守望,更赋予这篇现实感很强的小说另一种轻盈克制的质地。
唐慧琴的另外一篇中篇小说《拴马草》,也是一个关于如何面对死亡、如何安置身后事的故事,围绕“夹葬”“排葬”这样极富中国乡土传统意味的地方丧葬风俗去写乡村女性的生前身后事,其实更是在写传统伦理规范下的北方乡村,这之中人的桎梏、压抑、挣扎和反抗,他们所承受的和自己必须自负其责的东西。从《日头、日头照着我》开始,唐慧琴的小说创作一直专注表现和描摹乡土生活,乡村里的人和事始终作为她写作的素材和情感根基。同样以书写乡土著称的作家关仁山曾这样形容其作品特点:“它是从生活里捞出的文字”——是的,从生活里捞出的,还冒着热乎气,饱满、新鲜,这是写作者将自己的感受和思考常年浸入生活的产物。而经验层面的丰盈以及经验表达中那种粗粝的震撼和生动,一度成为唐慧琴小说的高辨识度之所在。《拴马草》依然葆有唐慧琴以往创作中对农村生活方式、人情世故通透熟稔的那种经验优势,以及因此营造出来的作品毛茸的“身临其境”生活质地,但更展现出写作者于故事背后“抽身在外”的多重思索,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文学自觉。
而《嫦娥奔月》中,小石头直到去世还心心念念地要把自己名下那十万元贷款还上,作者在小说中展开的主人公的这份执念,所强调倒还不是现代契约意识,更多是建立在中国乡土社会中“欠债还钱”的传统人生礼义和准则。从《拴马草》到《嫦娥奔月》,唐慧琴的小说让我们看到,一个长于乡土经验描摹的写作者,如何在粗糙、毛茸的生活中不断地发现和呈现温暖和清澈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