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的《鹃漪》以现实的关怀作为情节的切入口:一对在北京的年轻夫妻面临住房与生育的紧迫问题,二人最终选定了一间发生过失踪案的“凶宅”。在“凶宅”的客厅中,妻子花末与裂隙空间相遇在强烈的光线下。花末的造梦天赋与记忆指引着她进入这道空间,真相的涟漪由此荡开——是梦的真相,也是凶案的真相,或许还蕴藏着生活、世界与现实的真相。
在故事的前半段,花末、多荷果与齐鹃、刘左锋两对夫妻是两条并行的线;当花末与齐鹃在裂隙空间中相遇时,两条线真正扭结在一起。在花末与多荷果的婚姻线中,二人之间的爱在现实的低矮穹顶之下缓缓流动着,花末是一只“皮筏子”在梦中流连,丈夫多荷果如坚实的系缆绳;而刘左锋与齐鹃的婚姻则展现权力关系下扭曲的情感关系:刘左锋正是多荷果所说的小世界里的“暴君”,他打压、控制着齐鹃,“一点点蚕食,最终剥夺对方的生命”。
在这篇以梦为基调的故事中,现实行进的脉络沿着四个人物顺次发现裂隙空间的存在而层层展开。花末发现了,于是她进入了裂隙空间;齐鹃发现了,于是她以为自己有了生的希望;刘左锋发现了,于是他让裂隙空间成为齐鹃的死地;多荷果在寻找花末时,通过做梦和八卦镜也找到并成功进入了裂隙空间。客厅中四四方方的瑜伽垫,是穿梭真幻的一扇门;在此门之上,裂隙空间的出入口由光劈开。多荷果被花末最后一次从裂隙空间中发射回现实时,发现刘左锋竟然在屋内,而他拿着刀准备向自己刺来,刀刀见血。小说的紧张氛围在此达到了顶点。“人比鬼还可怕”,贪欲、逃离、暴虐、血腥,在此时如裂隙空间中的猫眼珠,灼灼地凝视着人性的幽暗。发生在这间房屋中的失踪案,最终以刘左锋的死刑告结。
在故事中,花末通过自身造梦的异禀与对固定梦境的渴望而进入裂隙空间,她以建筑师的身手编织梦境,在此间挥洒着现实中不可能拥有的扭曲、建构和复刻的力量;相较于造“梦”,《鹃漪》中描写的更接近于造“境”——古塔、荒芜阔大的城市、攀雀巢、佛咒、高能粒子冲开的空间以及花末反复回到的大殿。花末梦中不断出现的荒凉阔大的城市,也是作家杜梨关于梦境的真实记忆。杜梨以奇幻又细密的语言和极具弹性与流动性的画面,探索着用文字复刻梦境的可能和读者想象力的边界;倒叙、插叙等裁剪手法将梦境的片段和现实的行进交替嵌入故事中,让小说具有如“七宝楼台”般迷离精巧的审美效果,向读者呈现“比现实中殊胜一万倍,感官被无限放大”的有相境界。
在现实与人性的深刻、科幻与悬疑的精彩、自然与物候的绚丽之上,宗教的元素又为作品增添一抹沉静恒永的哲思。由首至尾,“揭谛!揭谛!” 如布谷鸟的漫天鸣叫回响在小说中,一次又一次从现实射入梦里;随着梦境的震荡与毁灭,故事外的读者与故事里的人物终于获悉这句佛咒的含义——“到彼岸去”。在《鹃漪》中,佛教的意象如青琉璃般在梦境与现实的出入之间回闪洋溢,标定着开始也象征着结束。
在小说的结尾,花末将要分娩时,梦境的涟漪再次荡入她脚下的现实。清澄的水光和密林中,她和丈夫化成一对快乐的青猿,追溯着“最初”的乌托邦般隔绝世俗的纯然幸福。可“霎时,天雷滚滚,梦境开始摇晃。他们的巢不断掉落,两只猿掉下大青树,向泥沼堕去”,杜梨用戛然而止的结尾留下悬念——二人堕向何处?是更深地沉坠在梦中的森林幻境(或许这也并不是幻境),还是因新生命的降生而从梦幻中折返回粗粝的、汗湿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