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说的叙述是一种奇特的“连通器”
小说的语言不是象牙塔,总是及物的,要与它所构建的世界息息相关。阎连科在小说《坚硬如水》里,将语言及其与世界的关系发挥到了极致,很多革命话语、时代流行语、俚语、俗语与主人公的叙事腔调充分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奔放而奇异的语言风格。与读诗不同,如果你单看《坚硬如水》中的某几句话,它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当它们汇总到一起,便构成了生机勃勃的话语洪流。莫言的小说也是这样,某些局部令人觉得冗长,但从整体上它也构成了泥沙俱下的冲击力,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假如莫言没有那么多的冗长的关于感官经验的文字,他的小说就不会获得那种生命力。
小说的叙述是一种奇特的“连通器”,它驱使语言不再是静态的符号,而是流动的所指,席卷人类认知的全部事物,这个过程跟生命的诞生历程极为相似。小说的语言不在于局部的出奇,而在于整体上的制胜。制胜之力来自对能量的积蓄、势能的提升以及能量的释放。这种能量出自小说的虚构却并不虚无,它注定要改变读者对世界的认知与感受。
如果从创作的角度来说,小说家寻找的是符合小说气质的语言。我们不能说海明威的语言好,福克纳的不好,也不能反过来说,因为他们的语言塑造了他们独具魅力的文体风格,他们的语言与他们的文体风格是一致的,因此都是好的。再举当代作家的例子:毕飞宇的小说语言精致光滑,肯定是好的,而莫言的小说语言虽然粗糙芜杂,却也不能说不好,因为莫言小说中的那种磅礴大气的生命力只能用莫言的那种语言风格才能建构出来。
02 小说的着力点更多地在言语方向
我们知道,语言和言语是不一样的,大体来说,诗歌的着力点更多地在语言方向,而小说的着力点更多地在于言语方向。生活中生机勃勃的言语,是小说的重要燃料。小说家在言语上的风格会超越不同的语言文字,这方面我愿意举作家库切的例子。库切的小说原文是用英语写的,但翻译成汉语之后依然保持着简洁和睿智的风格。我对此十分好奇,很想见识下原文,原版中他的英文更加简洁,可以清晰看到,他的汉译本还有翻译家的润色。他的语言在简洁中抵达了某种复杂的隽永,跨越了语言的藩篱。我时常设想一种在全球化时代“抗翻译”写作,就是写作的思想、风格与内涵不因为翻译成他国语言而丢失。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说,诗就是翻译中丢失的东西。这种说法不免偏激,不可否认,由于文化传统各异,各国古典文学在翻译层面上不能达到充分的传输,但对当代文学来说,这个障碍基本上不复存在,因为人类不再完全隔绝,是在共享同一种大的现代文明。
小说的语言让我们能够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气息,又带领着我们能够从中超越出来,来到另外的境地,让我们知道历史与时代绝非铁板一块,而是有着更多更好的可能性。但我们也知道,一方面人类文明是一个整体,而另一方面,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都已经被分门别类,学科之间等级森严,壁垒分明。我们期待着一种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话语生产方式,而这正是小说的优势之所在。在小说家的写作中,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界限,从来都是把人类的生活当成是一个整体,将知识、经验与想象混杂在一起,从而探寻人的处境,呈现人的存在。
03 小说语言应具备的品质
叙事作品无处不在,人们对小说的期待也更高。好的故事、好的语言、好的思想、好的品质,人们在一篇小说中贪婪地想要获得全部;而在以往,如果一部小说获得其中的一个品质也许就会得到认可,所以好小说的难度也可想而知。今天小说家的学历、知识背景,都有极大的提高,与这个时代的整体知识状况也是相匹配的。但今天的小说家最缺的是勇气,小说注定要去迎接人类文明大转型的新变。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先锋小说是对僵化话语的一种反抗,那么今天的情况更加复杂:不但要反抗僵化,还要聚拢涣散。
卓越的人文思想者乔治·斯坦纳对于语言怀着忠实的信念,但他很早就意识到了语言的危机——语言曾经构成了人类经验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全部,那是一个辉煌的语言时代,不过,那种状况早已被打破了。当年,他看到的是唱片的畅销,而今天,科技支撑的是堪称奇观的视听文化,在此基础上,一个无限拟真的虚拟现实正在文化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元宇宙”只是对那种文化的一种称谓罢了,未来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所谓的“元宇宙”。因此,正是对未来浓雾的眺望,反而让我对斯坦纳的这段话念念不忘:“语言是人独特的技艺;只有依靠语言,人的身份和历史地位才尤其显明。正是语言,将人从决定性的符号,从不可言说之物,从主宰大部分生命的沉默中解救出来。如果沉默将再次莅临一个遭到毁灭的文明,它将是双重意义的沉默,大声而绝望的沉默,带着词语的记忆。”小说是人能用语言创造的最复杂的艺术品,因此,小说的语言是沉默中忽然爆发的漫长倾诉,它出自个人的肺腑,却说出了时代的整体状况。
但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小说要被某种道德观给绑架,小说就是小说,好的小说自然而然地会获得那些我们期待的品质。我们在写作的时候只需要记得:好的小说语言应该具备一种生命内在的诉求,一种艺术表现的张力,一种细腻体贴的人文关怀,一种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一种令人重新审视世界的哲思,它们汇聚在一起,将众声喧哗变成人类存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