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一条隐秘的小径,而小说家是时间的魔术师,在漫长的生命的长河中,时间看似均质流动,实质时间有时寸土寸金,有时是荒漠地带,有时一个节点看似平常,却是一个极速而隐秘的漩涡,会把命运带去不可知的远方。《淑女》的开头,就是一个命运的不可知的漩涡:“那场演出毁了一切!有一天黎朶给小米发了这条短信,这是在她们渐渐疏远的日子。”
套用现在的话来讲,命运的齿轮开始从这一刻转动。黎朶看似是一个幸运的女子,有超越常人的美貌,冷静沉稳的个性,谦虚慷慨的待人接物之道,她深知自己的美貌是一把双刃剑,她清醒地看待自己的处境,并不持“美”而娇,她谨慎对待自己的人生,然而美貌总是要付出代价的,黎朶的代价来得有点晚,却又是致命的。黎朶从小漂亮:“女人们绝不会想到,她有美女的‘原罪’感,很难和什么人建立爱情关系。她的第一段婚姻,结婚对象是相亲认识。中年之前,美女却没有过真正的恋爱,情感史是空白。失恋于黎朶,是未曾防备的打击。”黎朶是努力把自己的人生过到完美的女人。她美丽但是谦逊,她坚强又慷慨,她乐于帮助他人,美女身上的恶习她基本都规避,就像詹姆斯的《金钵记》:“以这种方式告知完全明了这个引人注目的、有缺陷的对象的属性的我们,她期望自己的生活(与这个钵相反)像一块纯净而完美的水晶,完全没有瑕疵或者裂痕,既宝贵又坚硬无比。”【1】黎朶不能算是一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但她一直表现得体,为人大度,是所有人羡慕向往的女神,但是现实生活打破了这种完美的期待,从隐秘的男友,到身边的闺蜜,一层层的讲述,就是裂痕一点点加大的过程。这个裂痕是隐秘的、沉默的,却又是不可逆的。
现实生活存在着棱角、秘密与欺骗,这些都是黎朶未曾洞悉的生活真相。她的前半生未曾真正爱过,也未曾真正被伤害。无法公开的地下男友对于黎朶来说,其实是一个“远方的情人”。他们在飞机上相遇,看起来很般配。黎朶有美国护照,却长期住在上海,打理家族公司,男朋友并没有打算离婚,一年中有半年以上时间在美国,剩下时间在欧洲和上海,黎朶姿色不俗,但是风采已不复当年。男友在上海艺术界的社交活动从来不带黎朶参加。男友在美国专门收购低价破房,设计装修后再高价卖出,而此时他正想要投资上海的房地产,需要向黎朶取经。在上海黎朶帮他敛财,帮他买房产股票。他们聚少离多。五年来,男友看起来越来越年轻,事业越来越好,而黎朶的美丽却在衰减。正如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所写:“从根本上说,对方始终漂泊不定,难以捉摸;我——热恋中的我——又注定了得守株待兔,不能动弹,被钉在原处,充满期冀,又忐忑不安——像火车站某个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包裹。”【2】换句话说,在这场地下情关系中,投入更多的是黎朶,永远在原地等待恋人到来的是黎朶,她投入的不仅有物质更有深情——年轻的时候由于太过于美貌,总是处于防备状态,黎朶实质并没有感受过真正的爱情,这些爱在衰老将至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了地下男友。
唐颖擅写上海,尤擅长拿捏名利场中幽微的人心与世相。正常情况下,人到中年早已经被生活毒打,生出坚硬盔甲。为生存所困的大部分人也可以忍受分离和失恋,只因生活中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太多了,就比如闺蜜小米,她困在日常生活里,爱情对于她来说是偶然的甜品,是日常生活中的意外,是转瞬即逝的动心,但是对于黎朶而言,却截然不同。黎朶是命运的宠儿,她得到过很多美貌给她的便利,她的前夫是美国第二代移民,对她一见钟情,带她出国。回到上海,李总帮她买到西郊别墅,赚到第一桶金。黎朶在美国做了十年家庭主妇,回国后炒房地产做企业。没有经历过生活的折磨,轻易获得财富自由,人生中她唯一无法把控的就是爱情。但是,她对这份爱的沉溺与执着的程度还是超乎想象:“恋人若无法忘却,有时会因记忆的魂萦梦牵身心交瘁,过度紧张,而最终死去。”【3】仿佛是一语成谶,确认男友还有小女友后,男友选择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开,黎朶为此突发心脏病。之后黎朶表面貌似坚强,但她的人生仿佛这个金钵,开始产生道道裂痕,直至溃败。她去普陀山烧香拜佛,去纽约找费恩,和申盛在一起,去菲律宾潜水,这一切都只是掩饰,掩饰她内心的脆弱,直至最终黎朶在菲律宾潜水时的离去,她的人生一溃千里。
黎朶的过去和现在是通过重重叠叠不断显影的记忆展开的,时间的河流淌过,我们看到的却只是些回忆的倒影,通过不同人物的回忆和讲述,编织出一个虚幻与现实交织的记忆之场。小说第二章用倒叙手法,“1978年的高考是一次抉择,曾经相濡以沫的好友,恍惚间走上迥异的人生路。”以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勾连起农场生活、出国潮和这群下放青年的人生道路。“七十年代,美貌是一种负担。从禁欲的眼睛看出来,美貌是引人犯罪的根源。黎朶走过的地方,仿佛留下看不见的种子,留言的种子。”黎朶不容忽视的美貌使她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围绕着她,有闺蜜小米,朋友阿兰和众多暗恋她的青年们。
黎朶的闺蜜是小米,两人是最长久的友人,也正是通过小米的视角,让黎朶的故事由不同的人讲述、构建。小米是文科生,现在是自由职业者,在民间小剧场当制作人,或者给影视编剧当枪手,收入很不稳定。小米和丈夫在同一年大学毕业,在同一所学校工作,一段感情歧路后,两人最终走到一起,小米辞职在民间小剧场当制作人,酬金很低,但精神获得满足。黎朶与小米,既是“双生花”的结构,也有着张爱玲式“柳绿配桃红”的参差,小米是讲述者,见证者,也是对照者。类似结构功能的还有阿兰。阿兰也有过出国梦,但是没有任何途径可以让她出国,早早结婚,嫁的男人年长她十岁,在事业单位当小科员,唯一的好处就是对她好,所以如今阿兰下岗在家,仍然心态好,就是由于丈夫的厚道。小米、阿兰在黎朶身边,是毫无威胁的存在,也正因为此,她们才能维持多年好友,见证黎朶的破碎过程。
回忆是一种基于个体立场的重构性的表达,所以在回忆的叙述中,不免有变形和扭曲。农场的男孩们的故事是在一次次回忆和讲述中丰富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不乏记忆的伪饰和暧昧。在农场,似乎所有的男生都在暗恋黎朶。小头暗恋黎朶,他很有才华,会做微积分,还会听交响乐,最先拿到了护照,后来却在香港跳楼离世;小头和黎朶告别不久,黑鱼也拿到了签证。黑鱼在美国拿到硕士学位,找到工作,并且拿到绿卡,之后开始考虑终身大事,让已经在美国立足的欧阳林宜帮他介绍对象,此时黎朶正在和律师相亲。黑鱼十年后拿到博士学位回上海探亲,依然单身,并带来小头早已去世的消息。黎朶和黑鱼是一路人,却没有走到一起,在出国路上各奔东西;申盛对黎朶一见钟情,给她写情书,没有得到回应。申盛后来申请了美国大学的音乐学院,他在美国追求艺术,却很难获得承认。最终申盛回国后和黎朶在一起,但得到的只是物质上的资助和空壳的感情。
小说的笔法摇曳生姿,既有一支独秀,亦有杂树生花。随着故事的纵深展开,越来越多的人物进入我们的视野。当然,最传奇的应该是患有哮喘病的妖头和他的哥哥姚哥。妖头、妖哥、小米之间经过多次记忆的覆盖与叙述的重置,真相已经变得面目模糊。人们总是习惯于在回忆和叙述时篡改记忆,这种篡改和断裂正是人性最真实和幽微的表征。妖头最终通过上海涉外饭店的服务员小赵拿到签证,到美国去,和饭店服务员结婚不久,又和服务员的姐姐私奔,他与姐妹俩各有一个孩子,最终离婚又结婚,和那位姐姐稳定下来,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的母亲是抛下子女只身到香港这个繁华世界的勇敢女性。六十年代他母亲就去了香港,然后从香港去美国,妖头申请探亲签证被拒签,但是他哥哥被一所大学艺术系录取,拿到了学生签证。姚哥赴美前,来向小米道别,此时他已经有个女儿,出国的担保费是妻子在美国的亲戚提供的。故事最大的反转在结尾,费恩竟然就是妖头的哥哥姚哥,他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留学海外,拿到艺术本科和艺术史硕士学位,经常游走欧洲,专门收集东欧无名画家的画作,目前居住在纽约上州。所有的信息都和姚哥一一对应,但是此时,黎朶已经在菲律宾毫无征兆地遇难,她再也不会得知,费恩就是姚哥,就是妖头的哥哥,就是曾经爱过小米的男人。
小说的结尾,一直隐身的地下情人——费恩终于成为了主角,他之前一直像一个幽灵一样徘徊在整个小说纠缠不清的记忆之中,他站在画廊门口送他的客人们,不经意看到对面花园长椅上坐着的一位女子,他在幻觉中,出现小米纯真的脸,再变幻为黎朶,时间回到小说的起点——“那场演出毁了一切!有一天黎朶给小米发了这条短信,这是在她们渐渐疏远的日子。”最终,曲终人不见:“终于,门口一片空寂,包括对面花园的长椅。他仍然站在门口,暮色罩住他的身影。”生命如同一个不可测的黑匣子,有一些隐秘的存在将被渐渐升起的黑暗湮没。
小说的时间起点在中年,人生已过半场之时,诸多人生况味,此时已言不尽意。个人的努力在时代面前,只是一声叹息。当年农场的青年人们,最大的梦想都是出国,只是当时的他们不会知道,出国的他们并没有获得“六便士”,也没有看到“月亮”,黎朶在美国郊区十年,在一个华人封建家庭当全职主妇,申盛在美国也很难进入主流圈子,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他们兜兜转转,重新回到上海,每个人都承担着自己的命运,走过其明亮与幽暗之处,每个人都身处日常的危机,犹如“无物之阵”,有人带着不可解的创伤离去,有人还在晦暗处茕茕孑立。汉娜·阿伦特说:“除非经由记忆之路,人不能达到纵深。”【4】整部小说都是后设视角的追忆,也许一切叙事都是过去时,被遮蔽的,已不可见;可抵达的,还在路上。
注释
【1】[美]玛莎·C·努斯鲍姆:《爱的知识, 写在哲学与文学之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第184页。
【2】[法]罗兰·巴特,汪耀进、武佩荣:《恋人絮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页。
【3】 [法]罗兰·巴特,汪耀进、武佩荣:《恋人絮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4】[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王寅丽,张立立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