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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夜航》:命运尚待探索的隐含逻辑

2023-07-21 15:3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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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深海夜航》聚焦于伴随大流行病而来的人们生活与心态的变化,无论是历史学家欧阳教授和前评弹演员、旅行爱好者欧阳太太一家的切身经历与复杂感受,还是蓝猫酒吧中世界各国之人的观念碰撞与聚散离合,都寓示着全球化前景渐趋黯淡的时代环境下人与人、文化与文化之间沟通与疏离的缠结关系。

象征世界与东西方文化的离合

作者对中西文化差异的敏感贯穿于小说始终。箱庭测试治疗师中,欧美派追求以明晰的语言做完全的分析,东方派则倾向充满不确定性的顺势引导和启发;富有语言天赋的女孩莎拉感受到,英语作为分析性语言可以通过一串关键词准确把握,汉语充满微妙和不确定的部分,俄语的不规则语法使语言自身具有不源于意识流动的延展性;画家和美国经纪人直接探讨中西文化的差异,中国人直觉式的随性、混沌与安宁,西方人逻辑性的目的、判断与观念,二者既形成鲜明对比又渴求相互贯通;在欧阳教授和克里斯托夫对《易经》的探讨中,东方的玄学与直觉、西方的科学与逻辑展现出对立的张力,人们企盼既找到两种文化的共同公分母,又保持各自的特色。

除了直接揭示中西方文化各自的静态特性,小说更多地以人物之间的互动象征东西方文化交流碰撞的动态历程。故事在多个人物的视角之间辗转腾挪,在人物观看探讨的艺术作品和亲身感受的现实生活之间往复穿梭,前后呼应的情节、相互映照的人物共同营造出迷离的象征世界。

欧阳太太苏嘉欣向女孩莎拉讲述的大学女生阿三的爱情故事,被欧阳先生解读为第三世界处境的象征。由此延伸,小说中反复叙述的多段现实中的爱情故事也拥有多重隐喻意涵。欧阳先生说,阿三和比尔的强弱对比、莎拉与其西班牙男朋友之间的强弱对比,分别象征着二十多年前与现在东西方的强弱对比。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正是全球化浪潮初兴的时代,东西方文化长久以来对彼此都很陌生,西方占据强势的地位,以其权力话语将东方塑造成西方想象中的神秘模样,正如萨义德对“东方主义”的批评所揭示的那样。在中国人阿三和美国人比尔的故事中,比尔将阿三视作来自东方的神秘幽灵,阿三意识到比尔的这种认知,为了吸引比尔,特意迎合比尔对东方的想象,将自己打扮成西方人眼中神秘的东方形象,落入“自我东方化”的陷阱。

阿三和法国人马丁的故事表明,爱是对了解对方本来的真实面貌的期望,但要了解对方的本来,必须通过自身的想象。在画家和美国经纪人的对话中,画家说,西方人只想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美国经纪人说,每个人都只能看懂他们能够看懂的东西。或许可以说,前一个想是可以延展的期望,后一个想是基于固有印象的自身需要。在比尔那里,前一个想并无延展,等于后一个想;马丁则超越了后一个想的局限,期望了解阿三超出自己想象之外的本来形象。然而,所有的想都必然受到认知能力的限制,所谓“每个人都只能看懂他们能够看懂的东西”。因此,即使有爱,人与人之间也不可能完全相互理解。如同白人外教所言,归根到底,人是无法沟通的,无论语言是否相通。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思考维度所创造的世界里,即使世界与世界之间拥有某些相似性,这些相似性又能通过彼此寻觅制造出人与人之间的共鸣,但终究不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世界。人与人之间如此,文化与文化之间亦然。

莎拉在学校图书馆中翻到一本关于黑格尔辩证法的书,而她本人在本名“姚小梅”和英文名“莎拉”之间的摇摆也体现了在正反之间辩证发展的轨迹。“姚小梅”代表家乡苏北贫穷小城原先的生活,为了拼尽全力地反对这个“姚小梅”,她找到了“姚小梅”的反义词“莎拉”。莎拉大二时短期交往的男朋友田敏也想要拼尽全力地反抗父母和家庭背景,却尚未找到确切的反义词,因此只能反对其他人希望他成为的“田敏”。同阿三对比尔的态度相比,阿三特意迎合他人对自己的想象,田敏强硬反对他人对自己的期望,看似走向两种截然对立的方向,但实质上都是以他人的眼光为标准和尺度,前者力求符合这个标尺,后者则只能在此标尺的对立面发展自己。莎拉则以自我为标准和尺度,决心走向原来的自己的反面,从“姚小梅”变成“莎拉”,逐渐接近自己想要成为的自己。

莎拉和西班牙男朋友在日常相处中,各自保持自己真实的样子。莎拉不在意男朋友如何认识和看待自己,男朋友喜欢的也是做真实自己的莎拉,他们都为各自的思考维度保留开放的空间。因此,莎拉能够坚定地做“莎拉”,也可以将“姚小梅”存留于内心深处。如欧阳先生所言,莎拉与其西班牙男朋友之间的对比,象征着现在东西方的对比。“姚小梅”代表过去乡土的、封闭的、传统思维的中国,“莎拉”代表以开放的胸怀拥抱各种文化的中国,西班牙男朋友则代表全球化进程中与中国相遇的西方。曾经莎拉和西班牙男朋友、中国与西方能够在保持各自特色的基础上尊重对方、和谐共处,但大流行病之后西班牙男朋友的执意回国与莎拉的绝望挽留则将东西方文化的冲突凸显出来。西班牙男朋友直觉中国的疫情风险,想要回西班牙;莎拉以买不到国际航班机票为现实理由阻拦男朋友。但男朋友却明确指出两人说的是不同的概念,一是想不想,一是能不能;莎拉却说没有不同的概念,只是出于自身的情感不希望男朋友回国,并因此感到深藏于内心的“姚小梅”觉醒,“莎拉”脆弱失重,对自己的身份陷入迷失。至此,东方的感性与直觉、西方的理性与逻辑各归其位,曾经的共生共存、相互靠近制造的文化交融的幻梦,终于在外力的冲击下破灭,人们不得不重新寻找自身的定位。蓝猫酒吧中,来自世界各地、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曾经汇集于此,饮酒、进餐、演奏和聆听各种音乐、观看并讨论各类电影,无疑是全球化时代多元文化碰撞、交流的生动缩影。在人与人、文化与文化走向疏离的过程中,不可抗拒的孤独感以及对未来的迷茫感四处流溢,小说对蓝猫酒吧逐渐走向关闭的描绘充斥着如阴雨般晦暗而朦胧的氛围。

欧阳教授将历史事件作为代表人类真相的寓言,他的博士和硕士研究生也将历史研究和人生感悟结合在一起。虽然明末陆上丝绸之路并未断绝,但由于明朝趋向自我封闭,西葡传教士鄂本笃不得不被困肃州,无法到达北京;米薇与丈夫之间的家书在逻辑断裂的时空中也无法通达。这两项关于丝绸之路的研究都体现出人们各自活在自己的时空维度中,在与外界的交流中无可避免地受到各种因素的阻隔。欧阳教授作为历史学家讲究逻辑,却出于本能和直觉对鄂本笃被困肃州的日子感兴趣,并认为这种无能为力、坐以待毙是所有人必将面临的境遇。这隐喻着全球化进程趋缓甚至逆行的时代环境下,人与人、乃至文化与文化之间的相互远离与自我封闭,尽管心中仍怀揣着美好的全球化愿景,却无法抵御汹涌的时代浪潮的冲击。

过去与未来:出离厌倦,投身未知

既有的生活和人为建构的秩序滋生厌倦,未知与不确定性又引发恐惧和迷茫,无所适从的心态如同暗影笼罩于变动不居的时代环境之上。

小说中多次出现精神疾病,对习以为常的生活产生的厌倦情绪充斥于很多人物的心理。 患有自闭症的家家拥有与外部世界不同的思维方式,欧阳太太半个月里连续三次去上海观看有视听幻觉症的草间弥生的《无限镜屋》展览,家家是天生厌倦正常生活,欧阳太太是经历漫长的正常生活之后陷入厌倦。欧阳太太的姐姐苏嘉丽患有抑郁症,习惯在封闭空间内独处,克里斯托夫根据欧阳太太做的箱庭推断出她的姐姐已经死去,这里的死意味着精神远离正常生活,但如此反而能够以平静的心态面对动荡不安的外部环境。

但对于多数人来说,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往往令人恐惧不安。人们总是希望将现实中的各种现象都组织在秩序、条理、规则之下,但这种种人为界定的认识框架都只能局限于人类目前的智慧之内。人工智能的发展、气候变化的莫测、婚姻的动荡与个人主义的滋长,乃至疫情的持续蔓延与随机暴发及其带来的全球化进程迟滞甚至倒退的前景,都将充满不确定性的未知呈现给时代浪潮中迷茫的人们。

与此相关,巫术般的预言和宗教性的体验给小说增添了离奇神秘的色彩。

苏嘉欣在有孩子之前,在沧浪亭遇见的老太预言苏嘉欣的孩子会离开她。

苏嘉丽失恋后在雪峰寺感受到灵魂出窍,爱的能量先聚集后飞离身体。

苏嘉欣、卡斯特罗各自在古巴的夜色下,注视着自己的斜长影子弯曲、折叠成奇怪的形状,随后分别听说墨西哥酒吧有两个姑娘一走出店门就被绑架、杀害,尸体被扔到沙漠里,但一切事物和人物都如往常一般平静,让人感到恐惧。两段极其相似的经历冥冥照应。

克里斯托夫看到朋友比尔摆出的箱庭,预言比尔会死在墨西哥城。比尔却感到有一种奇怪的无法解释的力量让自己回到墨西哥。阿珍同样觉得墨西哥城既恐怖暗黑,又具备奇怪的无法解释的力量,如同隐秘的寓言。

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墨西哥城恐怖暗黑、神秘诡异,处于人们的控制之外,具有陌生的逻辑,象征着所有人即将面对的令人敬畏和恐惧的未来。

此外,小说中还多次提及对偶然性、必然性与逻辑之间关系的思考。

在阿珍的回忆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充满着偶然性和开放性,苏嘉欣却认为偶然性背后必然存在一连串的逻辑。但她们在看到同宿舍的阿玲交香港男朋友之后,仿佛看到了可视坚硬的逻辑,于是试图把一系列的偶然性汇聚成逻辑。

苏嘉欣常常回想起在墨西哥机场被搜查行李的经历,行李因翻检变得混乱,改变了秩序和维度。这又总是让她回想起在南美小说中看到的罗莎的故事。罗莎是西班牙人,属于欧共体公民,父亲却是智利人,不属于欧共体公民,就国籍而言前者强而后者弱,但当罗莎因纯真和国籍被海关警察盘问和怀疑时,强者顿时沦为了弱者。人与人之间的强弱差别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但确定之处在于,到了某个特定的时间,他们必须选择走上不同的道路。与不确定性相关的偶然性与决然降临的必然性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法把捉的命运,却让人觉得背后存在尚待探索的隐含逻辑。

习以为常的生活令人厌倦,过去建立的秩序在变幻莫测的时代潮流中走向崩塌,未来的不确定性虽然给人带来恐惧和迷茫,但人们必将走向通往未来的道路,尽管背后的逻辑尚不明晰。

无法解释、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召唤着比尔飞回墨西哥,充满未知的未来虽然超出了现有逻辑,却依然吸引着人们投身其中。

患有自闭症的家家天生厌倦正常生活,却有一天走出自己的封闭世界,对外界开口说话,虽然有自己独特的思考维度,却也能弹奏肖邦。

克里斯托夫说,长久以来的正常生活虽然正确,却有局限,厌倦也将随之而来,所以需要投身于未知中历险。

我们终将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不仅是现实世界的跃迁,也是思维世界的裂变。当我们能够用理性的方式描述和解释一个世界之前,已经以感性的心灵感知到这个世界鲜活的脉动。过往的秩序正在走向土崩瓦解,直到一种新的秩序重新以理性组织起新的世界。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我们如同在夜幕下的深海上航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都朝着同一方向的未知前进,值得欣喜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总会给迷茫的我们带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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