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一九五二年五月生于苏州,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学术委员会委员,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文学科组第四、第五届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社会科学中文学科评审委员,中国作协理论委员会副主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丛刊》《扬子江文学评论》主编。自一九七九年在《文学评论》上发表学术论文以来,共发表论文六百余篇,有论著二十余部。另著有散文随笔集十余部。
走过“四叠纪”的风景(节选)
丁 帆
这里没有天山山脉雪域高原那样会思考的山峦,没有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和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壮丽景观,没有尼亚加拉大瀑布和黄果树瀑布那样令人叹为观止的水泻,没有青海湖鄱阳湖的辽阔湖景,也没有九寨沟五彩池的美丽,更没有自然物种最丰富的亚马孙热带雨林的诡秘和西双版纳雨林的神奇……
这里是南京低密度的居住区,宽阔的街道上种植着银杏、桂花、梅花、樱花、杏花、海棠、樟木等名贵行道树木,星罗棋布的大大小小公园和湿地,会让一些欧美和日本的学者羡慕称赞。当然,这里也有与其瑰丽风景形成霄壤之别的暗隅,比如矗立在风景如画的街景边上的那个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垃圾站。
然而,我们仍然可以通过这里的风景触摸到原始自然变幻的历史年轮,窥见几种文明形态留下来的人类进化足迹。
湖面,河流,湿地;丘陵,山谷,灌木。
农田,菜畦,稻菽;寺庙,佛像,碑刻。
厂房,仓库,烟囱;汽车,港口,邮轮。
地铁,高铁,液晶谷……
这是南京的大学城,也是南京的副城区,一个被我称之为“四叠纪”的自然与人文交汇的生态片区。
比起英国工业革命时代里米特福德小姐抒写的平淡无奇的畅销书,那本乡村散文《我们的村庄》,这里富含的巨大历史内涵,远远超越了她的想象力,因为她的参照系只是单一的工业大革命背景下的农耕文明风景。此书之所以成为畅销书,只是适应了当时人们对工业革命带来的厌倦。即便是写《名利场》的萨克雷的女儿安妮·萨克雷·里奇,惊讶的也只是米特福德小姐竟然会把那个实在是平庸无奇的乡村风景,描写成具有英伦风情的优美画卷,我把这种文学审美定义为“嵌在画框里的风景画”。这个被《乡村年鉴》的作者豪伊特誉为“一个英国村庄欢乐的画卷”,让她笔下的几间小屋竟然变成了英国乡村风景画的“博物馆”,我以为这是满足了人们对农耕文明时代的深刻眷恋。作品竟然起到了英国女诗人白朗宁所说的怡情与移情美学效果:“随意读起一节,都会在你眼前推开一扇通往乡间的窗口,令人感到如轻风拂面,虫鸣灌耳,让你一天内都享受着雨露及花香。”
这个风景画被置于工业革命之外的自然风景与农耕风景的画框之中,就有了别样的意蕴,它把即将遗失的风景留在人们的记忆图像里。
是的,今天更为深邃的风景画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只是我们没有用“第三只眼”像梭罗一样去发现这“神的一滴”,即便发现,亦无能力勾画出这四重奏画框中巨大的美学内容。
在昔日南京“城里人”看来,仙林地区是一个充满着农耕文明气息的乡下,它的数条东西南北贯通的河流,名字叫九乡河和七乡河,足以证明这块土地曾经的乡土归属。这里曾经是丘陵地带,土壤贫瘠,连山耕的农人都很稀少,几十年前虽属南京郊区,却也人迹罕至,离南京的直线距离虽很近,上个世纪绕道行驶,单程就要花半天时间。二○○九年南大迁校至此,人们便戏称为“九乡河文理学院”,周边还是一片荒山野岭。
仙林,乃仙鹤来仪之地,足可验证其自然生态环境是南京最好的地区;仙林,乃林木丛生之地、湖泊湿地星罗棋布之地、鸟类走兽栖息之地,释放出了江南丘陵中各类物种的原始形态。
每天清晨,我走过一道道风景线,看到的是四种文明形态地貌风景的交融与叠合,犹如走过人类数百万年的历史。
羊山湖和仙林湖的水面面积比瓦尔登湖还要小得多,虽然已经被改造成自然和人工合成的公园,既没有玄武湖那样充斥着皇家公园的瑞气,又保留着一丝原始的天然氤氲清气,比那莫愁湖素雅脱俗了许多。
这里的湖面上游弋的水鸟竟有十几种,偶尔看到几对鸳鸯恩恩爱爱地并行在水面,似乎是在向人类宣示着爱情至上的理念。
最惹人喜爱的风景是,成群的白鹤飞翔在湖面上,落脚在湖边的草丛和芦苇滩里,深深地召回了我在青年时代第一次在高宝湖上见到“落霞与孤鹜齐飞”壮丽景象的回忆。
湖面上游弋着的白鹤,它们时而双双漫步在岸边的草丛和浅滩,时而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朝阳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在摇曳的芦苇丛边,在河畔白茅草丛中,它们的剪影无论在高清还是高光镜头下,都是一幅最美的画面构图。
我顿然发现,白鹤飞翔时是集体行动,几十只群飞的白鹤盘旋在湖面上,栖息在几棵大树上,煞是壮观;但是,当它们落在水面岸边的时候,最多就是三两只在一起,更多的则是独自活动。每天清晨,我路过九乡河大桥,向下俯视那桥下一段浅滩溪流,但见常年守候在那里的一只白鹤,永远像哨兵一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逆流的水面。显然,它在注目逆水而上的小鱼,难得一次看见它猛地叼上一条小鱼,当然,你可以视为动物生存的本能,而我却以为是鸟儿在沉思。
因为我从不相信只有高级的灵长目动物才有思想的理论,因为我经常看到白鹤像雕塑一样伫立在河畔,难道它不是像梭罗那样,独居在湖畔作亲近大自然的哲思吗?偶尔看到一只白鹤跨上了湖边塑胶步行道,它迈着缓慢的步伐,踯躅徘徊,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天嘶鸣,仿佛是鲁迅笔下“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思想者。我离它越来越近,它丝毫没有飞走的意思,难道它在人间的步道上,思索的是人类生存的问题?
湖里最多的是水鸡、野鸭和小鸬鹚,当然也有鸳鸯、油鸭……人们最喜欢的是鸳鸯,它们用美丽取悦人类的视觉,更以忠贞的爱情感召人性,虽然鸳鸯并不一定是这么思考的。
这里的湖虽然已经有了人工斧凿的痕迹,但水鸟们用它们的鸟语告诉我,我们才是大自然之子。
这一带还有不少被改造了的大大小小的自然湿地,菖蒲、芦苇、白茅、水草在朝霞和夕阳的映照下,勾勒出一幅幅动人心魄的美景。各种野生的水禽鸟类在这里栖息休憩,偶尔还能看见色彩艳丽的戴胜和许多画眉栖息在湿地的树木上,心情顿时大悦。
今年是大旱之年,在汗流浃背的清晨,我走过那片河床干涸了一半的湿地,看着白鹤、水鸡、鹭鸶、鸬鹚焦虑地徘徊在有水和无水的沼泽地里。一只鹭鸶倒卧在河床上,尸体上围着一群不惧酷热的绿头苍蝇,另几只同类蛰伏在枯黄的水草边,也不像往常那样入水觅食了,它们在想什么呢?我以一个局外者的名义去思考,它们一定也在诅咒大自然的无情吧。
不知道几千万年的地壳运动如何把南京东部变成了丘陵地带,最高的地标就是著名的紫金山,海拔也就四百多米,比起喜马拉雅山来,那就是一个黄土高坡而已,更不要和新疆天山山脉的雪域高原那种壮美相比了,即便是与福建沿海的高山相比,也是如此渺小。然而,这与魔都大上海连一座哪怕是三十米高的小山丘都没有相比,仙林地区绵延起伏的丘陵,虽然只是一些百米左右高度的小山丘,却也算是大自然赐予的原始恩惠了。
这里的自然植被物种虽然并不丰富,却也是杂草丛生,灌木成林。山上还有千百年来由鸟儿衔来的各种树籽长成的森林,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树木,却也郁郁葱葱,趣味盎然,即使这些年的开山,也没有阻挡它们顽强的生长。
大量的鸟儿栖居在此,据说有一百多种,其鸟语野花是自然形态的,比起花鸟市场里的鸟语花香,平添了许多空灵之意。我在山里看见过极其漂亮的红嘴相思鸟,那种美丽让人动容,终生难忘。当然最多的鸟儿除了麻雀外,就是灰喜鹊和喜鹊,还有最熟悉的鹧鸪,虽然不见踪影,其声却不绝于耳。
爬上山顶,顺着人迹罕至的小道,你可以看见奔突乱窜的黄鼠狼和野兔,偶然见到貌似麂子的动物在奔跑。更令人惊讶的是,野猪已然大摇大摆地迈着无比坚定的步伐进入了南大校区里,甚至并不害羞地进入了食堂和饭店。它欲与人类共进晚餐,这是人类的幸还是不幸呢?野猪可不是这么想的,它的生存地盘在扩张。
雨季,山谷里的涓涓细流在静静地流淌,那已经不再是清澈的溪水了,雨水冲刷着山体,泻下来的白色塑料泡沫和五颜六色的工业垃圾漂浮在水面上,连水鸟和白鹤们都挂着极不情愿的表情,无奈地啜饮着这含有毒素的水源,原始自然生态已经不再原始。
这里还保留着农耕文明的时代印记,无疑,随着仙林副城区的开发,原本耕地就很少且土质并不肥沃的丘陵山区,如今,这里原住民耕植的现象已经荡然无存,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收割了麦浪滚滚和遍地稻菽的农田。然而,顽强的农耕文明意识,把这里原始自然的未开垦处女地,嵌入了斑斓色彩的风景画框之中。
仙林大道南侧皆为别墅片区,还有一些不超过六层的电梯洋房,这里的城市规划就像文艺复兴时期欧洲郊区那种风格,自然地涂抹着油画般的风景,那是一派接近工业文明建筑的样式。然而,在依山临水的自然风景与城市文明的交汇之处,你看到的却是久违了的农耕文明景观。
在山谷下,在山间的坡地上,每一平方米的土地都被住在洋房和别墅里的城市居民和打工者垦殖了。这些农垦大军是由这几种人组成:一是随着“学而优则仕”的子女进城的异乡农民,二是插过队、下过乡的退休知青,三是拆迁还房的原住民,四是居住在周边几里路内的打工者。他们每天行走在已不崎岖的山路上,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硬是用铁器时代的工具,用石块围起了一方方大小不一的梯田。在没有溪流的丘陵上,他们用农用三轮货车运水上去,一排排白色的大口塑料桶搁置在田边,等待着雨天聚水。有的甚至砌了一个蓄水池,让人想起西北地区缺水少雨农人苦厄难夺的青云志来。如此执着的吃苦耐劳精神,如此得不偿失的辛劳,与其说是老年人锻炼身体,还不如说是对农耕文明一种深刻的眷恋,这是生长在城市里的最后一代农田耕耘者。
站在山顶向下望去,虽远没有中国十大梯田那么壮观绚丽,却也是一片点缀在自然风景和城市间的农耕风景画的微缩景观。各种各样蔬菜的绿色和油菜花的黄色,成为梯田春天的主色调,而玉米和大豆的黄色成为秋收交响乐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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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