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陈崇正从潮汕来到珠三角,成长为广东文坛的中坚力量。我们常戏称他为“六边形战士”,小说、诗歌、散文、短评、教育、书画等不同类别皆有所涉猎,他一支笔游刃有余于乡土、城市、科幻、武侠、历史、先锋实验等不同题材中。他与时代同频同步,创造出极具张力的时空叙事,既能像古典小说家一样条分缕析“剥洋葱”,也能元叙事地玄妙地“掰橘子”。
在他的众多作品中,《归潮》是一部风格迥异、情感深沉的长篇小说。其以潮州碧河镇的梅花村陈氏与林厝围林氏两大家族的历史情谊为背景,讲述了从民国到当下的四代潮州人的“归潮”历程。小说既创造了一种“中国结、镜中镜”的叙事方式,以多元镜照的方式,营造了一个由潮汕人精神象征“香炉”所融通和超越的艺术世界:古今相融、海内外相通、现实历史相生,而这正是作者意欲创设的一个有核心又无限开放的潮汕。
我将《归潮》创造的叙事结构称为“中国结”。何为“中国结”叙事,是多线相绕、轮回旋转、叠置互环的一种复杂叙事结构。小说一线聚焦于陈、林两大家族百年来的历史情谊和几代人的“归潮”故事,展现了潮州人恋土归乡的家国情怀;二线则以潮四代为主,描述了潮州民居的改造与文化传承,体现了后人对历史记忆的追寻与祖先精神的连接;三线以时间线索为主,描绘百年历史中潮州人民在抗日战争、八二风灾等重大历史事件中的奋斗与牺牲;四线又以空间线索为主,一个个“雕刻”潮汕地区地理空间、特色建筑如陈氏宗祠、碧河书楼,代入潮戏、木雕、鱼生、单枞、祠堂、书楼、英歌舞及潮州方言等故乡元素,展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潮州,构建了一个鲜活、真实的潮州世界。这些建筑不仅是祭祀祖先或先贤的场所,更是潮汕人“怀抱祖德”“慎终追远”孝思的表现。它们见证了潮州人的历史与记忆,也成为了连接家族、团结族人的纽带。这四条线索互相缠绕、时隐时现、时断时连,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事,邀请读者穿越叙述层次,解开嵌入式故事与总体叙述之间的相互关联。
这种“中国结”叙事结构类似于元小说中镜中镜的写法,镜中镜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事,创造了文学映照与穿越现实的方式,并且更是致力于将现实世界无限镜像化。小说由潮四代陈乔峰引入,其后由潮二代林雨果与供销社的人冲突引出了碧河林家潮一代的尘封往事,最后故事再次回到了潮四代陈乔峰的身上。在叙述中,每一个人身上都是其他人的镜照和互文。陈崇正通过将时间和叙事焦点反复拉扯的方式,使得小说中出现了“棱镜化”的审美效果:镜中镜模糊了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通过嵌入式的叙述创造了一个镜像大厅,其中叙述层次之间的区别变得越来越模糊。通过故事中的故事,创造了叙述的递归层次,挑战读者解开嵌入式故事与总体叙述之间的相互关联。当我们回过头来看,小说中不管是潮几代,每一代都是一面镜子。如果说潮一代这个镜子主要是反映当时社会背景以及最初潮州人外出的冒险精神以及浓厚的家国精神;潮四代则是通过文物修缮,修缮村中的祠堂以及找回先辈们的尘封历史。而潮四代的叙事一直都镶嵌着潮一代乃至整个潮汕的根脉,形成了有趣的“镜中镜”的镜照现象。
更巧妙的是,小说还设置了一条暗线——“香炉”。这个原本放在陈氏宗祠中的香炉,几乎贯穿了潮一代到潮四代的每一代,它不仅是供奉神明的礼器,更是潮汕文化的重要象征。对于潮汕人而言,香炉意味着神灵庇护、吉祥如意、圆满兴旺、香火赓续、文化传承等,而小说中香炉的回归,不仅意味着物质上的“归潮”,更象征着文化与精神的“归潮”。这一暗线的设置,不仅使小说结构更加清晰,情节更加集中,更暗示了小说的主题——潮汕文化的传承与复兴。香炉是一个历史具象,是器物,但其所承载的更是精神象征,是潮汕之“潮”的道与本体。韩愈说“潮之州,大海在其南”,独特的地理位置让“过番”成为当时一股潮流,为了家族振兴或是讨生活,很多潮州人来到异国他乡。但“心安随处家庙,潮平四海归来”,作者立足点虽是“历尽千劫,只为归潮”的家国故事,却深层次地烘托潮汕文化与潮汕人格。在历史与现在、本土与异域、海内与海外等镜像中,始终演绎的是潮汕人割不断的家国情怀与精神追求。
“人是什么以及人应当如何?”是哲学人类学的基本问题。在陈崇正的《归潮》中或许可以找到答案,人是历史、文化的创造者,是传统的接受与传承者,人创造了文化,文化也创造了人,这便是“中国结”叙事的核心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