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有一本著名的小说集,名叫《看不见的城市》。在这里,小说家以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做旅行汇报的方式,虚构出五十五个想象中的城市。在这些想象的城市中,卡尔维诺试 图展开的,是对于一个普遍意义上的现代城市的讨论。由此, 想象/虚构指向了一种更为确定的真实。朱强的散文集《墟土》同样是写一座城市——赣州,但他写的不是眼前的赣州,而是 穿越千百年的时空隧道所相遇的那些人和事。通过想象中的时 空穿梭,朱强探寻着赣州这座城市背后所不为人知的秘密,透 过那些想象中的人和想象中的世界,最终重新挖掘藏在这座现 实城市背后的“看不见的城市”。
在书中,朱强试图赋予赣州的,是属于它的文化与历史身 份。他要寻访的,是这座城市的来路与根脉。于是,生活在如 今的赣州城中的朱强,首先重拾起伫立在这座城市千百年却始终不被珍视的角落:他捧起了城市的“处女土”(《墟土》)、注目于城墙上的一块砖(《行砖小史》)、凭吊曾经在城墙上饮酒赋诗 的古人(《登八镜台》)……他在城市的角落,一遍遍用想象打 捞历史的碎片,试图借由地理的重叠,接近遥远的古人朱耷(《隐者居》)、王阳明(《有无贴》)、唐英(《青花图》)……在不断的“访古”过程中,朱强重新发现了赣州,也重新定义了赣州,更重 新定位了自己。
朱强善于将眼前的平凡小细节,放置于历史的长河与宇宙的巨大不确定中,如他写到母亲诞下自己:“有许多的力,她始终是看不见的,出生漫漫,需要不断地被力推,一下下地推, 从北宋推到南宋,然后一路推过来……一千年前,你开始蠢蠢欲动,向这个光明的世界进发;一百年后,你又成了推动后面的生命与世界见面的力量”(《行砖小史》)。又如,自己认为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文艺青年”或曰“小文人”,或许冥冥中与童年时登上八镜台,受到曾在这城墙上走过的古文人所携带的精神所吸引,“我在现实生活里的那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也都可能是某年某月某日登台所种下的祸根”。(《登八镜台》)应该说,朱强是有历史观与整体观的作家,这一点在青年作家中尤为可贵。在他的世界中,赣州城自有其历史来路,就像每一个人的现在, 其实都与个人、家族,甚或是整个世界的变迁息息相关。因此, 朱强的散文能够串联当下与过去、此处与彼处、他人与自我、自然万物与人生百态,“每一个人的世界,都与外面的世界息息相通,外面的世界一旦污秽,里面的世界随即也就被糟蹋了, 每座城市的天空,都连接着外面深而广的天空。”(《飘来物》)这让朱强的文字有一种开阔与包容,在他笔下,我们看到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朱强的散文也写现在,写那些琐碎细微的现实生活。但是在他笔下,现实世界中的自我仿佛是被弃掷的,他身在当下, 却心驰神往于另一个时空。他在访友过程中念及王阳明(《有无帖》),他在清明节的酒桌上想起张岱(《清明至兮》),他在夜火车上读唐诗宋词(《人间世》);他生活在自己世代所居的城市,却又仿佛过客般地“在深窄的巷子里游荡”,想象每一个擦肩而过之人的人生(《省府大院》)……我注意到,写作这本散文集时 的朱强尚不满 30 岁,然而透过他的文章,可以看到他对于“古意” 的追求,已经从文学书写深入到整个生活与生命中。我想,朱强的体内应该住着一颗“老灵魂”,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复古狂”。
虽然朱强的散文在审美趣味、语言风格等方面都非常趋向 于中国古典文化的传统,但是,作为一个 80 年代末出生的写作者,他的写作背后所潜藏的经验与价值等,却必然是与现代都 市有关联的。透过朱强的写作,我们或许可以思考一个问题, 面对一段越来越无法确定的历史,年轻的写作者该选择哪种角 度去进入?在《墟土》中,朱强选择了想象,他是坐在一片废 墟上想象故乡与历史。对于出生、成长在高度现代化与城市化 背景下的 80 后,以及更年轻的 90 后、00 后来说,故乡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甚至可疑的存在,我们如何书写自己的故乡?朱强给出的方式是,从城市的一抔土开始怀想,他用一种近似想 象的方式去探访故乡,或者说,其实是在重新构建一个想象中的故乡。
书写历史与书写故乡、故人,是朱强散文创作的亮点。在这些篇章中,他所感兴趣的,是一个想象中的故乡与历史,是一个与自己的审美期待密切相连的美学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 无论是历史还是故乡,其实都是一条通往朱强美学世界的道路, 他最终抵达与成就的,终究还是自我。因此,我以为,朱强的写作虽然看取历史的空间,但所借由的方式却是一种文学的虚构与自我的想象。如他所说,“对于那个遥远的年代,我们已经丧失了抵达的能力,那时许多东西对于我们已经慢慢地有了隔阂。所以,那时的一切,无论雅俗,我们都一概认为那就是雅人雅事,心想如此雅致的事物与嘈杂的夜火车环境总是格格不入的”。(《人间世》)这是历史散文写作必须面临的一个重要的问题。当然,这不仅是朱强所面临的问题,或许更是我们这一代人都需要共同面对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