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读完一部作品,内心的感受通常是感动、意犹未尽、震撼,可是读完《推拿》,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紊乱、复杂、急切的心情。推究这种异与不同,可能是我只做了内容的阅读,只是表征地感受了作者的叙事、手段、文性和理论,内里的意蕴及因核,因为浮于面相而无法专业的心生,在一番疯狂地查找、阅读文献与资料之后,在几番沉沦之余,觉得自己向书的内里又靠近了一步。
毕飞宇是著名作家,也是我同省同城的著名作家。因为性别的原因,因为“近”,我觉得他的作品存在有太多男性作家的因子和独特魅力。即使是描写内心情感冲突的文字,逻辑性都是那么强。“人和人之间总要相处,这一来他的热烈就不可避免地遇上了冷静。”
以他的年纪,其实很屈尊了,委屈也就接踵而至。当委屈来临的时候,他又缺少了一个真正的盲人所必备的那种忍耐力,冲突就在所难免。张一光容易和别人起冲突,冲突了之后又后悔,后悔之后再挽救,一挽救又免不了纡尊降贵。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心里十分震撼。都说笔在心绪面前是苍白的,更何况是别人,还是特殊群体的心绪。有时候共情很容易,有时候却很难,可以把一个自身无法体验的特殊群体的内心情感冲突、发展、结果写得如此细腻、周密,着实让人惊叹。还有作者对盲人眼中的健全人的描写,建构了盲人与健全人泾渭分明的、二元对立的价值世界。
在盲人眼里,健全人就像拥有超能力一般,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更高一级的动物,是看得见、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就像健全人对待神灵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因为健全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他们不愿也不敢与健全人打交道。所以当王大夫拿着自己所有的积蓄打车回家帮弟弟还债时,他要求司机下来帮他开车门,他要体验一次健全人的待遇,那种气派的待遇。我起初觉得有些滑稽好笑,但笑过之后就是心酸同情。
弗洛伊德作为西方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对一些中国作家的影响显而易见,《推拿》无疑可以用弗氏的创伤理论去复盘解读。盲人群体的内心本就脆弱,更何况“推拿”中的盲人都是受过创伤的,创伤在他们的内心难以修复,不断闪回,使他们永远处于想要修复又无能为力、不断受折磨而自我保护的失序和紊乱的过程中。张宗琪因为父亲后找进门的女人的一句“小瞎子,你要是乱说,我能毒死你,你信不信?”从此以后再也不和做饭的女人说话了。防毒成了他身体的器官,长在张宗琪的身上,伴随他长大、发育。都红本来极具音乐天赋,在慈善晚会上发挥得不好却还是赢得了掌声,这让她无地自容,她觉得出现在这个时空和音乐无关,是为了渲染、托举他人的爱,是为了还债。由此,她放弃了音乐,更放弃了别人的好意,她始终告诫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自己变成一条街边被人以怜悯眼光斜视的垃圾狗,她只想活着,她不想感激。张宗琪与都红,折射出了社会边缘群体中单独个体的苦与痛,这就是作者的独到与厉害之处。
作品中还呈现了盲人“别样”的爱情。一位导演和制片人来推拿时赞叹都红“真美啊,太美了,可惜了!”这让沙复明辗转反侧、搜肠刮肚了好多天,他在思考什么是美,想象美是什么样子。他急火攻心、终日枯坐,甚至想出了盲人一直在“用”这个世界,而不是“懂”这个世界这样的人生结论,但最终也没懂“美”,更无法读懂都红。渐渐的,这种好奇、疑惑、绝望演变成了欣赏、喜欢、爱,他要留住都红,长相也是爱情。但可惜的是,都红十分抗拒沙复明,小时候弹钢琴的经历让她反感不真实的、假意的情感,她认为沙复明的爱是他的虚荣心迷上了“美”这个概念。还有金嫣对泰来的情感,最初其实来自她的想象,在听说了泰来和小梅的感情故事后,她一下子爱上了受过情伤、素未谋面的泰来,她要去拯救他、征服他,用她想象的爱来满足她对生活的期待。这种情感由来的设计乍一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可是细细品味又是那么合理,再一品味竟然能产生理解与共情。
《推拿》的结尾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结局,是以护士的视角结束全文。护士被一群盲人感动,但是突然对上高唯的目光——“护士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看到了一样东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过来护士的身体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摄了一下,被什么东西洞穿了,差一点就出了窍。”读着,我似乎觉得我也是一怔,我的魂也被摄了一下去。文字,真的可以触目惊心、扣人心弦。
村上春树说:“我们写作的理由,归根到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我想这就是《推拿》结尾的深意。毕飞宇对盲人的挣扎与嘶号以及人性尊严的表达,实际上就是在警醒我们每个人,千万不能身体健全、灵魂残缺。要坚守自己的尊严,捍卫自己的尊严,直至生命消失。
感谢作者关注到了一个社会边缘群体并深入挖掘,让小说充满了人性价值和思想价值的光辉;感谢毕飞宇,让我看见了强悍的生命,不屈的灵魂,铮铮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