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乔治·西蒙在会见演员A。捷米多娃时说:
“我们这个时代,通讯技术使读者获得了相当广博的教育,也使得作家不必多费笔墨。假如故事发生在基辅的滨河大街,那么描写这条街就是多余的。这件事已经由广播、电视、电影、导游指南做过了。如果我的小说里女主人公生了病,比方说得了肺结核,没有必要去描写病的症状,因为雷马克和其他小说家已经写过了……”
一个作家讲这番话,委实太奇怪了。倘如有100个人,会看到100条各自不同的基辅滨河街。作家则应该看到自己的街,第101条街,并且应该让读者也看到你这条街,而绝不是看到那个笼而统之的基辅滨河街。
肺结核确是人所共知的,可那又怎样呢?我由此想到艺术中的一个细节。安·契诃夫的小说《含苞未放》改编上了银幕。女主人公染上肺病。我们大家都清楚,肺病是要咳血的。可是这里怎么表现的呢?女主人公在舞会上旋舞的时候,突然咳起来,便用手捂住嘴,在雪白的手套掌心部分,出现圆币大小的一块红点。此外不再需要多说什么了。你可能忘掉整部影片,但雪白手套上的这个红斑,你是忘不了的。没有这个红斑,也就没有艺术了。
让我们拿滑雪跳远的跳台来说吧。原来跳台有各式各样的。假设这个跳台规定能跳70米远,那么比这多些或少些,就要看技巧高低或是机缘好坏了。比赛场上成绩正在提高: 75米——78米——78。5米——81。3米——80。6米——84米。这可创了记录。人们还期待更好的成绩。展开了争夺每1厘米的战斗。83。8 ——84。2。好,打破了记录!
就这样,一会儿这个成绩稍微提高点,那个成绩稍微降低点,继续比赛下去。要有谁跳到86米,便是刷新记录,观众会对他报以掌声。
但是如果有个滑雪手(在进入争夺每1厘米的战斗以后),一下子跳出了170米,请问那时观众们和裁判们将何言以对呢?
在运动场上,这种情形未必会发生。可在艺术领域,恰巧就有这种情形: 伟大人物脱颖而出,卓然不凡,打破了关于文艺标准的一切定论。
那时,有些人会说: 绝对不可能。有些人则拍掌激赏。还有的人……还有的人甚至恨不得不存在这么个跳远选手。不然的话,那些在80米左右徘徊不前的其他人,可如何是好呢?
电影的语言是强大的,而且有无穷的潜力。从象征手法到最为自然主义的表现,从广泛的概括到精确的细节,电影确乎是无所不能。尽管如此……
有一次我们研究一部纪录片的素材。我对他们说: 你们拍一场林木环绕中的寂静的教堂,要从教堂顶上突然腾空飞起一群野鸟,就像爆炸了一颗炮弹似的。可以设想这些鸟儿受了某种惊吓,于是如同爆破一般飞溅起来,迸向四面八方。
“可这怎么拍法呢?”摄影人员对我说,“当然啰,拍是可以拍的。不过为了这么一个镜头,值得惹那么多麻烦,花那么大气力吗?人为地把许多只鸟儿摆到教堂顶上是做不到的,必须等待它们自己落上去。要是它们不肯落上去呢?再说,等你吓唬它们的时候,要是它们不像爆炸那样一哄而飞呢?万一它们飞的方向不对,是向下落或者都朝一个方向去呢?”
的确是很难拍。而我这个动笔杆的人,用上一两分钟勾勒出一幅需要的画面,又算得了什么:
“秋天的墓地,林木环绕中的教堂。突然,一群青鸟被什么东西惊起,像爆炸似地冲上天空,逃向四方。”
我写不了日记,除了别的原因以外,这是由于我抑制不住一个愿望——力求生动。实际上是否很生动,那另当别论。只是这个愿望简直成了一种本能。我无法满足于这样的记述:“今天我看到了云杉林”,或者说,“邻居站在土台上”,要么是,“我和几个老乡一道喝了酒”。我总得达到一定的表现力才肯罢休,这一来就得写出事实的背景、环境。可那么一搞,整天只能写日记了。
一位作者在《文学报》上撰文,谈我国读者读书的情况,他说曾收到列宁格勒一个读者的来信,信中这位列宁格勒读者,开了一份他认为应该阅读的作家名单。
名单上头一位是个当代作家,排在了普希金、托尔斯泰等人之前。(请看《文学报》1976年11月第44期)奥维季名列第一百。格里鲍耶陀夫干脆只进入了补充名单。
这里的问题,不在于名列第一的是哪个人,这属于列宁格勒读者的个人好恶。居于首席的,完全可以是阿勃拉莫夫、别洛夫、拉斯普京、诺索夫、舒克申、特里丰诺夫、阿斯塔菲耶夫、莫扎耶夫、特罗耶波利斯基、扎雷金等等。不过,这位列宁格勒读者还是有他一定的道理。道理何在呢?
古典作家——这好比太阳。有太阳在,实在太好了。没有太阳便没有了生命。意识到有太阳在,实在是幸福。可是,这会儿屋里很冷。太阳在此时此刻,不能直接帮上忙。所以就需要一捆敦敦实实、普普通通的劈柴。
如果谁曾经去外地的大城市只待一天(早晨下火车,晚上便要乘车返回),那么他一定明白,虽说不必过夜,也得有旅馆落脚。
的确,是需要在旅馆里开个房间,需要精神上有个依托,知道有这么个地方,随时可以去休息一下,一个人安安静静坐一坐,想一想事情。要是没有落脚之地,心里不踏实,生怕找不到一个舒适可靠的栖身之所,那么这一天就会长得要命,又累又苦,甚至叫人无法忍受。
同样的道理,果戈理、屠格涅夫、画家A。伊万诺夫,所以能够心情轻松地多年侨居国外,是因为他们那时总想着: 他们有俄罗斯在,有祖国在,而且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因此他们没有患怀乡病,不同于后来那些与乡土隔绝了的侨居者。
又是同样的道理,人的一生(时间之短暂,正如在异城度过一天),也应该有个家,宁静的、牢靠的、长久的、舒服的家。缺了这个,人便会疲惫、焦躁、衰竭、易老。生活对他变得索然无味,成了不得已的重负。于是呢?快一些搭车回去吧。
我们已然习惯了在杂七杂八的小事上,在杂七杂八的文章里,在杂七杂八的题材中,分散自己的精力。今天写非洲,明天写北极,后天写播种。然则,精力是不该这么消耗的。比方说,不能想象要普里什文突然去写一本飞行员沃多彼雅诺夫的巨著。
他有他自己的东西。他对自己的东西有坚实的了解。并且他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东西,他只写自己的东西。至于沃多彼雅诺夫,可以让比较熟悉这种材料的人去写。
我们每个人应该知道自己之所长,其余的一切,要毫不留情地从自己的道路上扫除干净。
小说里一切该有的东西,在他的作品里都有了: 结构,情节线索错综复杂,主人公和各色人物、插话、夹叙故事、议论,如此等等。他的小说构造出来,装配起来,组织起来了,犹如一架复杂的连动机器,不妨比作一台电视机吧,里面一切的一切,直到最后一根导线,都已各就各位。只可惜电视机没接通电源,任凭你怎么拧转钮、压按键,它既不发亮,也不出声,没有一丝活气,也不给人一点欢乐。
人的一生,基本上可能有两种行动。一是滑溜,一是攀登。
一眼看去,会觉得滑溜容易,攀登困难。但实际上正相反。打滑溜的人很快就活得累了,所以一般都过早地退出了人生舞台。难以设想,一个人会滑溜到80岁。
可是一个人可以攀登到90岁。而且看上去,他依然精神饱满,神采奕奕。
我有个朋友,下决心养条狗。他买了一大堆养狗的书,如怎么喂,怎么养,怎么训练。这也难怪,像狗这样复杂的高度发达的动物,要养好驯好,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打算要孩子的时候,有几家父母也读读讲卫生、讲儿童心理、讲教育方法的书呢?
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会教育人,但却很少有人真会做这件事。
事有一件——是偶然;事有两件——是有意;事有三件——被看作倾向;事有四件——被尊为传统。
说起飞鸟的自由,人们已经形成了一种俗见。我们差不多把鸟的自由抬高为一种象征,一种理想境界。
“飞鸟一样自由自在”,“天上飞鸟,无忧无虑,不知道辛劳……”
的确不假,飞鸟不知道人世间的约束,不知道道德思想的规范,不知道国家的界线。昨天,它们越过大海,径直飞向土耳其去了。大概就是由此形成了飞鸟自由的看法。
实则,它们竟也有自己的局限。每一只鸟儿都生活在特定的规律、环境、需求的铁笼里。
鸟类的栖身之地有严格的界限,它不得进入周围其他禽鸟那些不容侵犯的领地。
它必须付出很大劳动,用草叶和树枝搭巢,或者在木头上啄出巢来。
它必须卧在巢里苦熬时光,一动不动地孵卵。它要进行不胜其烦的机械劳动——给雏鸟衔来上万条幼虫。
而且为了自身的生存,它一昼夜有时还得吞下超过自身体重的食物。
此外,它又绝对需要服从鸟群的法律,必得飞越3 000、7 000、12 000公里,翼下磨出坚硬的痂。
习惯说,某某人生活困苦。这显然意味着,此人没有可能满足自己对温饱、清洁、休息的需要。
出现了一种离奇的状况。假定说,祖父或者曾祖父有过30种需要,而且当时有能力满足了所有的需要。当然这里不包括灾祸、饥荒、战争、火灾等情况。严格地说,他产生需要的数量,恰是能够满足的数量。就算是在假定的30种需要中间,有3种(占十分之一)没能满足吧。我想,这样的一个比例是符合实际的。
随着技术的进步,随着我们时代日益加快的纷扰,需要的数目也在增长。我们如今已经不是有30种,而是有100种需要,可我有力量满足的才将近半数。并且,没法满足的需要,有时倒是简单的需要——安静、清洁的水、鲜牛奶、干净的空气、安稳的睡眠(无噩梦)、每日不断的体力活儿……
试问,我们之间谁承受了更多的困苦,是往日的祖父呢,抑或是今天的我?
对职业拳击家来说,平时在生活中,在街上,是禁止动用拳头的。拳击家的拳头相当于一种武器。
那么,职业作家的语言呢?可没有谁禁止他们在文苑之外动用语言,例如谈话、写信、争吵、发言等等。这里不是指普通的谈话、写信,是说利用语言去打击别人。职业作家以话伤人,分量之重可能令人一蹶不振,再也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来。
这就说明,要么是我们的法制有漏洞,要么我们都是些不争气的语言拳击家,不懂得我们自己武器的意义所在。
艺术中有一种情形,可以称作半真实。人们评论一个作家,常说他写得不真实。事情果真如此吗?你读读他的作品就会看到,里面的人物有着生活中常见的名字,做着人们通常要做的事: 刨土豆、炼钢、开火车、打猎、钓鱼、领导一个企业、吃饭、吵嘴、谈情说爱、离别、发议论……到底还缺什么呢?
让我们举个例子说明。比方说在一个城市(基辅市),有一件同我相关的事。我很亲近的一个人,眼睛要做手术,手术的结果决定他是否能够复明。这时我的一位熟人寄给我一封长信。他信里说基辅正是春天,槭树和栗树已经抽叶;又说歌剧院正上演《波尔塔瓦的娜达尔卡》,来了许多外国旅游者,南斯拉夫剧团也来巡回演出……应该说,这位熟人没有虚构任何东西,全都是事实。他写的是真实。信里只是缺少了一句话: 手术结果如何。如果不写这句话,那末我这位朋友的来信再长再真实,它对我也便失去了大部分价值。自然啰,知道基辅现在情形如何,也有一点意思……
一位当代作家,对我抱怨说自己的日子不好过: 你刚刚回到自己的城里来,人们便蜂拥而至,有许多要求。
“这有什么不好?有影响,有名气嘛。过去托尔斯泰也是宾客盈门……”
“对呀。可现在找你的目的是什么呢?帮我搞些水泥板吧,帮我给女儿找个工作或者送她进大学吧……过去找托尔斯泰是问什么事呢: 有没有上帝?应不应该爱自己的亲人?往后怎么生活?”
我们常讲需要客观性。但一个活人,特别是艺术家,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是一个客观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