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念故乡】
1988年10月,我在上海登上西行的列车——四天三夜的绿皮火车,硬座,81小时后到达乌鲁木齐。从那时起,到2018年秋天离开新疆、重返故乡浙江,我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整。
前段时间,在新落成的浙江文学馆里,我看到鲁迅先生的一句话,用来描述那个时代的“逃离者”——“走异路,逃异乡,去寻求别样的人们”。鲁迅可谓典型的“故乡逃离者”,于1919年12月回了一趟绍兴,直到1936年去世,再也没有回过故乡。青年时代的我,同样是“故乡的逃离者”,属于鲁迅说的“寻求别样”者,但时间到了当代,“逃离”的内因和外因与鲁迅时代已然完全不同了。
当然,我还是一位“归来者”。文学中的“归来者”概念是诗人艾青提出的,1980年他把自己的一部诗集取名为《归来的歌》,指的是中断了的写作又重新开始了,这在当时可泛指一大批诗人、作家。在今天,文学界特别是诗歌界,也有许多优秀的“归来者”,他们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写作,后来离开文学另谋他路,人到中年,事业稳定了,又重新回归文学。相对于上述“时间上的归来者”,我则是一名“空间上的归来者”。后者相对于前者而言,最大的特征是常对远方、对离开之地魂牵梦绕,常常感到自己是“不在场的在场者”和“在场的不在场者”。这样的“归来者”,彷徨于“故乡”与“异乡”之间,总是悲喜交集的。
时代在变,人的内心也在变,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向往大城市,而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青年则向往边疆,有“边地情结”,这在当时是一种风潮,也是一种“亚文化”,时代的理想主义氛围使然。这也是我23岁远行新疆的最大外因。奔赴新疆、西藏、内蒙古、青海、云南、贵州……当时都是大有人在的。和我差不多时间到新疆的浙江朋友就有好几个,有的留了下来,有的没几年就离开了,因为身体接受不了“异乡”,不习惯这里的日常饮食,也不习惯新疆的干旱、漫长的冬季等原因,逃离故乡的人只好再次逃离异乡。
由此可见,一个人要接受远方、异乡,首先必须是身体的接受,然后才有精神的接受、心灵的热爱,才能去爱那里的土地、人民、文化,才有可能在异乡建设故乡,成为“他乡的本土主义者”。而我,一到新疆身体就接受那里的饮食、气候、风情等,没有“排异反应”,文化、习俗上也感觉不到太大的隔阂,有一种天生对“异文化”的好奇和热爱。当记者的12年,担任《西部》文学杂志主编的8年,以及主持新疆作协工作的2年左右时间,我交往过的少数民族作家是很多的。有一次,维吾尔族诗人们举行一场研讨会,我不在现场,大家谈着谈着,忽然开始谈论我的诗中刚被译成维吾尔文的一组诗,他们认为我的诗中有“边疆思维”“少数民族思维”,与新疆大地十分默契、融洽。这是我到新疆30年来获得过的最高评价。
现在遇到一些新认识的朋友,特别是记者朋友,都对我的新疆生涯很感兴趣。他们通常会问:“你的老家浙江湖州,丝绸之府,鱼米之乡,文章锦绣之邦,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舍得离开而去偏远的新疆呢?是不是对‘诗和远方’的向往啊?”我的回答是:“请不要在我面前说‘诗和远方’,远方没有诗,只有同样生活着、思考着的人,同样有着喜怒哀乐、生生死死的人。也许被我们忽略的当下、身边,恰恰藏着一句可以疗愈自己的‘诗’。”
新疆在骨子里是灿烂的。地质学家说,凡是地球上具备的地貌新疆全部具备:新疆有江南地貌,伊犁被誉为“塞外江南”;新疆还有类似月球、外星球的地貌……我曾说,新疆是“以天山为书脊打开的一册经典”,南疆、北疆是她的页码,沙漠、戈壁、绿洲、河流、湖泊、草原、群山都是她的文字,她拥有一个“启示录式的背景”。
当然,我更愿意如此回答朋友们的善意问题:作为一个江南人、水乡人,我感到自己身上的水分太多了,需要去新疆沙漠把多余的水分蒸发掉一些。至于归来呢,我常开玩笑说,30年的蒸发已经差不多了。人的身体和精神,都需要一种“水土平衡”。还有一点,故乡、语言、死亡都是我们随身携带的,现在我回到南方,却感到自己还随身携带着一个“远方”,常常为那片土地牵肠挂肚、辗转难眠。30年像梦一样过去了,人生如梦,西域似幻,它已经内化于我,化作我灵魂的一部分了。
在浙江师范大学求学时,我写了4年的小说,同时开始写诗,1988年到新疆之后彻底转向诗歌,只写过两三篇小说,也写了不少散文,所以我对自己近40年写作生涯的自我评价是:一个失败的小说家,一个持续的诗人,一个额外的散文作家。在新疆的30年,我出版了《在瞬间逗留》《我的尘土 我的坦途》《沈苇诗选》《新疆诗章》《博格达信札》等10部诗集,《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沈苇散文自选集》等多部散文随笔集,还有文化研究专著、编著、旅行手册、舞台艺术剧本等,大多作品都与新疆有关。我感到单一化地表达新疆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立体地呈现新疆,写作体裁和内容的多样化正好对应新疆的丰盛、多元。
1999年,我在乌鲁木齐写过一首短诗《两个故乡》,许多读者以为是我2018年重返故乡之后写的,但的确是当年30多岁时的作品。现在回头看,这首诗具有某种先见性,“……于是我成长,背井离乡,浪迹天涯/我见过沙漠、雪峰,女人和羔羊/现在我老了,头白了我回来了——又回到故乡——/——流水中突然静止的摇篮”。1999年我还没老,却说“我老了,头白了”,现在读来自己都觉得有意思。更重要的一点是,故乡也能成为一位归来中年的“摇篮”。很小的时候,我在老家运河边看大人们挖防空洞,掉进河里,幸好被及时发现,大人们将一口铁锅反扣在地,把我放在上面挤出肚子里的水,加上人工呼吸,救活了。潜意识里,我对水有一种恐惧感。2013年,我在诗歌《沙》中写道,“你逃离家乡/逃离一滴水的跟随/却被一粒沙占有……”这个“占有”长达30年。回到故乡,我居住在杭州运河边,又回到水边了。对水的恐惧造成早年的远行,也召唤着中年的归来。爱与恐惧,是我们的开始,我们的停顿,我们的再出发,我们的新开始……
在新疆生活期间,我引用最多的一句话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只有在第二故乡才能检验自己灵魂的强度和载力”。现如今,俄裔美籍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表述深得我心:“诗人总归是要回来的,肉体或创作。我宁愿相信二者都会归来。”西域和江南,新疆和浙江,我人生地理的两极,我的“两个故乡”,一东一西,相距遥远,但主体的迁徙、游移,并不能改变文学面对的基本主题:关于爱、存在、时间等,地域变迁在文学中的反应、发生,还面临一个“去地域化”的问题,最终关乎世界与人性,抵达人之为人的基本命题。
“西域归来,重新发现江南”,这是作为一位归来者新的自我提醒和自我要求。离开、远行,然后重返、归来,意味着我的写作从“西域时期”进入“江南时期”。重返故乡5年多,是我写作的一个高峰期。我写了献给第一故乡和大江南的诗集《诗江南》;作为一种诗学探索,写了“以诗论诗”的诗集《论诗》,目前已完成两部;在江南回望丝路和西域,出版了随笔集《丝路:行走的植物》。我又完成有关浙江四条“诗路”(浙东唐诗之路、钱塘江诗路、大运河诗路和瓯江诗路)的新诗集《水上书》,还应新疆人民出版社之约,选编了35年新疆题材诗选《沙之书》(1988—2023年)。有意思的是,《水上书》和《沙之书》形成呼应和对照,就像“两个故乡”终于在我内心的天平上取得相对平衡一样。
江南和西域,如果概括为两个元素,那就是“水”与“沙”。水之倒影中有我的起源、方言、残桥……沙之微粒中有我的青春、激情、狂想……沙——空旷,简约,抽象,日落时分变得身体般柔和的大漠,“生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朽一千年”的胡杨。水——逝者如斯,百川归海,升腾,再出发,化作草木葳蕤、纷繁具象。“水和沙”在我体外漫漶、汹涌、跌宕,延展为雄浑壮丽的图景、交响,“水和沙”在我体内争吵、纠葛、角力,然后拥抱、和解,有点相亲相爱的样子。
因此,在文学和诗学意义上,江南和西域——我的“两个故乡”,是同一个地方,或者说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侧面。我体内、体外的“水和沙”,则有了一种交互并置的“共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