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的新作《跟着河流回家》,为我们展开了一幅乡土长卷。这部“长诗集”从前期准备到实地采写,再到最终创作,历经七年,承载了诗人对于乡土世界的无限关怀。
在前期投入的基础上,《跟着河流回家》是一部性质独特的诗集。它是“一部与河流有关的田野调查”,实践与诗意在作品最终呈现时得以很好地结合。实地“采风”方能呈现最“前沿”的乡村生活,一种可以打破读者刻板印象的乡村生活。林莉记录了许多生动的细节,向我们展示了传统与现代交融的生活。例如,在一位阿公的“便民小店”,“如果你要买走他的山货/他会拿出手机微信支付让你扫一扫”(《日常》)。《跟着河流回家》不乏挑战读者阅读期待的现代符号,用“微信”和“电商平台”等字眼打破某种封闭的农耕文明想象。这样的一种写作态度,以及树立现代乡村形象的抱负,首先应得到肯定。
不过,诗人的眼光并未局限于河流的现状,而是同时望向历史的上游与未来的浩浩汤汤。《跟着河流回家》的意义显然不限于介绍当下“前沿”的农村生活,而在于以诗的形式统摄乡土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诗人以浑朴的语言架设时间之轴,轴上斑斓的锈迹与新添的历史坐标均能引出读者的一番抚叹。这里以诗集中的《山水间》为例,考察过去的历史、当下的人们与未来的期望是如何融于一体的。诗的开头便写道:“群山有来历,诸水有渊源”,这也让人联想起《马溪》的开头——“河水淙淙,它的上游压着一卷古籍”。接下来,《山水间》通过那棵“在村口站了360年”的樟树,将时间的张力与历史的纵深感尽皆呈现。诗集中的很多作品都在开头使用颇具历史感的语调回顾这片土地的过往,以时间的分量为全诗增重,如《谱载》、《马溪》、《长短句》等等。结束了历史的回溯,《山水间》又于第七节托出一个富有现实感的、更值得我们关注的身影:
河边,一个垂钓的老人,86岁
如果和他攀谈, 他笑而不语
把钓竿上的鱼重新投回了水中
垂钓的老人标志着全诗由开篇远古的兴叹,转向可触及的身边人事。这一转向,也可在诗集的整体结构上窥见一二。《跟着河流回家》的六篇章中,第一篇着重发掘马溪的历史之源,以与当下衔接,而第二篇“风物”则多是地方传统文化的象征物,亦可被视作传统田园情绪的载体(除去《晚霞》等少数作品)。待到第三篇“众生”,我们才真正抵达平朴乡民的日常生活,才真正走进手工缝纫师、木匠与便民小店的阿公的生活。我们能感受到作者努力由历史的长河中打捞普通人的生活的努力。小人物也有值得记录的、“自己所认同的体面的一生”(《手工缝纫师》),作者以此立场观照一幕幕日常的悲欢。
进一步考察《山水间》,我们会注意到,第九节的视野又有所扩展:
至此,丘陵和山脉在后退
丝绸、马队、古道、茶叶,诗
在这里继续爱和等待
一条河带着远古、清冽的气味
自顾自地流淌,那时
河水在星光中融化的太快了
它流到哪里
便是一方水土
风生水起的一部分
诗“在这里继续爱和等待”,未来,会有新人与新的山水结缘,会有新的书写者记录另一片土地的荣光。有流水处便有新的人家,便能将河流所代表的、最古老的生存信仰转化为未来的希望。《山水间》是《跟着河流回家》一系列作品的代表,这类作品起于幽深的历史视野与现实的关怀,终于乡土自然与人文环境新生的信念。以上谈及的三个维度——过去,现在与未来,正是《跟着河流回家》致力于串联的三个维度。不同层次的观照让诗人既完成了为一条河、一个村庄“修史”的工作,又避免历史的封存埋没了新的希望,让土地与人民向着未来、向着更多可能性敞开。
结合诗集“序言”,“消失”与“新生”这对概念,以富有张力的结构主宰着诗人乡土世界的时间叙事。乡土记忆在现代社会是否有失落的风险?这一问题长期困扰着为现代性起源的神话笼罩的人们。当工业与城市让时间越走越快,在上紧的发条间,我们不禁怀念河流曾带来的四季的声音。但“过去”又不可能原封不动地保存于“现时”,故理想的状态是令乡土记忆于当下获得“新生”。“当马溪被整体搬迁成为一个旅游胜地,当地的居民全部移民到现代化设施较完善的新农村生活后,它以古徽州文化和农耕文明为底蕴,在继承传统上求新。”马溪采取的“古民居异地搬迁保护新模式”,的确能够在保存过往与重获新生之间寻找平衡点。
在历史、时间等宏大主题之外,我们也不妨关注《跟着河流回家》特殊的语言风格。令读者印象最深的,或许是诗人游刃于具象与抽象之间的能力。沟通具象与抽象,是诗歌创作常要面临的考验,其重点在于不露痕迹,避免两极衔接时的生硬。
乡村生活提供了丰富的意象,诗人尽可随意择取,并将具象之物抽象化为一个概念。这样既保证了概念的鲜活,又为具象之物赋予更高层次的美学与诗学意义:
语言在这里
发出了潺潺的声音
(《沟渠》)
流水呀,只有在
深深俯身和凝视中
那牛羊、紫云英、族人
才能将自我拉成满弓
脱离大地
朝天空射出去
(《择水》)
对于“语言”、“自我”这两个抽象概念,诗人为之设计了别致的赋形过程。具象与抽象之间的联结是自然而富有动感的:“沟渠”间的水声与语言凭借听觉相联系,而专注凝视倒影的弯曲人形(“俯身”、“满弓”)与“自我”的饱满状态(“将自我拉成满弓”),则凭借视觉完成了复杂的联络。由具象之物向抽象概念的跃迁,在第二首诗中已超越文学技艺的范畴而上升至本体论层面的哲学思索。
不过,具象与抽象的联结并不仅仅体现于概念的赋形,而可以作用于更复杂的诗境层面。且看这首《叙事》:
在马溪,你遇到
梯田里,播撒油菜籽的女人
已经72岁了
72岁的女人,在28岁时失去了她的丈夫
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生活
在马溪
梯田里万花齐发,一个女人
手指上粘着草木灰和油菜籽
单薄的影子,落在泥土中
被空蒙山色融化
诗的第一节是具象的,以“叙事诗”的笔调开头,直陈现实。其语言的组织方式,无疑能够让人在看似轻松的陈述背后体味人生的无常。再看诗歌的第二节,相较于第一节,它实现了某种诗境层面的抽象,这一诗境由劳作的女人、油菜籽和她终被山色“融化”的影子动态地、有机地组成,诠释了女性生命于苦难中的沉默与韧性。这一诗境背后,更有说不完的故事涌动于山色中。由诗歌的第一节转向第二节,两个往往形成同构的抽象命题——“土地”与“母亲”,在高于具体形象或内涵的诗境层面交织,生成审美上的新质。联系题目,第一节是真正的、具体的“叙事”,而第二节则是审美化的抽象“叙事”。这首诗正可助我们看到诗人由具象走向抽象的、更为复杂的方式。
从宏观层面的书写志趣,到微观层面的语辞把握,林莉均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完成了理想的乡土书写。我想以《马溪》的诗句作结——“有族人,带着山水使命在此穿村越野/山水入骨,一往而深”。诗人“带着山水使命”走来,最终也将达到“山水入骨,一往而深”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