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盛夏
文/张恩泽
上大学后，由于求学之地路途遥远，我一年中难得回家乡几次。春秋两季，我都在外地上学，无暇回家。冬天的寒假不足一个月，期间还需忙于各种活动与应酬，难得清闲。因此，七八月的盛夏，便成为一年中我与故乡相伴最久的时光。
正因如此，我与家乡的盛夏有了更多的相处机会。就像两个陌路人，从相识、相熟，最终走向相恋。如今的我，大概已与它步入了相恋阶段。每当暑假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乡，这盛夏总能为我这个千里归来的游子带来恰到好处的慰藉，让心灵得以宽慰。于是，每当我试图对它求全苛责时，不自觉间便戴上了一层“颜值滤镜”。
老家坐落于武陵山脉的大山深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将外围世界几近隔绝了起来。而这零零星星的散落在崇山峻岭间的村落，俨然像极了一座座陶渊明笔下描摹的世外桃源。
当老槐树上的知了在烈日的炙烤下痛苦地哀鸣时，当灼热的气浪轻易掀翻那人一般高的玉米秆时，盛夏便已悄然降临在我们眼前。
玉米地可以说是故乡夏日到来的标志。从小到大，脑海里总是记得，每当我们放暑假回老家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排山倒海般的玉米地在山间原野蔓延，有余不尽。
那时，正值玉米成熟的季节。我们这些刚放假归来的孩子们，总是按捺不住性子的。一到家，便将书包随意扔在桌上，背起小背篓，三五成群地奔向玉米地。大人们正忙碌地在玉米地里摘取玉米，自然也少不了我们的活干。我们被告知：“用手拨开玉米壳，当里面的玉米粒如同爷爷奶奶的牙齿般金黄，当玉米须长达两根食指的长度时，便可以放心采摘，那便是成熟的玉米了。”
我最期待的是，在劳作后口渴时，可以随手折断一根玉米秆，放在嘴里细细咀嚼。清甜甘冽的汁水在口中迸发，细细品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泥草的清香。瞬间，满身的倦意便消散了大半。因此，我们这些小孩子总是喜欢互相攀比各家玉米地的大小。而我非常幸运，家里的玉米地是全村最大的。玩累了，站在山顶俯瞰，那生长在山间梯田里的片片玉米秆随风轻轻摇曳，珍珠似的玉米果穗点缀其间，鳞次栉比，宛如一排排我带领的列兵，荷枪实弹，肃然挺立。
在老家，也能感受到夏季带来的滚烫的热烈，但孩子们却也有自己的避暑乐园。山涧的小溪水流平缓，泥沙沉积，各样式的鹅卵石静卧在水面上，常年被山底浓郁的树木植株覆盖着，隔绝了天光的直射，形成了天然的纳凉地。越往山沟深处走去，越觉凉风习习，浸人衣襟，浑身缠绕着湿气，耳边渐响溪水的轰鸣。
游泳、漂流、打水仗嬉戏，对我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年纪稍长一些的乐荣表哥，则更热衷于在溪流的石缝间，或是河沙淤积的深处，像淘金般翻找泥鳅、马口鱼等小玩意儿。若是运气好，还能捕获几只巴掌大小的螃蟹。他无疑是这群孩子中的核心人物，而我也总是喜欢黏着他。只要有他在，晚上的餐桌上总能摆上各种河中的鲜美佳肴，让我们大快朵颐。
那时的我，是那群孩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胆子也小，不敢下河。当哥哥姐姐们在水中嬉戏时，我就在河边搜集随处可见的鹅卵石，将它们高高叠起，筑成一个个我引以为傲的城堡领地。时间一长，城堡便会因水流的冲刷而坍塌，而我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新堆砌。就像明知在未来某一刻，它们会被时间长河所吞噬，却依然在这方寸天地中，努力修补着这充满回忆的童年。
等到西边的火烧云红透半边天的时候，等到半边落日隐没于视野尽处的那排群山之后的时候。四面八方传来大人们的呼喊声，孩子们才怏怏不舍的收起性子回家吃晚饭了。玩性大的小春姐姐在和乐荣表哥他们约定了第二天玩的时间和地点之后，才各自回家去。
山区的夜是静谧的，也是热闹的。静谧的是这里没有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嚣，夜深时，一眼望去，除了豆豆点点的隐藏在群山褶皱里的灯火人家，便是风吹树梢，知了蝉鸣声。然而却并不清冷，傍晚之后，将饭桌放置在院落里，燃起两支蚊烟，面对着起伏的青山和绚烂的晚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谈论着家长里短，人闻轶事，也是别有一番风趣。
外公是个爽朗的人，每逢晚饭时分，他必定会热情邀请村口的刘大爷和坐在半山腰的王伯伯来家里小酌一番。山里人朴实，大家互相熟识，也就没城里那么多规矩。即便是在主人用餐时，客人也会毫不避讳，推开家门进来聊聊家常，互相问候。每当此时，外公便会因多了几位能聊天的伙伴而心生欢喜，激动地跑过去将客人拉到桌旁，与他们一同举杯畅饮。在老家，晚上家中的客人越多，便意味着主家越有面子。大家围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借着满院的清辉和倒映在桌上斑驳的桂影，开怀畅饮，这便是盛夏时节赠予这山中小寨独有的夜色。
夜渐渐深了，月光依旧很白，照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似乎还有些发亮。不用灯光照明，也能够约摸看得清路。这时，成群结对的萤火虫开始活跃起来，像无数颗微小的星星，在草丛里，树梢上，水面上若隐若现，为这夏夜增添了几分宁静与祥和。
活泼好动的我，总喜欢在家中随手拿起一个玻璃瓶和手电筒，走到灌丛旁，将手电筒的光束与瓶口对齐，吸引萤火虫纷纷飞入瓶中。不出半小时，瓶内便装满了熠熠生辉的萤火虫。夜晚入睡前，我会将那瓶散发着柔和光芒、宛如灯火般的萤光瓶置于床头。在这温婉的萤光映照下，伴随着外围知了窸窸窣窣的鸣叫声，以及山间夏夜轻柔的晚风，我渐渐沉入了甜美的梦乡。
在随后的许多年里，我去过很多很多地方，方才领悟到盛夏亦蕴含着许多不一样的美。无论是海边那水天相接、渔火点缀的景致，还是沙漠中那炽热难耐、广袤无垠的沙海，亦或是青藏高原上那绿草如茵、云霞蒸腾的画卷，皆令人耳目一新，流连忘返。然而，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家乡的盛夏那样，深深烙印在我心底，难以忘怀。因为在家乡的盛夏里，镌刻着我成长的足迹，沉淀着我童年的回忆，象征着我永恒的牵绊。
小时候嬉闹的溪流，终有一日会随江河流淌，融入更为广袤的海洋。然而，那些曾用来搭建城堡的鹅卵石，却依然静静地守候在原地，与我们共同见证岁月的变迁流转、海枯石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