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三清山记
杨斌旺
1993年9月,我与友相约登三清山。正午时分乘上衢州开往德兴的旧客车,车身在沙石路上颠簸前行,犹如一只蹒跚于碎石滩上的巨龟。窗外金黄稻浪在秋风推送下连绵起伏,恰似铺展至天边的金毯;几只健硕黄牛在收割过的田里奋力耕耘,蹄下翻起的新土,正默默孕育着来年的希望。路边农家院里的黄狗,尾随车子奔跑,阵阵犬吠声撞散于风中,倒似为这颠簸旅途添了份活泼的旺气。客车如老牛过岗般沉重喘息着,翻过十八跳险路,终在近六小时后抵达三清山脚。
原拟宿于山脚旅舍,翌日再行登山。不料正遇一群虔诚香客趁夜启程上山还愿。我们自恃三十余岁,血气方刚,兼之友人力主夜行,于是草草用过晚饭,七点光景便踏上了登山的石阶路。山道皆由条石铺成,宽约一米有余,蜿蜒而上。据说从山脚至峰顶,这样的石板台阶足有三万级。初登时步履轻捷,约半小时后竟追上了那群拜山香客。其中一位中年女香客来自河南,她告诉我,丈夫曾缠绵病榻三年,医药罔效;前年她三步一叩首登上此山,向道祖求祈,丈夫竟奇迹般康复。此后每年九月,她便必来还愿,至今已是第三回。夜色中,她俯身跪拜,虔诚地以额轻触石阶,一步一叩,身影渐融于山道微光里。我肃然伫立良久,心头浮涌敬意:中国妇女守信如石、不畏艰难的坚毅形象,此刻便如此具体地镌刻在这山道之上。
夜登逢香客
石阶三万月痕新,
一步低眉一叩真。
山鬼闻声皆敛迹,
松风暗涌夜归人。
八点光景,月亮渐渐爬上树梢,洒下如水的清辉。远处“巨蟒出山”、“司春女神”、“老道拜月”等奇峰怪石,在月光下幻作逆光的剪影,轮廓神秘,面目模糊,反更引人遐思无限。松涛阵阵卷过山脊,夹杂着猫头鹰怪异多变的啼叫,山风又裹着寒意扑入襟怀,令人不禁毛骨悚然。我们加快了步伐,被一种近乎少年气的征服欲望所鼓荡,那冲动竟暂时驱散了寒意与畏怯。累极时,便并排坐于石阶上暂歇,依偎着彼此传递体温——那一刻,我恍然彻悟:人间挚友,何尝不是寒夜里最可依凭的薪火?
天将破晓,我们抵达三清宫旁观日出的绝佳处。相互搀扶着攀上一块巨大山石,抱膝蜷坐其上,屏息凝望东方的天际。天空起初只是微白于四周,继而悄悄渗入一丝浅红,那红渐渐明亮起来,终于点燃了整座山峦——霎时奇松怪石皆被初阳的胭脂点染,仿佛无数凝固的火焰突然苏醒。火红朝阳终于徐徐跃出,刹那间,一幅壮阔日出图卷豁然铺展于眼前。
三清峰顶观日出
夜尽危峰曙色寒,天边初透赤云团。
金乌破海千山沸,玉阙浮空万壑丹。
身立九霄知宇阔,眼收八极觉心宽。
忽惊足底风涛起,始信人间行路难。
早饭后继续攀行,云海茫茫,瞬息万变,最是撼动心魄。沿途风景目不暇接,而流动的云气竟浸湿了我们的衣衫。两个多小时后,终登上海拔一千八百一十九点九米的玉京峰顶。立于峰巅,俯瞰云海翻腾,群山渐如微缩沙盘匍匐脚下——这才真正领悟了何为“一览众山小”,何为“极目楚天舒”,胸中块垒尽化入浩荡天风,唯余一片心旷神怡的空明。
下山途中,我们入三清宫小憩。斑驳殿宇间,细看碑刻记载,方知道教先师创业之艰辛,更了解到《射雕英雄传》中王重阳、丘处机等人物实有其人。抚过殿前石柱,指尖触到那些被香火熏染、被岁月磨蚀的纹理,顿感道脉幽深如这山间云雾,它缭绕千年,静默无声地沁入华夏的骨血——原来历史并非尘封的枯简,而是我们脚下正踏着的、被无数虔敬足迹磨光的石阶;眼前这缥缈云海,也尽含了先人开山立观时吞吐过的烟霞气息。
沁园春·登三清山
赣北奇峰,云隐霞栖,路转嶙峋。
望司春凝睇,巨蟒昂首;危崖凿道,古观悬宸。
石栈盘空,松涛彻夜,月冷星沉叩玉阍。
天风劲,送清钟数杵,涤荡心尘。
登临不负艰辛,瞰万里河山晓色新。
有金乌浴海,群峦俯首;银潮拍岸,襟抱无垠。
足底烟生,眉间气爽,身在仙都第几春?
回眸处,对苍茫来径,已没氤氲。
下得山来,重又踏上沙石公路。回望三清群峰,它们已默默退入云霭深处,如同沉入时间之海的古老箴言。当年颠簸客车、夜登石阶、云海日出,以及那三步一叩的执拗背影,尽数化作生命行囊中几颗温润的卵石——那叩问青石的虔诚,那破晓时分的壮丽,那云海之上的苍茫,它们并非消逝的风景,而是沉入灵魂的伏笔:人生登攀之苦,终将如朝露消散;唯那苦行尽头所窥见的一隙天光,却足可映照所有卑微旅途,直至将其点化成通天的云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