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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12期 | 唐棣:狂帖辑:从徐渭到...

2024-12-21 12: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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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棣,1984年生于河北唐山。近年来在《天涯》《书城》杂志撰写法国新浪潮电影史相关专栏。著有非虚构作品集《电影漫游症札记》《艺术,以及那些孤影》《电影给了我什么》,虚构作品集《零公里处》《遗闻集》《进入黎明的漫长旅程》等。


一、狂疾帖

历代书画名家中,家世背景好的人多的是,如王羲之、赵孟頫等都是。这些人中家道中落的人也不少。明朝大文人徐渭就是这样的人中的一个。

很多人知道他,先是因为他狂。所谓“狂”更接近一种生活态度,一种为人做事与大众的区别。自古以来,艺术家都是另类的,怎么做也不难理解,如日本禅师一休宗纯——就是我们都知道的一休和尚,在其弟子给他整理的诗集《狂云集》里出现最多的一个词是“风流”一样,更多的都是内心激情、行为不羁的反映。

徐渭是四川夔州府同知的徐鏓之子,完完全全是个大家族的后代,本来有那个资格狂的。可是徐渭母亲死得早,父亲徐鏓在他出生后几个月去世,家庭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他由嫡母抚养长大,自幼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好家境一点没有赶上。不过,他爱学习,也有天赋,从小就是诗词很好的“神童”,在当地有点儿小名声。长大后,他也没多大进步,生活状况也不稳定,到了婚配年纪,没法娶妻,只好入赘。好在第一个妻子家是绍兴富户,岳父欣赏他,推荐他参加乡试,带他见世面,没承想在科举这条路上,这个神童屡遭挫折,二十岁考中秀才,考了很多次也没考上举人。妻子潘氏不嫌弃他,不仅拿嫁妆补贴,还偷偷告诉父亲,不要冷落他。这让从小孤单长大的徐渭很感动。

事情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我们这些后人可能就不知道历史上有过徐渭这个人了。他的坎坷还在继续——二十五岁时,仅有的一点家产被乡绅霸占,紧接着妻子潘氏得重病死了。爱妻的死结束了他人生中最温暖的一段生活。这样就不得不二次入赘,他当时年过三十,考试不顺,没有混到一官半职,不仅自己没自信,对方更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这段婚姻也没持续多久。到1548年,他靠字画过日子肯定不行,只好开学堂,养家糊口,业余爱好是研究点兵法。作为一个落魄书生,可能只剩下一颗关心国家大事的心了。

1550年,嘉靖二十九年,国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蒙古俺答部造反,带军入侵大同。大同总兵仇鸾因为害怕,贿赂了俺答,请求移攻他处。俺答一路打到古北口,眼看打进了北京。情况一度很危急,世宗召集大学士严嵩等人商量对策。兵部尚书丁汝夔问严嵩如何打这场仗,严嵩说塞上打仗,败了可以掩饰,京郊打仗,败了不可掩饰,俺答不过是掠食贼,饱了自然便去。最后,俺答兵在城外自由焚掠,骚扰八日,饱掠之后,得到明朝通贡的允诺,就离开了。

严嵩这人的提议,重在面子,眼睁睁看着敌人对民众大肆屠杀八日,彻底激起了朝野的争议。不过,他位高权重,无人敢直言。为了平息舆论,他还杀了执行他的这个命令的兵部尚书丁汝夔,史称“庚戌之变”。

黄永玉的弟弟黄永厚写过一篇文,就叫《徐渭的选择》,里面说作为戏剧家的徐渭写戏,总是把董卓、曹操这一类逆臣贼子当成靶子骂个没完,最后大家都说他“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徐文长传》)以徐渭的脾气,对严嵩更是不能放过,当时的他一介草民,光脚不怕穿鞋的,身居高位的严嵩并不算什么。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浙闽总督——也是抗倭英雄戚继光的上司,就在一系列讨伐严嵩的文章中,发现了徐渭。

后来,徐渭做了胡宗宪的幕府,不仅自己业余爱好的兵书没有白读,跟着他沿海打击倭寇,还帮胡宗宪写文章,嘉靖皇帝也是对胡越来越欣赏。不过,后来他的脾气又犯了,很看不惯胡宗宪对严嵩的依附。胡宗宪对他也很好,觉得他总孤身一人不行,非给他说一门亲。不过,前三次失败的婚姻给他留下了阴影,他死活不同意,最后碍于恩人胡宗宪的关系才同意。

这就是他第四次结婚,疯狂到以杀妻为结局。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当了十六年首辅的严嵩倒台,胡宗宪受到波及,徐渭也离开了总督府。又三年,原本因为有功被免职,放出监狱的胡宗宪,再次入狱。胡宗宪冤死狱中的事,对徐渭的精神打击很大。虽然之前的矛盾心理,好像一下子解决了,毕竟他讨厌的严嵩倒了台,但是帮过自己的恩人也死了。万历元年(1573年),徐渭获释后,开始浪迹天涯,南游金陵,北走上谷,走了不少地方,但那种无力感和他过去的不幸生活一下合并起来,徐渭在不同地方自杀九次不成,倒是狂疾发作,把妻子给杀了。

前前后后这些事情,都构成了他的人生困境。写字、画画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徐渭的泼墨写意,影响了后来的八大山人、石涛等。他的书法常见的是,题在画上的行草诗文,曾被誉为“有明一人”。

宋以后的文人画(兼具诗文),看得更多的可能是艺术家本人,而非单纯的笔墨。徐渭作品里的愤怒、激越、狂逸、奇崛、放浪等这些浓郁的情感之下,是一种对现状的反抗:风驰电掣,野马脱缰,崩山走石。晚年时,徐渭一生攒下的藏书都被陆续变卖了,看上去日子过得有点惨,他是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抱愤而终的,七十三岁在那个时代也算长寿。一个人的命运在时代车轮前,总会显得有些无足轻重,这就看徐渭本人做出的选择了。至于,是否能获得解脱,谁也不知道。

徐渭的诗大部分是题画诗,是配合着画面来的。有一次,我无意中读到了一首很独特的诗,像庄子那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样,他以鱼自喻。我认为,这首《偶也》里的这两句,刚好写到他对人生的个人总结,从这两句诗里就可以看出他复杂的心情——

我闻君里谚,契我鱼也志。

非伴情所知,事急随则随。

二、不入城帖

古时战乱频发,改朝换代的事多,不少人糊里糊涂被迫成了“遗民”。遗民不仅是一个称呼、一种现实,在某些时候也意味着某种气节。在宋人赵孟頫在元朝为官这件事上,同为遗民身份的傅山产生了激烈的心理波动,这也牵扯出他后来批评赵字:“软美媚俗,熟媚绰约,自是贱态。”

赵孟頫做过的事不容抵赖,可非从古人说的“苟非其人,虽工不贵”的角度——就是“字如其人”这方面,断定笔力软弱、体态媚俗等,书法也不行,我认为太过主观了点。

早期,傅山也学赵字,只是后来转学颜真卿。同为遗民,傅山有资格看不上赵孟頫的所作所为。

康熙十七年(1678年),皇帝颁旨做博学鸿儒特科考试,各地举荐参与人员。作为当时山西的文化人傅山,自然逃不过,这个考试有点像各地文化名人进京交流的意思。很多人急不可待,得到推荐,在1678年秋天就赶到了京城,但考试时间未定。傅山推辞再三,最后启程,到了崇文门外的寺庙里坚决下车,托病不进城,直到次年三月考试结束,他这个“病”都没好。

有意思的是,这个行为非但没有引来别的事,反而京城不少名人都去城外寺庙见傅山。傅山就在寺庙里见朋友,还给很多人题过字。其实,傅山在山西除了行医外,书法的确保障了他的生计。他很多字都是用来换钱的——后来有人考证,所谓的傅山书法好多都由他侄子傅仁代笔,晚年的傅山自己也说:“三二年来,代吾笔者,实多出侄仁,人辄云真我书。”侄子去世后,为他代笔的,就是儿子傅眉。好在求字的人,大多只在乎他的名声。这就形成了一种有意思的模式。白谦慎的《傅山的交往和应酬》里有这样一段话——“书为心画”和“字如其人”是根深蒂固的信仰,请到了名人的书迹就好像把他本人请到了家里一样。

名气是双方面的,一方面为他解决了不少现实问题,另一方面为他增加了很多应酬的劳累。还有就是通常来说,年纪越大,文化人的名气就随之越大,尤其傅山老了之后,身体不好,每天被很多人围着,最后闹到了“老病逃书,真如蒙童之逃学”的地步。肯定是实在躲不过,他才写“俗物每逼面书,以为得真。其实对人作者,无一可观”。

那个时候,傅山大概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郁闷——白谦慎书中的傅山总觉得自己的书法,尤其是对古体字特别感兴趣那几年所写的,没有被同时代人接受,比如《蔷庐妙翰》这种充满异体字的作品。他发过这样一段奇论,也是为自己发声:“字原有真好真赖,真好者人定不知好。真赖者人定不知赖。得好名者定赖。亦须数百年后有尚论之人而始定。”

“得好名者定赖”和“真赖者人定不知赖”的都是(视觉)经验局限的事情。艺术就是感觉上的事。

自从书写出现,现代人和古代人都有点迷信书写,尤其是对文字、书法。要不文人也不会在某些时代具有特殊的意义——尊重,或者贬低,都没有被忽视。还有一点是,书写一旦被拔高到一个位置,就有碍思考了。柏拉图说:“书写给人们带来了惰性和依赖性,学会了书写的人就会忽视记诵,他们一旦信任书写著作,就会习惯于通过陌生的符号从外面来提醒自己,而不是从自身内部通过独立的思考得出相关知识。”(《斐德罗》)

内部的思考重要,但字多少可以反映内心。所以,我可以理解傅山看不上赵孟頫,理解他“薄其人逐恶其书”,批评赵字俗。

傅山也有俗的一面,或者说生计所迫,为稻粱谋,他和当地那些官员的交往、应酬,算不算一种俗?当“文化资本”的概念,被纳入清初文人艺术的研究后,衡量艺术家的标准是不是有了变化?白谦慎在《傅山的交往和应酬》里专门写过这部分“互动”,作者对这类交往的说法是“(傅山)对文化资本的运用绝不是什么稀罕的特例”。并把求字、购买、收藏他作品的人都归入了“文化资本”。这本书的结论也有意思:“是否拥有艺术才华之外的文化资本,是文人艺术家和职业艺术家之间的主要区别。”照这样说,傅山应该属于“职业艺术家”了,这和他的某些文人气质违背吗?

傅山留下来的书法,主要是晚期的行草书,不少可能都得归入“应酬之作”。内行看书法的角度是,结字、章法、布局。《傅山的世界》这本书是一个很当代艺术的角度。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是“笔画盘绕穿插,造成复杂的视觉效果”。连绵的草书和“视觉的复杂性”挂上了钩,一下就跳到了当代艺术领域。

关于草书,祖籍也在太原的北宋书法家米芾《论草书帖》说:“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那时,草书以晋人为佳。张旭、怀素都是书法大家了,但米芾觉得他们都有问题,像张旭那俗人,变乱了古人法度,吓唬凡夫吧,怀素稍好点,但不能高古。于是,米芾干脆称自己的作品是“集古字”。“古字”说白了,就是超时代的字,至少他有意无意地想到了打破艺术家创作的“时间概念”。

在结体上,“传统的书法是一个时间概念,因为写字有笔顺,从哪里开始,哪里行进,哪里结束,这些笔顺就是时间的流向”(海上雅臣《井上有一的书法跳出了时间概念》)。这个顺序显然形成了一种“图式”。日本美术评论家海上雅臣就是用这个概念评价,他在同一篇文章里说:“井上有一的书法最大的特点是跳出了时间的概念,从传统手指技巧中解放出来,把整个身体活动贯彻到书写上。他的书法开创的是一种空间概念,所以他的作品和一般人的不一样,我们面对他的作品时,能感受到这些字在直逼观众,如同要跳出来一般。”

草书相比其他书体,已经俭省很多,但还是有很多古人的“视觉经验”残留——如果不残留,自己乱写,那就变成了所谓的“江湖体”书法了。

我们现在普遍接触到的草书,哪怕狂草,还是没有做到当代艺术意义上的“极致”,直到后来一些艺术家继续往极端走,最后剩下了极端化的线条。从时间概念拉到空间概念,看着新鲜,其实就是抽象化的中国画透视概念。只不过,线条是比较西方化的一种角度,比中国画提到的那些点、线、面的用法更单一些。

《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里有一章写明朝书法家文徵明的隶书,在清初同行眼里十分呆板,受到很多批评,“汉隶至唐已卑微,至宋元而汉隶绝矣”。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周亮工继续说:“明文衡山诸君稍振之,然方板可厌,何尝梦见汉人一笔。”当时的书坛风气,隶书以汉隶最盛,据说文徵明本人收藏的汉隶碑拓也非常多,但他写出来,还是唐楷味,横折都是锐角——唐楷一向以规矩、严谨、布局特别僵,所谓“法度”见长。

人的天性里,总想看视野之外的东西。很多时候,第一步——看,就已经决定了艺术家艺术水准的高低,西方理论里对这些讨论就叫“观看的意义”。

“图式”这个词是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提出来的,他的《艺术与错觉》有这么一句话:“艺术家习得的图式对知觉组织有巨大影响,我们的心灵是根据已知的概念去分类和记录我们的新经验。”视觉经验一旦形成,几乎去不掉。人和机器就这点区别,除非人死了,脑子坏了。机械时代这么发达了,艺术还存在,就得感谢记忆各异,而不是相同,图式的残缺,而不是完美。引申来说,图式和已知概念的范围很大,我们每天见到的所有人事物,都悄悄进入了这个系统。采集的过程是瞬间的,也是相对永恒的,这就形成了一道墙。释放的时候,“翻墙而过”对艺术家来说很难,大多数人看不到墙外的一切,或者能力决定他只能以墙里的世界为终身创作的范围,这是一种事实。

一切视觉艺术,都来自“看”这个行为。

井上有一说过很有画面感的话:“活着就是要挥毫,宁做书法之鬼。”我们仿佛也看到了他奋力挥舞毛笔的动作。我觉得,可能就是因为看到了那道墙,他才产生了“翻墙”的想法。有些人做艺术执着地,沉浸在旧思路里,两眼一抹黑,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样的艺术被高墙挡住了。还有另一种人不是没看到,而是明明看到了,假装看不到——这个心理就很复杂了。但我始终相信,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最重要的是,看过什么和看到什么,一个是视觉经验,也就是那道墙的范围到了哪里,一个是“翻墙”冲动,艺术发展这么多年,就是要不断翻越旧的,始终保持孩子般的好奇。

“为了听到一种纯然的嘈杂声,我们必须远离物来听,使我们的耳朵离开物,也就是抽象地听。”按我的理解,海德格尔在《林中路》里说到的“抽象地听”和单纯地看,都差不多是在寻求本质,滤掉很多观念的影响去感受的意思。“听”和“看”都是感觉。海德格尔所谓“异乎寻常的东西”就是艺术,“正是这种异乎寻常的东西一度作为令人诧异的东西震惊了人们,并且使思想惊讶不已”。这是对艺术能走到今天的最美好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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