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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11期|高阵:群鸦之朵

2025-01-08 13:3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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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高阵,本名张磊,内蒙古大学汉语言文学系毕业,大学毕业后入伍,十年军旅后转业地方工作。呼和浩特市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自治区公安文联会员,在全军和地方各级刊物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20余篇。


鸦群再次归来,正是傍晚时分。

它们在空中密集盘旋,如黑色的巨大旋涡倒悬于泛白的天幕之上,缓慢转动。片刻后,旋涡突然塌散,厚重的鸦群几乎同时降落,齐刷刷占据了这片白杨树顶端几乎所有枝杈,远远望去,像众多黑色的花苞密密麻麻地悬挂于半空,正待着午夜的绽放良辰。

鸦落的时间,又一次与日落完美契合,虽然由于西边城区高大建筑物和更远处山脉的遮挡,在这里并不能看见太阳在地平线上逐渐沉没的轨迹。但树林旁驻足观察的几名好奇居民用惊叹声证实了这个规律,即使是阴云密布的天气,这群冷色调的鸟儿也总是准时在手机里显示的日落时间来到这里。

位于呼和浩特市城区东南角的这片白杨树林存在不过三十多年,但由于树种的原因,前些年这片树林生长极快,早已经高耸挺拔,株与株之间又距离很近,枝叶密布,于是很容易就形成了小气候,夏日十分凉爽,冬日又能阻滞风势。

林下的空间,由于人迹罕至,成了小动物们的乐园。很多流浪猫和流浪狗穿梭于其中,林子深处甚至还有周围爱心居民专门放置的几个木箱,作为它们繁殖时期的临时居所。每年春末夏初,刚出生的流浪狗崽就会走出家门,好奇地探寻周围的世界。城市里极少见到的野兔和刺猬也能经常在这里被发现踪迹。里面曾经还生活着一窝狐狸,有着灰黄相间的皮毛和狡黠的眼神,只不过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于人类的视野中了,估计已经搬到别处去了。

林上的空间,原住民本是零散筑巢而居的喜鹊,它们数量不多,身着黑白相间的花衣,灵巧地晃动着长长的尾羽,在林间和周围民居上方来回穿梭。这种鸟儿喜欢在中午时分发出“喳——喳——”的叫声。不管它们的声音多么干瘪难听,人们都喜闻乐见,仿佛真的可以给人们带来好运。鸽子和斑鸠每天都在高空掠过这片树林,但绝对不会落下驻足。附近偶尔还有零星的麻雀,它们不能飞得太高,每当它们误入林中,就会发现上下左右都是光滑的树干,并没有可以牢牢把握的细小枝杈,便急着寻找出去的途径,一刻也不愿停留。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片树林开始有乌鸦出现。先是一小群,在日落后偶尔歇息在远离居民小区的边缘地带。后来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逐渐把领地扩张到了整个树林,正式成为这里的长期居民。它们成群结队出没,“呱——呱——”的叫声响彻整个区域。

这种乔迁而来的鸟儿样貌漆黑,性格阴郁,又食腐,所以尽管它们已经正式定居,但附近的大多数邻居们,人类或者动物,都不喜欢这种鸟儿,从发现它们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努力地驱逐它们。

流浪狗们经常在冬日的傍晚向着鸦群狂吠。它们应该是亲眼见过,附近马路上被车轮碾过的同类尸体,总是被头顶上这群可恶鸟儿啄食。或者是人类投喂它们的食物,经常被乌鸦们成群结队地偷袭劫掠。流浪猫们也总是弓起身子,用不满的声音对时不时打扰自己散步的上空邻居发出认真的警示。但乌鸦们显然对来自于地面的威胁和抗议不买账,多数时间并不理会,但也有群落成员偶尔会组团报复性地骚扰这些不会飞的邻居,甚至有的乌鸦还会瞅准时机扑啄它们的幼崽,让它们疲于奔命。

树林旁边,有几处民房正等待拆迁,里面还有人居住。这几户居民被吵得烦了,便经常买来爆竹,在乌鸦聚集的时候点火发射,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鸦群们依旧日复一日来这里歇息,只是稍稍避开那几处房屋而已。

喜鹊是个例外,它们能够与乌鸦和谐相处。在这片树林里,顶端的树枝是乌鸦的固定栖息之所,中段的空间却是喜鹊们的“乐园”。喜鹊的习性要比乌鸦大胆活跃一些,傍晚时分,经常能看到上面的乌鸦们已经一动不动地休息,而下面几米处的树枝上,喜鹊们还在互相追逐打闹。在有限的空间里,这两种鸟儿已经形成了默契,维持了和平的关系,还有人曾经看到过它们结伴飞行。这样的行为着实让人惊异。

这是一种混群习性。乌鸦和喜鹊在生物学上都属于鸟纲雀形目鸦科动物,亲缘上是“表兄弟”的关系。而且它们食性相近,又都喜欢夜伏昼出,在缺乏食物的冬季甚至能够组团觅食,这大概就是它们互相并不排斥的原因。

摸透了周边所有邻居的性格后,乌鸦们更加强势地融入了这方林中世界,开始在树林高处筑巢繁衍,群体规模也越来越大。它们每日清晨出城觅食,傍晚回来休憩。每当这个时候,充塞天空的黑色鸦群如同乌云一般,恣意伸展漂浮,“蠕动”着压在这片树林上空,甚至成为周围居民用来在互联网上炫耀的奇景,引来无数人啧啧称奇。

冬去春来,叶落叶生。树林的旁边修通了一条柏油马路,来往的车辆逐渐多了起来。路灯在傍晚被点亮,又在清晨被熄灭。就在这日复一日往复循环的灯火明灭之间,城市的轮廓静悄悄地扩张。

自从这条路通车以后,有一只年老而奇异的乌鸦,每天傍晚都要比鸦群提前一些回到这片树林,飞上紧靠路边一棵干枯白杨树的顶端。不知道什么原因,它的尾羽突兀地呈现出醒目的白色,动作非常迟缓,声音嘶哑沉闷,很容易与其他同类区分开来。这只奇特的乌鸦铁铸一般立于枝头,静静地观察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偶尔会发出低沉的鸣叫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地邻居们和鸦群之间的“战争”仍在继续。噼噼啪啪的烟花爆竹仍然会在傍晚的树林突兀响起,惊起一片更大的鸦躁声。流浪猫和流浪狗利用一切机会,扑杀着那些偶尔落地的老弱鸟儿。它们毫不留情地杀死这些异类,但又不会吃掉它们。清晨的树林里,时常会见到硬梆梆的乌鸦尸体,身上留有凝固的血迹,羽毛杂乱地散落一地。

鸦群的规模越来越大后,到处洒落的白色的粪便和无处不在的聒噪声音,让周边小区的居民也困扰起来。他们开始加入这场“战争”,想尽各种方法驱赶它们,汽车鸣笛、高功率电灯、投放药饵,轮番上阵,但收效甚微。每当这时,鸦群会站在枝头,兴奋地发出更大的声音,好似在尽情嘲笑人们徒劳无功的努力。只有那只年老的白尾乌鸦,在人们刻意干扰它们的时候,反而离开群落,独自站在一处低矮的电线杆之上,既不附和群鸦的鸣叫,也不彻底远去,只是冷眼旁观,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事态在一个春日的上午发生了变化。

树林的旁边,一所医院开始施工。工人们砍伐了邻近的一些树木,让这片树林的面积缩小了很多。不久后,各种建筑机器开始昼夜不停地轰鸣,即便是在夜里,这里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那几日,鸦群从野外觅食归来,盘旋许久后落下,但又会连夜飞走,几次反复后,终于有一部分选择了放弃,不再回来。另一部分则在夜晚聚集于远离工地的林间角落,而且也不复以前那样喧嚣,只是沉默地蜷缩着等待天明。

树林里迎来了久违的安静,附近的居民们终于可以放心地打开窗户,再也没有那些嘈杂声音的困扰。但这时,他们很快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由于附近腐烂的动物尸体无人清理,难闻的气息始终若有若无地弥漫在这片树林周围。这个时候,人们突然意识到鸦群与树林生态平衡之间潜在的联系。在认真回忆和了解它们的习性后,人们相互交谈的话题中,这种鸟儿也终于不再是一无是处了。

有人开始感叹于它们的冷静。在这片树林附近出没的众多鸟类中,雀科动物像人类的儿童,时刻保持着兴奋的状态,永远都在蹦蹦跳跳和东张西望,细想之下,“雀跃”一词真是无比形象;鸽科的家鸽和斑鸠们,好似热恋中的人类青年,每日与伴侣成双成对,一刻也不能分开;而乌鸦则像饱经沧桑的中年男子,栖于枝头时不动如铁,踱步和觅食时则冷静果决,自有一种沉着稳重的风度。

有人惊诧于它们的聪明。乌鸦的团体里虽然没有明显的“头鸟”领群,但相互之间分工极为明确,比如,它们觅食时,总有一只在高处放哨,发现危险情况就会及时发出警告,它们也懂得互相替换,让每一只都能填饱肚子,而且轻易不会破坏相互间的信任关系。它们天生善于思考,“乌鸦喝水”的故事早就被证明真实存在。据说日本的乌鸦甚至摸透了马路上红绿灯转换的规律,能够利用停停走走的汽车替它们压碎坚果。

还有人想起了它们在国人精神世界里的点点踪迹。这种鸟儿身上凝聚了千年来中国文化的诸多意象。它曾是背负太阳飞行的三足神鸟,《山海经》有云:“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它曾是白居易心中的至孝,“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它又是能让人抑郁迷茫的情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乌鸦的鸣叫羁縻着外乡客的困旅,也回响在千百年来中国文人的心间。

居住在现代化建筑的房间内,享受着温暖舒适环境的人们,对窗外的这种不讨喜的鸟儿有了各种各样的想象和假设。再过一段时间,不管它们数量增多还是减少,这些话题的热度终究会慢慢平息,并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当然,可能也会有例外,也许会有人在遇到类似情形时回忆起呼和浩特市城区东南角隅里这些乌鸦们的窘况。如果再把思考的角度贴近这些鸟儿一些,也应该会意识到对于乌鸦们来说,这种临近城市的树林,是难得的休憩场所。它们喜欢栖息在这里,即使是被唾弃和驱赶,也执着停留于此,是因为城市的温室效应,让这里的夜晚比野外更加温暖。在这里它们不用彻夜躁动,也不用嘶鸣着对抗漫漫寒夜。

仅此而已吧。

日子一天天更替,这片白杨树也随着季节,伴着鸦鸣,沐风浴雨,叶生叶落。白杨树容易成活,是呼和浩特常见的绿化树种,生长速度极快,但过去的两三年里,这片杨树好像放慢了长高的速度。更准确地说,是对比周围不断“生长”的建筑,杨树的高度反而越来越不算什么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白杨树开始干枯,数量虽然不多,但夹杂在林子里面,黄白色的树干看上去十分扎眼。林子外面,道路上车辆繁忙,周围高耸的楼群由几处零星散布,不知不觉中已经连成一片,将来大概还会继续向这里压迫蔓延过来。

入秋后的一个傍晚,鸦群还没有回来时,那只年老的乌鸦又提前占据了最边缘的那处干枯枝头,开始独自低声鸣叫。它的身后,那所医院正在忙碌施工,虽然天色已经开始暗淡,但工地上依然喧嚣。不远的地方,另一处住宅楼也准备兴建,树林旁边的几处池塘已经被填平,失去水源的流浪狗和流浪猫们这些天陆续搬离了这里。

不久,鸦群稀稀落落归来,陆续寻找各自的枝头落脚。乌鸦的下面,仍然栖息着喜鹊。仔细看去,与日渐减少的乌鸦相比,喜鹊的数量比以前增加了很多。夜已经深了,听着下方邻居们依旧时不时发出的吵闹声,乌鸦们应该感到十分郁闷,身为自己远亲的喜鹊们,虽然同样会发出并不优美的声音,也会随处抛洒令人厌恶的粪便,但周围的人类邻居对它们好像从未有过任何敌视的行为。至于原因是什么,它们必然不会明白。这个时候,一辆载重汽车经过,在路口处猛然响起了一声喇叭声,乌鸦们受到惊吓,开始躁动,但不一会儿又复归平静。

几个小时后的清晨时分,那只年老乌鸦再也无法起飞,扑腾着翅膀落在了地面上。一只刚刚结束夜间觅食的刺猬,慢慢踱步,好奇地靠近了那只濒死的鸟儿,静静观察着它。在刺猬的印象里,最近已经很少有这种黑黢黢的鸟儿掉落下来了,就连树林上方那难听的聒噪声,也比往年少了很多。片刻后,它继续前行,与那只乌鸦逐渐拉开距离。

它们上方,鸦群开始起飞,一只,两只,然后轰然一声,全部升上天空,如同成堆成簇的黑色花朵猛然集体绽放,然后被风吹离树干,飘向远方。走出林外,再远远望去,只看到它们又化成一团黑色的烟雾。很快,这烟雾不断扩散,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城市外的天际之中。

只是这一次,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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