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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4年第3期 | 杨庆祥:北京夜摩天(节选)

2024-07-23 13: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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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祥,诗人、批评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首批客座研究员、特邀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主要作品有批评集《80后,怎么办》《新时代文学写作景观》,诗集《我选择哭泣和爱你》《世界等于零》,随笔集《一种模仿的精神生活》等。主编有大型青年作家研究丛书“新坐标书系”、科幻小说丛书“青科幻系列”、英文版80后短篇小说集The Sound of Salt Forming。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四届冯牧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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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是座山,从这座山上可以看到新的景色,前人从未见过的景色。”萨拉丁抚摸着胡须说。书记员伊曼德·伍登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问:“您要听听来自东方的语言吗?”

——陈舜臣《成吉思汗一族》

在二十二岁之前,我对世界的想象全部是关于大海的,那时候我钟情的城市,上海、香港、青岛、大连,基本上都和海有关。蓝色的海,城市是海中的岛屿,夜晚能听到海鸟、海浪和海风的声音——只是很遗憾,这个浪漫的场景一直到2016年我在冰岛的雷克雅未克旅行时才短暂地实现过。在2002年,我的陆地记忆突然苏醒,当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和渴望,要去北京。在正式负笈北上之前,我决定先去感受一下北京的气息,于是,2002年十月的某一天,我开始了第一次北京之旅。

我从安徽的一座小城淮北坐一个半小时的汽车到了江苏徐州市,然后从徐州坐火车去北京。那个时候没有高铁,连比较快的直达和特快列车都没有,只有那种现在已经基本淘汰了的绿皮火车,硬座,不过因为十月份去北京的人很少,我前后左右的位置都空着,等于一个人坐了六个人的座,到了晚上,我索性和衣躺倒睡在长条硬座上,那是一场无比酣畅的睡眠,甚至都没有梦境,等我醒来,列车里已经响起广播员甜美的声音:各位旅客,列车马上就要到达北京站了,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是全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以后很多年我在列车上反复听到这一段播报,却都没有第一次那么新奇和陌生,教科书里面的城市就在慢慢减速的列车的两侧缓缓呈现:灰色的鳞次栉比的大楼,偶尔的琉璃飞檐,一座鲜艳的小凉亭藏在树木的深处,好像还有鸽子,一群群在低空盘旋。我深吸一口独属于北方清晨清冽凉爽的空气,脚步轻快地奔出了车站。

我之前辗转联系到两个高中好友,他们都在北京读大学,一位读的是矿大,另外一位读的一所不知名高校的自考,后者住在首都体育馆附近的群租学生宿舍里,管理松弛,正好有现成的空铺供我借宿。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进入了北京的内部,群租宿舍在一栋破旧居民楼里面,旁边是一圈低矮的民房,有些几乎是用石棉瓦随便搭建的,垃圾随处可见,道路年久失修,跟我曾经待过的老县城几无二样。奇怪的是我几乎没有任何失望,我天然觉得这就是北京的一部分,后来我在北京待久了,这一印象不但没有淡化,反而越来越强烈,北京是一个混搭风浓烈的城市:现代与传统、先进与落后、光鲜亮丽和肮脏破旧……在那个我抵达北京的第一个夜晚,我的两个同学带着我在小巷子里兜兜转转,在一家小商店门口,几个中年大叔衣衫不整地围坐在一个小桌子旁喝酒,他们喝的是牛栏山还是二锅头,或者是燕京啤酒,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但那种说话的神态和调调——好像天下大事大势尽在谈笑风生中——极有小说感,虽然说的是汉语,又仿佛是另一种语言。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喝酒,在小店买了三瓶北冰洋汽水,一口气喝完——因为瓶子要当场返还。

在北京的第二还是第三个傍晚,我想要去一家商场看看,顺便给女朋友买礼物。两个同学一致建议去西单商场。我们决定骑自行车过去,三个人三辆车,三个少年意气风发地骑行在北京宽阔的马路上。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查了一下高德地图,显示2024年从首都体育馆骑行到西单需要三十四分钟。那个时候没有高德地图,两个同学中的一个是向导,我记得单程应该骑行了一个小时左右,回来的时候路上几乎没有车,我们大呼小叫,风驰电掣,甚至在一段下坡路还比赛单手或者双手不扶车龙头。我在西单买了一件Bossini T恤给女友,白色,前面有红色的印花字体——这个牌子现在应该没有了吧,至少我就买过这一次,我当时觉得这件衣服非常洋气,在安徽肯定是买不到的。我记得我从北京回来后女友正在上课,我在教室外把她喊出来,把礼物送给她,两人坐在教学楼外面的台阶上,她问:“怎么样?”我说:“挺好的,一个大县城。”

很久以后我们都来到了北京,我才告诉她,我第一次告别北京的早晨,下起了小雨,我书包里带着一本刚买的保罗·策兰的诗选,坐公交车一路经过人民大学、四通桥、白石桥……我透过车窗在心里说:真妩媚啊,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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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像是被五环路蒙住的双眼……让我困在城市里,纪念你。

——宋冬野《安和桥》

且让我闪回在北京二十年生活的片段,我既无法像一只鸟俯视这个城市的全貌,也无法像一阵风,在或猛烈或温柔的吹拂中穿过城市的角角落落,我甚至不如沙尘和雾霾,它们虽然令人生厌,但在降临的那一刻却也有充分的存在感。我只是一个在桥上、在路上、在地铁里、在环线上行走的甲乙丙丁,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它由建筑、车站、路桥、灯光、人群组成,城市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是一次困守,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拥有三种困守的武器:商场、书店和地铁。

离我物理距离最近的是人民大学东门对面的当代商城,一条马路之隔,一度是北京的购物地标,号称“东有燕莎,西有当代”。等我来到北京的2004年,当代已经渐渐褪去了她的顶级光环,即使是在贫穷的学生时代,当代商城里面的百货尤其是衣服饰品在我看来也显得有些“中老年”。但有两处一直是我多年光顾的场所,一处是五楼的一家文具店,里面的文具琳琅满目,大到书包、地球仪,小到订书机、订书钉,既好看又好用,“学渣文具多”,我现在书房里还堆积着一批从这家文具店买的文件夹、铅笔、抄写本,女儿来北京上学后,我带她逛当代文具店成了经常的功课。另外一处是位于地下一层的当代超市,学生时代我们经常光顾的是人大西门的城乡仓储大超市,以价廉取胜。后来发现了当代超市,着实惊讶了一把,一双鞋垫能卖到上千元,以昂贵为荣。我当时的反应是,还有人用鞋垫?还有人会买这么贵的鞋垫?我最爱逛的是食品区,尤其是巧克力,整整两大货架,欧洲所有品牌的巧克力都有销售,圣诞节元旦偶尔会有折扣,这就是我下手的好时机。这家超市可想人流稀少,所以服务也很好,最近有一次我在世纪金源商场闲逛,看到一家口莱福的巧克力专柜,走近看了看,那个服务员很自来熟地说,您来了,嗨,您以前不经常在当代买我们家巧克力吗?现在搬这边来了。我对当代超市的迷恋有一点最能证明,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南五环,我会每周在当代超市买一大袋食品,吭哧吭哧地拎回家,无奈又倔强地实践着“身在五环,心在三环”的城市日常生活。在北京这么多年,当代应该是我去的频率最多的商场,后来附近有了新中关、领展、西直门凯德,但当代因为地理便利造成的心理亲切无法代替,我经常在当代里面约朋友见面、喝茶、吃简餐,有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也去里面走几圈,算是健身散步。2023年年底,当代商城宣布要停业大改造,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也让我怅然若失,它广场上的鸽子早就没有了,那个精致的超市也在前两年换成了一个更物美价廉的T11生鲜卖场,但这些也无法挽救它没落颓败的命运。内心里我觉得这种没落颓败其实挺美的,一直就这样也挺好,不过这不是资本的逻辑,它存在了二十五年,挣扎得已经够久了。现在它周边围起了一圈绿色的挡板,里面是鸦雀无声的死寂,对于它的新面貌,我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而对于这座城市里的人来说,一座商场的故事就跟一个路人的故事一样,抬眼望去,出现就出现了,消失就消失了。

如果说商场是对美好物质生活的向往,书店就是对美好精神生活的向往。在北京,装饰身体要花费很多钱,但装饰心灵就要“物美价廉”得多。校园里且不说,从人民大学东门左拐五百米,就是人大出版社的明德书店,以社科教材为主。从人民大学的西门出去右拐一千多米,就是著名的海淀图书城,这里曾经是北京的图书中心,各大出版社都曾经在这里拥有门店,总体气质就是一个大图书批发市场,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书,大概就是这里的体验。在海淀图书城的隔壁,曾经是盛极一时的“第三极书店”,大厦的一层到五层全部是图书、音响、杂志,开业的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摩肩接踵,我曾经在杂志专区看到一排《天涯》,拿起一本翻了翻,心里想:我的文章也可以在上面发表啊。如今的“第三极”已经书去楼空,那么大体量黄金地段的大厦,卖书当然无法支撑资金链。海淀图书城也早就更换业态,即使是网红书店言几又也无法吸引客流而只能关门大吉。今天的人大概有一种迷思,觉得人人都应该去阅读,去思考,而人类生活的事实是,绝大部分人在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不读书的,读书思考永远都是极少数人的事,如果有这种心态,对于书店的门可罗雀,书籍的读者稀少大概就会有一种平和的心态。我年少时候的理想是在大学校园里或者附近开一家书店咖啡吧,面积不用大,温馨即可,书不用多,可读即可,咖啡不要贵,感觉好即可,有人在里面翻翻书,发发呆,谈谈情与爱,真是一幅理想的生活图景——但大概永远都不可能实现。至少我在北京逛书店的时候,从来不买咖啡和饮品,我会翻书,买书,当然也会买好看的文创。说起书店,还必须提到几处,一处是著名的万圣书园,我学生时代最常去的书店,没有之一。也是历经风雨这么多年依然屹立不倒的人文书店,堪称奇迹之一。一处是单向空间,曾经北京最负盛名的文艺书店,是文艺青年聚集打卡的胜地,全盛期有花家地店、爱琴海店、朝阳大悦城店。2015年我的《80后,怎么办?》出版,首发式就是在花家地店,几百号人把书店挤得挪不动脚,后面来的年轻人只好坐在窗台上。那时候微博刚刚兴起,社交还是以现场为主,虽然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但那种眼神和眼神的交汇,体温和体温的互感,却是直播间互动永远无法做到的真实。那几年我经常参加单向空间的活动并获得了VIP的待遇,书店专门制作了一批黑金卡,持卡可以在任何门店免费喝咖啡,可以带朋友,不限人数,有效期终身。我的那张卡的编号是029,可惜现在单向空间在北京只剩下朝阳朗园店和门头沟檀谷店,离市区相对遥远,这张卡也就基本上用不着了。另一处是page one书店,我常去的是五道口店和花园胡同店。五道口店适合选书和做文学活动,余华的《文城》,我的《一种模仿的精神生活》都是在这里做的首发。花园胡同店适合约朋友聊天吃简餐,这里的西餐物美价廉,京城里平价西餐好吃的不多,这里是独一份,如果是9月、10月更好,可以到楼顶的大阳台,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洒下零碎的光影,友人带来问候和五点钟的闲暇,前提当然是,你们晚上都不用加班。还有这两年很热闹的Rendez-vous书店,位于北京消费顶流的SKP商场,几乎每周都有文学沙龙,对我来说,去Rendez-vous参加文学沙龙的更大动力是可以顺便逛一下SKP,并借此提醒自己文学确实是贫穷又小众的职业。

北京的商场和书店起起落落,我穿梭在这些商场和书店之间,总觉得那些商场的工作人员会有一个体面的人生,而那些书店里的年轻人,总给人一种落魄感。有一次我约朋友在五棵松附近谈事情,查到此处有一家言几又书店,就去了那里,在前台点了两杯饮料,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一个男服务生用托盘端了两杯饮料过来,突然冒出来一句:你是杨庆祥老师吗?我当时吓了一跳,这家书店我可从来没来过,然后那个大男孩说:我女朋友挺喜欢你的作品,她马上要考研了,你能不能写一句话送给她?然后递给我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我在上面写了一句大概“祝一切顺利”之类的话,然后挺尴尬地递给了他。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这家书店,但偶尔还会想起这个大男孩,乱糟糟的头发,有着与年龄不对称的疲倦感,这么多年了,真希望他依然和他女朋友在一起,他们都完成了各自的心愿,如果没有完成,也开心地在北京的某处或者在世界的某个地方认真地生活。我常常这样带着对陌生人的祝福走进北京的滚滚人流,然后把自己抛进最近的一条地铁线,在五棵松是1号线,在人民大学是4号线,在世纪城是10号线。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陌生人祝福我,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表面冷漠符合现代的气质,也许只有在内心,我们才会瞬间涌起作为人的温暖。我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是“我头戴花冠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间”,那花冠是神恩,也是赐福,也是献祭,在北京的每一天,不管有没有神恩和祝福,每个人都在勉力活着,不管人多人少,地铁线都在轰鸣前行。每次坐地铁我都有一种幻觉:如果有一条永不停歇的地铁,我坐上去,一直坐着,一直一直,会不会在某个时空的临界点进入一种永恒的运动状态,永恒的运动等于永恒的寂静,等于永恒的空和无……

……

(未完,节选自《十月》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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