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和矿工,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十二部长篇小说,《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七十余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奖项。
郑欣荣出嫁还不到半年,村里人仍称她是新媳妇。特别是小孩子,只要一看见她,像是有了最新发现,指出她是新媳妇,新媳妇。每听到有人叫她新媳妇,而不是叫她的名字,郑欣荣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反正新媳妇的叫法,得让她重新认识自己,重新给自己定位。新媳妇仿佛是一条界线,界线一旦画下来,她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永远都不是了。
花开有时,任何新都是暂时的。郑欣荣明白这一点。她还知道,新媳妇也都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旧媳妇。大概因为人的本性是喜新厌旧,村里并没有旧媳妇这一说。但谁都不能不承认,所有新媳妇都会变成旧媳妇,村里大量存在的都是旧媳妇。从新媳妇到旧媳妇之间,并没有规定一定的时间界限,或仨月俩月,或一年半年,不知不觉间,新媳妇的叫法就消失了,好像从没有被人叫过新媳妇一样。
那时还有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社员们下地干活儿还是打着红旗,成群结队。郑欣荣回门三天从娘家回来,就脱掉嫁衣,换上从娘家带来的旧衣服,开始以生产队上工的铃声为号令,下地参加劳动。参加劳动是必须的。社员还被称为劳力,男劳力或女劳力,整劳力或半劳力,你只要达到了劳力的标准,就不能在家里闲着,就得为生产队出力。同时,生产队实行的是按劳分配,你只有下地干活儿,才能挣到工分,分到粮食。郑欣荣是一个喜欢干活的人,也是一个以干活为习惯的人。她甚至认为,人生来就是干活儿的,不干活儿就不能算是一个人。正是通过干活儿,她很快得到婆家人的认可,并很快融入赵庄生产队的社员群体。
这天上午,队长派给妇女劳力的活儿是整理春地,准备栽红薯。郑欣荣手持一把铁锨,一到地头就埋头铲起土来。郑欣荣对土地是熟悉的,她知道,所谓春地,是说去年收秋之后,这块地就一直空着,没有再种别的庄稼。地空了一秋,一冬,直到春天,所以叫春地。生产队里留春地,是让这块地有足够的时间攒劲,攒足了劲,及时栽上春红薯。春红薯结得多,长得大,含淀粉也多,最适合下粉条。收麦之后抢栽的晚红薯就差点儿劲。经霜打日晒之后,虽说蒸出来也稀溜溜的,甜蜜蜜的,但块头儿、产量,以及淀粉含量,都和春红薯没法比。整地的办法,是用铁锨在平地上铲出一条垄沟,把铲出的土,左边一锨,右边一锨,堆在两侧的垄背上,把垄背堆得隆起来,隆得像一条长龙的龙脊。然后就可以在“龙脊”上挖坑,浇水,栽红薯秧子。这样挖沟,培垄,有两个用途,一是天旱时可以通过垄沟浇水,二是下大雨时免得红薯泡在水里。郑欣荣来回出工时在地边看到了,埋进温床般的池子里的红薯母子已发出紫红的新芽,等新芽长到七八寸的时候,就可以用剪刀剪下来,栽到事先整理好的春地里。
别的妇女在挖垄沟时,需要先把铁锨的刃子插进土里,用一只脚踩着铁锨上面窄窄的折边,使劲往下蹬,铁锨才能吃进土里,才能把土刨起来。郑欣荣不用上脚,她用力把铁锨头往土里一铲,撬杠杆似的用膝盖把铁锨的木把一顶,就把一锨土铲了起来,培在一侧的垄背上。土地经过秋天淋雨,冬天下雪,结冰,春来时化冻,已变得有些酥松,一点都不板结。土地的表面撒了一层苗肥,在铲垄沟的时候,正好把肥料翻盖在下面,便于有效地发挥肥力。黑黑的苗肥下面,已发出一些草芽儿。别看那些草芽儿都细细的,它们扎在下面的白色的根须却很结实,当铁锨铲断它们时,发出一阵切切割割的声音。每铲起一锨土,她都能闻到土壤里冒出来的气息。气息虽说不像掀锅盖时冒出的蒸汽那样发白,那样热气腾腾,但土壤里冒出的地气也温温的,甜丝丝的,似乎还有一种发酵的味道。春地两边都是麦田,在春风的吹拂下,麦苗仿佛在伸了一个懒腰之后,都褪去了燥绿,换上了新绿,纷纷活跃起来。燕子也从南方飞回来了,一边在麦田上方掠来掠去,一边啾啾叫着,像是在为刚起身的麦苗加油。风大的一阵,把麦苗吹成阵阵波浪。绿色的波浪一路汹涌,涌向不知名的远方。正干活儿的郑欣荣,有时会不免朝远处望一眼,她觉得有些陌生,还有些迷茫,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郑欣荣挖垄沟的办法,难免挖得速度快一些。太阳不断升高的过程中,她挖到最前面去了,把队里所有的妇女劳力都落在了后边。作为一个从外村嫁过来的人,作为一个新媳妇,她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别人会不会对她有意见。特别是,跟她在一起干活的还有她婆婆,她婆婆还不到五十岁,还在继续挣工分。婆婆头上包着一块黑毛巾,正一锨一锨往前刨。她挖的一条垄沟都快挖到地头了,婆婆所刨的垄沟连她的垄沟一半都不到。这样对比起来,婆婆会不会觉得面子上不好看呢!她怎么办?要不要把干活儿的速度慢下来,等一等婆婆和其他的妇女劳动力呢?想到这里,她是站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往耳后抿了抿头发,目光追踪了一下在空中飞行的燕子。可是,当她又开始挥动铁锨挖垄沟时,不知不觉间速度又快起来。没办法,因为她早早地就养成了手脚麻利的干活儿习惯,想慢下来也难。在娘家时,她父亲下世早,作为家里长女,她十五六岁就开始跟队里的女劳力一起下地干活儿。她不惜力,干活儿快,人缘好,十八岁那年就当上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当了队长,她更是不管干什么活儿都冲在前头。春耕时用架子车往地里拉粪,车子装得最满,跑得最快的,是她。五月里在赤日炎炎的麦子地里割麦,第一个推开麦海波浪的,是她。秋天雪白的棉花开满一地时,摘花摘在最前面,䠀出一条“雪路”的,也是她。她好比是一台机器,机器都有自己的马力和转速,一旦开动起来,就要保持匀速,不能快一阵儿,慢一阵儿。她还好比是在天空飞行的燕子,燕子只有飞得快,才能捉到虫子。要是燕子飞着飞着停顿下来,说不定还会落在地上呢。不管那么多了,自己干活儿快就快吧,对于集体劳动来说,干活儿快,出活儿多,总归不是什么错吧。
中午下工一回到家,郑欣荣放下铁锨,洗洗手,就忙着做午饭。在她没嫁到赵庄的赵家以前,这家的一天三顿饭都是婆婆和婆家姐做。婆家姐先出嫁了,她来了。她成为赵家的大儿媳妇儿之后,婆婆让贤似的就把做饭的主要任务让给了她。做饭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在娘家时,她是姐弟六人的大姐,双手刚刚能够到锅沿子,就开始帮娘做饭,刷锅。嫁到婆家,丈夫赵明有三个弟弟,她是弟弟们的大嫂,大嫂不做饭谁做饭呢。再说做午饭也很简单,用红薯片子面,掺上一些黄豆面,和成面团,擀成杂面条,下一锅汤面就完了。这地方的人,一年到头总是吃红薯、红薯片子和红薯片子面比较多,只用红薯片子面擀面条中不中呢?事实表明,不中。单纯的红薯片子面擀成的面条黏黏的,甜甜的,黑黑的,一下进滚水里就化了,化成一锅黑糊涂,一根面条都捞不出。只有在红薯片子面里掺进一些黄豆面,擀成的面条才经得起滚水煮,才能保持面条的形状。因黄豆面里含有天然的油性,煮出的面条黄黄的,硬硬的,会越煮越稠,越吃越香。而每家的黄豆面总是少,擀面条时总不敢把黄豆面掺多,如果红薯片子面占三成,能掺进一成黄豆面就算不错。
郑欣荣把面和好了,正在案板上擀面条,忽听见娘家弟弟来了,顿时有些慌乱。她有三个娘家弟弟,来的是二弟弟郑欣声。二弟弟正在镇上的中学上学,校园离赵庄很近,只有一里多路,出了学校的大门,转过一个弯,就到了他们家。二弟弟在赵庄也有同学,他是跟同学一块儿来的。二弟弟在院子门口跟同学说再见时,郑欣荣就听见了二弟弟的声音,拍拍手上的面,赶紧从灶屋里迎了出来,说:欣声来了,还没吃饭吧?
没有。
是不是没饭票了?她知道,大弟弟和二弟弟,都是一上中学就住校。住校期间都是从家里背红薯片子面和黄豆面,去学校的食堂换饭票,拿着饭票才能排队打饭。如今,大弟弟到外地当工人去了,二弟弟去年才考上了中学。
不是……
没等二弟弟把话说完,郑欣荣就说:没事儿,学校离这儿近,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吧。我正在擀面条,饭一会儿就做好。她把二弟弟领进堂屋,让二弟弟先在堂屋里坐一会儿。
郑欣荣之所以有些慌乱,是二弟弟来得有些突然,她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自从她嫁到赵庄,二弟弟还从没有来过他们家,这是第一次来。二弟弟是她的娘家人,同一个娘的亲娘家人。二弟弟来了,二弟弟虽说不是从郑家楼来,而是从学校里来,二弟弟虽说空着两只手,什么东西都没带,但二弟弟来了,也算是走亲戚,来看望她这个大姐。既然二弟弟来走亲戚,她这个当大姐的就该给二弟弟做点儿好吃的,至少做点儿改样儿饭,以招待一下二弟弟。按一般待客的规矩,她应该马上杀一只鸡,炒炒炖炖给二弟弟吃。可是,他们家唯一的一只公鸡,在过年时已经被杀掉了。公鸡头天还伸着脖子打鸣,第二天就被抹了脖子。没有公鸡可杀,给二弟弟炒点儿鸡蛋吃也好呀。可是,他们家没有下蛋的母鸡,哪有鸡蛋可炒呢。前几天,她们家倒是买了几只小炕鸡,小炕鸡刚出蛋壳时间不长,还分不出是公是母,哪里会下蛋呢!郑欣荣不会忘记,还在娘家时,她多次带着弟弟去姑姑家走亲戚。姑姑除了给他们擀面条,有时还用麦面给她们烙一两个油馍吃。她也想和一块带葱花的麦面,在小锅里放点香油,给二弟弟烙一个油馍吃。还是可是,她知道,家里缸净盆净,连一撮麦面都找不出。她问丈夫赵明:欣声来了,怎么办呢?
赵明正在锅灶前续柴烧锅,只有他们新婚的小两口在灶屋里。以前,赵明不愿意烧锅,他嫌柴烟子辣眼,嫌往身上落草木灰。自从和郑欣荣结了婚,自从郑欣荣成了家里的主要做饭者,他一反常态,喜欢上了烧锅。赵明的娘看出来了,自家的大儿子是个老婆迷,大儿子喜欢围着老婆转,喜欢跟老婆在一起,能跟老婆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这让她有些暗喜,还有些撇嘴。以前她让大儿子帮着烧锅,也吵过,也骂过,都不能把大儿子弄到锅门口去。现在可好,一见他老婆在灶屋里做饭,不声不响地就拿起烧火棍到锅门口烧锅去了。这很好,女人做饭,男人烧火,就让他们两口子合作吧。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她乐得不进灶屋呢,乐得吃现成饭呢。赵明也不知道怎么办。不管媳妇手再巧,也怕家里无东西可做。他说:只能往锅里多添两碗水呗。
这话郑欣荣不爱听,她的眉头皱了起来,说:天天午饭下的面条本来就稀,要是再添两碗水,不是更稀了嘛!
那你说怎么办呢?我听你的。
你去三婶子家,看看能不能借半瓢好面来,咱用小锅给欣声烙一个油馍吃。郑欣荣知道,三婶子只有两个孩子,家里人口少,生活条件要好一些。
赵明的样子似有些为难,他说:我估计三婶子家也不一定有好面。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都缺好面。
还没去呢,你怎么知道三婶子家没有好面呢。你是不是不想去借呀?是不是张不开嘴呀?
有借有还,这没啥张不开嘴的。赵明只好起身拿上面瓢,去三婶子家借面。三婶子家住在他们家后面,赵明很快就空着瓢转了回来。他说:我说三婶子家也没好面吧,你不相信。我空跑一趟,你相信了吧。三婶子说,他们家一点好面都没有。小麦倒是还有一点儿,只是还没有磨成面。
郑欣荣想说:三婶子家没有好面,你不会去二婶子家看看吗。要是二婶子家也没有好面,前后左右还有好多邻居呢,你不会去别的邻居家借一下试试吗!但她没有说出来。她看出赵明借面的态度一点儿都不积极,明显是在应付她。这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并不免有些生气。她不再说话,擀面杖在案板上擀得重重的。二弟弟第一次到他们家来,如果只让二弟弟喝点儿稀面条子,连肚子都吃不饱,她这个当大姐的,怎么能对得起自己的亲弟弟呢!以后回娘家,她怎么面对娘家人呢。她觉出来了,赵明大概认为欣声还是个中学生,年龄还小,就对欣声的到来不是很重视。岂不知,赵明对欣声不重视,就是对她这个当大姐的不重视。赵明不给欣声面子,就是不给她郑欣荣面子。别看赵明口口声声说多么喜欢她,时时处处说她多么重要,通过二弟弟到来这件事她看出来了,赵明说的并不是实话,她在这个家并没有什么位置。
大锅里的水快烧开了,赵明说:我不是让你再往锅里添两碗水吗,你怎么不添!
添水算什么,人又不是靠喝水长大的。想添水你添,我不添。中午的饭我不吃就是了,一顿两顿饭不吃也饿不死人。
话不是这样说法,你别说气话。赵明自己掀开用高粱莛子扎成的锅盖,往锅里添了两碗凉水。
除了往锅里掺水,我看你还会往锅里掺什么。郑欣荣还是不甘心,她想起堂屋的一个草编篓子里放的还有一些粉条,对赵明说:我记着家里放的还有一把粉条,你去把粉条劈一点儿下锅,权当多下一点儿面条。
赵明没反对往锅里下点儿粉条,他说:下粉条可以,你去拿呗。
我不去,我就让你去,我看你去不去。粉条儿归你娘管着,拿点儿粉条还得经你娘批准,你去跟你娘说去吧。
赵明的娘正在院子一角看着那几只小炕鸡,那些小炕鸡在破旧的茓片子里圈着,都黄黄的,绒团团的。小炕鸡不是母鸡抱窝孵出来的,都没有娘。它们可能把赵明的娘当成了它们的娘,仰着小脑袋,对看它们的人细叫成一片,仿佛在说:娘呀,娘呀,给我们一点吃的吧,最好能喂我们一点小米。赵明的娘并没有喂小炕鸡什么吃的,只是看着它们。赵明从灶屋里出来对娘说:欣声来了,在面条锅里下点儿粉条吧。
娘批准了,说粉条在篓子里放着,让赵明自己去拿吧。
正是做午饭的时候,庄子里这里那里传出拉风箱的呼嗒声。烧柴草冒出的炊烟,在低矮的房屋之间飘浮着,炊烟里似乎有一种咸味。不知谁家的母鸡下蛋了,在“个大个大”地叫。有的公鸡也在凑热闹,午间也举起嗓门高叫起来。赵明把粉条拿到灶屋来了,一小缕儿,大约十来根的样子。赵明对郑欣荣说:给,我把粉条拿来了,你看看。
有啥可看的,我又不是没见过粉条。放锅里吧。
赵明应该先用清水把粉条洗一下,洗去尘土,再往锅里放。他没有洗,就直接把干粉条放进锅里去了。在放进锅里之前,他想把长粉条折断,因粉条的韧性很强,他折了两下没折断,就顺长着放进已经冒泡儿的滚水里去了。粉条一见滚水,很快就软了下去。
面条是条,粉条也是条,郑欣荣对粉条的性质当然很熟悉。粉条是干的,硬的,面条是湿的,软的,这两样东西不能同时下锅。得先把粉条下进锅里煮一会儿,煮软了,再下面条。这里有一个准确掌握火候的问题,万不可把粉条煮得时间太长。别忘了,粉条是用红薯里面的淀粉做成的,如果煮得时间太长,粉条就会粉化,继而融化在水里,捞都捞不出来。郑欣荣一心想着二弟弟欣声,她才不会把粉条煮得化在水里呢。做一锅汤面条,总得下点儿什么菜才好,比如下点儿白菜或萝卜什么的。可他们家既没有白菜,也没有萝卜,只有一些去年秋天收红薯时在垄沟里收集的干红薯叶子。郑欣荣早上吃过早饭下地干活之前,就提前把一些干红薯叶子泡在水盆里了。红薯叶子发黑,吃到嘴里还稍稍有点发苦,一点儿都不好吃。但有菜总比没菜强,只能这样把一顿饭凑合下来。
午饭做好了,郑欣荣用长把木勺在锅里搅了搅,见粉条是粉条,面条是面条,粉条和面条几乎扯了手,一锅饭总算不那样稀了。她在心里对二弟弟说:你大姐嫁了个穷人家,大姐不能给你做什么好吃的,真是委屈你了,你就凑合着吃一顿吧。话没到心到,郑欣荣想到委屈,仿佛她自己的委屈也连带上来,眼角几乎湿了。
矛盾出现在给谁盛第一碗饭上,也出在如何盛第一碗饭上。矛和盾总会发生碰撞,矛盾总会爆发,只是爆发的时间有早有晚,爆发的能量有大有小。郑欣荣和婆家的矛盾,爆发得不早也不晚,或许正是时候。矛盾爆发的能量不算很大,但也不算小。任何矛盾的爆发,都有一个导火索,引发郑欣荣和婆家矛盾爆发的导火索,就是那极普通的第一碗饭。往日里,第一碗午饭,郑欣荣都是盛给赵家的男主人,也就是她的公爹。公爹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一天到晚守在饲养室里,连晚上睡觉都不回家,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回家。家里做好了饭,由三儿子或四儿子,跑着去饲养室,喊他们爹回家吃饭。等爹回到家,第一碗饭早就盛好,已在锅台上放着。既然第一碗饭是盛给一家之主,总要优待一些,饭盛得稠一些,碗盛得满一些,体现出差别。比如说,早上打稀饭,如果锅里下的有红薯片丁子,就要给公爹盛得丁子多一些。同样,中午吃面条,如果锅里下的有粉条,也要给公爹多盛一些粉条。可今天的第一碗饭,郑欣荣不打算再盛给公爹,要盛给二弟弟欣声。不管怎么说,弟弟是来走亲戚,是一位客人。待客都是以客为主,这是起码的礼数。
在郑欣荣盛第一碗饭的时候,赵明已从锅灶前站起来了,看着郑欣荣盛饭。郑欣荣的婆婆也从院子里走进灶屋,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媳盛饭。郑欣荣不怕他们看,她当然要把饭盛得稠一些。
赵明问:你这是给谁盛的?
你说呢?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你没走过亲戚吗,待客的礼数,你一点儿都不懂吗?赵明不问还好些,赵明一问,郑欣荣的气就赌了起来。用勺子盛粉条,粉条滑溜溜的,很难盛上来。她回手从筷笼子里抽出两根竹筷子,干脆用筷子从锅里捞粉条往碗里放。
婆婆斜眼看着赵明,赵明也在看她娘。娘儿两个在互相递眼色,并用眼色互相递话。他们递的话像是同一个意思:没见过这样盛饭的。
郑欣荣盛好了第一碗饭,说:你们接着盛吧,我就不管了。她又说:你们不用管我,我吃不吃都没啥。说罢,端着饭碗,并拿着筷子,把午饭给欣声送到堂屋去了。
赵明的娘和赵明又互相看了一眼。自从赵明结婚后,他们母子有一段时间没这样交流过眼神了。郑欣声的到来,郑欣荣把她二弟弟放到了第一位,似乎使他们要对郑欣荣重新进行审视。别看郑欣荣嫁到了他们家,郑欣荣跟他们家的人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跟她娘家的亲人才有血缘关系,娘家一来了人,她就把婆家的人放到脑后去了。这样的审视,好像使他们回到了以血缘关系为主导的认识,并回到了原来的共同立场。他们不能眼看着郑欣荣这样继续下去,要对郑欣荣有所规劝和干涉。
郑欣荣把饭碗直接递到欣声手里说:我知道你饿了,赶快趁热吃吧。也没给你做啥好吃的,擀的是杂面条子,下了一点粉条。你吃完了这一碗,我再给你盛。
欣声真的饿了,他接过饭碗,没有任何挑剔,什么话都没说,就埋头吃起来。天气热了,饭也热,欣声很快吃出了一头汗。郑欣荣自己没有去灶屋盛饭吃,她就那么在堂屋里陪着欣声,看着欣声吃。好长时间没看见欣声,她本来想和欣声说说话,问问娘的情况,问问其他妹妹弟弟的情况,怕耽误欣声吃饭,就没问。
公爹被三儿子从饲养室里喊回来了,他端着饭碗,到堂屋跟欣声打了一声招呼,就到院子外面的公共饭场吃饭去了。大人的饭碗大一些,孩子的饭碗小一些,大人孩子都到各自的地方吃饭去了。
赵明不见郑欣荣吃饭,端着饭碗,边走边吃,转到了堂屋。他对郑欣荣说:你怎么不去吃饭,我都给你把饭盛上了。
我说了不要管我,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上午干了一上午活,下午还要干活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该吃饭还是要吃,锅里没粉条了,我给你盛的饭可能有点儿稀,你凑合着吃吧。
只顾自己吃饭的欣声,好像这会儿才注意到大姐没吃饭,他让大姐也去吃饭。
郑欣荣知道,二弟弟欣声正处在长身体的年龄,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只吃一碗面条是不够的。她没能给欣声做什么好吃的,只擀点儿杂面条儿,如果还不让欣声吃饱,心里怎么能过得去呢!她这才向灶屋走去,准备把赵明给她盛的饭端给欣声吃。
在郑欣荣向灶屋走时,赵明像郑欣荣身后的一个影子一样,也脚跟脚地向灶屋走去。有一句话,似乎已经在他肚子里憋了好一会儿,他在找机会把话说出来。
赵明给郑欣荣盛的饭在灶台上放着。他们家灶台的台面是用黄泥抹成的,黄泥里掺的还有麦糠。麦糠星星点点,比黄泥还黄。郑欣荣见碗边趴着一只大个的麻蝇,她挥了一下手,把麻蝇赶走了。郑欣荣端起饭碗刚要走,赵明说话了,赵明说:你盛第一碗饭的时候,不是那样盛法儿。
郑欣荣愣了一下,站下了。赵明在她身后跟来跟去,她觉出赵明像是要找碴儿,赵明果然把找到的碴儿指了出来。郑欣荣说:不是那样的盛法,你说该怎么盛。
盛饭只能用勺子,不兴下筷子,下筷子不好看。
就是赵明对郑欣荣的指责,把郑欣荣给惹翻了,她的脸先红后黄,鬓角的青筋鼓了起来,她说:我就是下筷子了,你说怎么办吧,难道要杀了我不成!
没事儿没事儿,今天就说到这儿,你吃饭吧。
这饭还怎么吃。
欣声把第一碗饭吃完了,大姐把手上端着的饭递给他,让他接着吃。欣声还没看到大姐吃饭,说:大姐,你吃吧。
你只管吃吧,我这会儿还不饿,不想吃。郑欣荣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哽,几乎说不出话来。同时,她觉得眼角那里像是有泪珠子在往上顶,一顶二顶三顶,泪珠子硬硬的,似乎快要顶开眼皮,从眼眶上滚下来。但是,当着娘家弟弟的面,她必须管住自己,做出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不许眼泪出现。不过她也知道,人可以咬住自己的牙,管住自己的嘴,而眼皮上没有牙,眼眶上也没有闸门,人到伤心处,很难管住自己的眼泪。万一她在一低头一转脸的时候,流下眼泪让弟弟看见,弟弟回家告诉娘,娘难免为她悬心,那就不好了。于是,她撩开箔篱子门口的布帘,走进东间屋,到床边坐着去了。这间屋子原来由郑欣荣的公公和婆婆住,她和赵明结婚时,赵家为他们盖不起新房,就把东间屋腾出来做婚房用。赵家为他们打不起新床,家里唯一的一张老辈人传下来的大床,公公和婆婆也只好让给他们用。虽说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一切还是让她觉得有些陌生,跟借住差不多。每次做梦,她还是在娘家,还是跟弟弟妹妹们在一起。好比她是娘身上结的其中一个瓜,在娘家时,瓜还连在瓜秧子上,一出嫁呢,就生生地把瓜秧子给扯断了。一个女儿家,为啥非要出嫁呢,非要结婚呢,难道不结婚就不行吗!
欣声的同学在院子外面喊欣声时,欣声刚好把第二碗面条也吃完了,他答应着来了来了,放下饭碗,对大姐说:大姐,我走了。
郑欣荣赶紧从东间屋里走出来,问欣声吃饱了吗?欣声说吃饱了。郑欣荣说:什么时候想来,你就只管来。
往日,全家人一吃完饭,都是郑欣荣刷碗刷锅,把灶屋收拾干净。这天午饭之后,她没有再去灶屋,连欣声吃完饭放在桌子上的那只空碗,她都没有拿到灶屋里去。二弟弟走了,她的眼泪就不用再憋着,可以流了。眼泪一旦夺眶而出,就再也止不住,如滚滚河水一样,流得很长,很长。东间屋有一扇窗户,窗户上栅着一些经风刮雨淋早就变黑的木条。她的双眼就那么一边对着窗户,一边出神,在出神中无声地流泪。眼泪流得那么汹涌,那么源源不断,而她自己好像并不知道一样。是姑姑最先看中了她,希望她能嫁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郑欣荣的表哥。姑姑说出的理由是,侄女儿随姑。侄女儿随了姑,是亲上加亲,姑对侄女儿会有所照顾,婆媳会和睦相处。表哥每年都去姥娘家走亲戚,郑欣荣对表哥是熟悉的。表哥读过初中,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过年时,表哥会画中堂画,会写春联。平日里,表哥还像个女孩子一样,会纺线,织布。只是呢,郑欣荣觉得表哥的个头儿长得太低了,不像是个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犹豫着没有答应姑姑的要求。那时候,郑欣荣还不懂得近亲结婚不好,不懂得什么基因遗传方面的科学知识,只是凭感觉不想嫁给表哥。加之娘和她的看法是一致的,希望她能找一个个头儿比较高一些的男孩子。娘的态度似乎比她还坚决,认为婚姻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宁可得罪女儿的姑姑,也不能让女儿受委屈。母女同心,回绝了姑姑的要求之后,有媒人给郑欣荣介绍了一个邻村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的个头儿、长相,还有家庭条件,都比较符合郑欣荣的理想。二人经过见面,交谈,郑欣荣就点了头。不料,这个男孩子在新疆有亲戚,亲戚为男孩子在新疆找了一份工作,写信让男孩子到新疆去了。听说男孩子去了新疆,郑欣荣就有些担心,担心男孩子一去不回,在新疆另找对象。果然,郑欣荣的担心变成了现实,过了一年多,男孩子给他的家里人写信,让家里人转告郑欣荣,不要再等他。这段经历,是郑欣荣情感上的一个挫折,对她的心灵构成了一定的打击。她一度有些灰心,暗地里叹了不少气。
郑欣荣不去灶屋里刷洗锅碗,婆婆也不去。婆婆把吃过饭的空碗往灶台上一放,就到西间屋睡午觉去了。有儿媳妇代替她收拾灶屋里的一切,她乐得当甩手婆婆呢。
赵明来到东间屋,见郑欣荣正坐在床边流泪。赵明没能理解郑欣荣的心情,以为郑欣荣因没吃到午饭而抱屈,他说:忙了一晌午,你连一口饭都没吃吧,你看这事儿弄的。
郑欣荣不说话,只是流泪。她不再对着窗户流泪,低下头来塌着眼皮流泪。
我去看看锅里剩下的还有没有饭,要是有的话,我都给你盛过来。赵明很快去灶屋刮了锅底,把剩饭刮到碗里,给郑欣荣端了过来。饭只有小半碗,刚刚盖住碗底。那点儿饭只是些稀汤子,别说粉条了,连面条都没有一根。稀汤子是黑色的,里面只有两片黑色的红薯叶子。赵明说:就剩下这一点了,你喝了吧。恐怕都凉了。说着,把饭碗递到郑欣荣面前。
郑欣荣当然不会喝,她对饭碗连看一眼都不看,把脸别向一边,继续流泪。如果把她已流下的眼泪都集中在饭碗里,恐怕比碗底子的稀面条汤子还要多。郑欣荣嫁给赵明,有很大的偶然性。这不奇怪,农村姑娘长大了嫁人,跟撞大运差不多,都不一定嫁给谁,都带有很大的偶然性。郑欣荣不同意嫁给表哥,山不转水转,七拐八拐,赵明的姐姐却嫁给了她的表哥。如此一来,赵明的姐姐就成了郑欣荣的表嫂,郑欣荣就成了表嫂的表妹。表嫂见表妹待字闺中,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就亲自出面做媒,把郑欣荣介绍给了她的大弟弟赵明。郑欣荣和赵明见了面,对赵明的印象还可以,赵明的个头儿起码比表哥高不少。当初她不同意嫁给表哥,已经觉得有些对不起姑姑和表哥,如果她再不同意嫁给表嫂的弟弟,恐怕连姑姑、表哥和表嫂都对不起了。她的岁数也不算小了,老不把亲事定下来,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她有些被动似的就嫁给了赵明。她出嫁时正赶上“文革”年代,没有坐花轿,也没有坐太平车,婆家人只借了一辆自行车,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子上,就被带到了婆家。这倒也没什么,既然干什么都要“革命化”,别说坐自行车了,步行去三里外的婆家也无所谓。后来让郑欣荣有所不悦的是,一个常在娘家那庄的公社驻队干部说的一句话。郑欣荣在娘家当妇女队长时,驻队干部时常召集生产队的干部们开会、学习,对郑欣荣比较熟悉,也比较欣赏。驻队干部认为郑欣荣所找的对象不够理想,找对象的方式简直就是转亲嘛!一句话提醒了郑欣荣,让郑欣荣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对于换亲和转亲的由来,郑欣荣是知道的。那些年,地主、富农家的儿子,或家里极度贫寒的人家的儿子,因难以找到对象,便采取换亲或转亲的方式解决。所谓换亲,就是张家的姐姐嫁给王家的儿子当老婆,王家的妹妹换给张家的儿子当老婆。这种交换是以人换人,以亲换亲,比较直接。而转亲的方式,是张家的闺女嫁给王家的儿子,王家的闺女嫁给李家的儿子,李家的闺女再嫁给张家的儿子。这种方式,其实质也是换亲,只是转着圈儿地换,交换得不那么直接,说起来好听一些。郑欣荣家不存在换亲的问题。她们家是贫农成分,在社会上不受歧视。她的大弟弟外出当了工人,不愁找不到对象。二弟弟正读中学,将来找对象也不难。既然不用为弟弟换亲,转亲就更没必要。可是呢,因为赵明的姐姐嫁给了表哥,她的心一软,一不小心,就答应嫁给了表嫂的弟弟,几乎掉进了转亲的套路。她不愿承认她的婚姻是转亲的结果,但经驻队干部那么一说,她意识到,嫁给赵明是有那么一点儿转亲的嫌疑,让她感到有些别扭。可事到如今,生米做成了熟饭,后悔已来不及。生米做成熟饭的一系列过程,也让她不大容易接受,像是遭受了不少损失,积攒了重重委屈。
你这是怎么了?谁得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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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红岩》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