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1世纪之后,创意写作学科已被多所高校列入人文学科系列。从教材引进到教材编写,从专业招生到配套的学位设置,再到对这门新兴学科本身的教学研究,发展可谓迅速。就在撰写上期主持人语之后半个月,即2024年1月22日,据教育部中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学会网站显示,最新《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简介及其学位基本要求(试行版)》公布,“中文创意写作”正式列入中国语言文学二级学科。担任中国高校创意写作联盟理事长的曹文轩先生多次提到,创意写作不仅仅是一门课程,它关系到高校文科教育改革,关系到当代文学生态,也关系到大学生个人成长。如今,在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下,这一呼吁终于得到了回应。《中国创意写作研究》主编许道军教授认为,这门新兴学科从高校自设专业到入列二级学科,算是经历了“从野蛮生长”到“走上正规”的过程。也正如许道军教授所说,如果考虑到欧美高校文学系普遍存在着“文字(语言)研究”“文学(史)研究”“创意写作”三分体系,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创意写作学科在中国高校还有相当大的发展空间。
本期两篇小说的作者,都选修了北大文学讲习所的课程。这个课程旨在激发学生的写作兴趣,并通过名篇鉴赏、创作讨论等指导学生进行创作实践。张芷涵的《不要眨眼》和杨璇的《斯人》就是她们提交的作业。这两个人以前都没有写过小说,所以这两篇小说就算是她们的处女作了。《十月》能够拿出宝贵的篇幅发表她们的处女作,她们应该感到幸运。
先说《不要眨眼》。读者可能会读出,它写出了我们熟悉又陌生的荒诞感。“以不眨眼时长为各类考核第一衡量标准”,让我想起卡夫卡描述过的世界。正如人不可能变成甲壳虫,“不眨眼”作为考核标准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从某个假定性情景出发进行叙事,在叙事过程中进行合乎逻辑的推演,并使它具有某种现实感,则是小说叙事的一个基本方法。这篇小说也在一定程度上让我想起了王小波,虽然我不知道作者是否读过王小波的作品,虽与王小波相比,小说依然显得稚嫩。这篇小说也再次提醒我们,在新一代大学生笔下,世界已经呈现出某种不可捉摸的诡异,这种诡异可能来自他们对于权力机制,包括娱乐文化传播机制的感受。
涉世不深的作者,常常把故事放在家庭内部去展开,这篇小说也是如此。但是在展现的过程中,故事将必不可涉地溢出家庭进入社会。无论是在家庭内部还是在外部,张芷涵都将那种荒诞感进行了日常化处理,语调则是反讽式的。虽然用反讽来说明它的语调比较便当,但我更愿意用苏轼谈论柳宗元的那句名言来概括这种“奇趣”:“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仅就这部小说而言,张芷涵看待世界的眼光、呈现世界的方式,确实都有种“反常合道”的意味,只是这个“道”与苏轼所说的“道”已经不是同一个“道”了。我能够感觉到,张芷涵在以自己的方式讲述这一代人所经受的怕与爱,以及与此相伴随的讽与颂。在小说中,天赋异禀(天生不会眨眼)的姐姐成为全社会追捧的对象,也沦为利益与欲望的工具,最终姐姐以酷烈的方式自毁,却不忘在死前感谢带给她生命与天赋的父母。小说由此展现吊诡的高潮,生命的诞生基于无法控制的爱或不爱,生命的发展与毁灭则得以拥有自主性的尊严与抉择。至此,标题“不要眨眼”对于妹妹和所有读者的意义才真正显现:在被不断规训“不要眨眼”的时代,我们失去的是眼睛闭上再睁开的权利。
阅读第二篇小说《斯人》,首先吸引我的是作者进入细部的能力,以及语言的分寸感。我起初疑心这是一部长篇或中篇的选章,因为小说在叙述中有时候会突然出现一个人物,这个人与小说中的人物似乎没什么关系,作者顺手提到然后又顺手丢掉。问了作者才知道,她就是当作短篇写的,于是我首先建议她将没有关系的人物直接删掉。要知道,一花一世界,在小说中则是一个人物就是一个世界。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的出现,必然引起读者对这个人物所携带的各种生命信息的兴趣;读者一定会寻根问底,追问他的来历,追问他与别的人物的关系,追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除非你只是把这个当作群像中的“匪兵甲”或“匪兵乙”。我们有必要知道,即便在《红楼梦》和《金瓶梅》那样的鸿篇巨制中,一个人只要有名有姓,那个人的出现一定是有理由的,甚至任何一个仆人和喽啰的出现在叙事上都有功能性的意义。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稿,已经是小说的第三稿。尽管经过多次修改,小说依然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作者对于自己要写什么,其实仍然不够明确,因此小说对人物关系的设置一直在进行反复的调整,对于某种暧昧关系的处理,小说中的当事人可以不清楚,但作者一定要清楚。也就是说,作者是在清楚地去写不清楚,虽然这对初学写作者而言,实际上是一个比较高的要求。
尽管小说存在着一些难以克服的问题,但我依然决定选用这篇小说,道理很简单,就是作者的语言和进入细部的感觉,有着这个年龄段的人少有的成熟,而这正是才能的体现。在我们看来,创意写作课的重要目的,就是让学生发现自己的才能,所谓认识自己;然后通过训练和修改,让学生有机会呈现自己的才能,所谓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