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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4年第8期|刘立云:第一缕曙光

2024-09-09 18:4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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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立云,1954年生,江西省井冈山市人。1972年12月参军。历任营部书记,省军区政治部宣传干事,《解放军文艺》编辑部编辑、主任、主编。出版诗集《红色沼泽》《黑罂粟》《向天堂的蝴蝶》《烤蓝》《生命中最美的部分》《眼睛里有毒》《大地上万物皆有信使》《金盔》《刘立云诗选》《去风中听万马奔腾》等。获《萌芽》《诗刊》《人民文学》《十月》年度优秀作品奖,闻一多诗歌奖,全军文学新作品特殊贡献奖。诗集《烤蓝》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童年爬上山顶

我爬上山顶是为了眺望远方

虽然远方让我感到恐惧

我十岁时曾经去过

远方一次,那是跟随我父亲的一个

朋友去的。我父亲的朋友

是一个做篾匠的农民

家在邻县永新,他的绝技是

用我老家的竹子编筐

放下筐他能连翻三个筋斗

然后双手着地

把身体高高举起来,倒着走路

我跟着他去他远方的故乡

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火车

第一次看见火车我发现它

脾气暴烈,声音大得吓人

沿途气宇轩昂,要人们给它让路

我爬上山顶是因为我母亲把我

生在一口漆黑的枯井里

枯井的岩壁上长满青苔

但我爬上山顶,恐惧也会跟着我

爬上山顶

它不知道我从枯井里爬出来

只是为了长长地长长地舒一口气

在宜宾怀念一个古人

伟大的人总想溯水而上,就像他

守着一条大江,在江的中下游

终生侍弄诗歌和汉字

直到厮守的事物成了一个朝代的两翼

他决定溯水而上,去寻找它们的源头

波涛像乌云翻滚,他听见了李白诗中的

两岸猿声,听见了老虎在水里嘶吼

应该是虎跳峡脱逃的那只

奔跑三百里,变得更加凶猛和暴烈

穿过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一再露出锋利的牙齿

惊心动魄的涡流劝诫说

有多少人妄念丛生,就有多少人折戟沉沙

他执意溯水而上,执意站在船头

看低吼的排奡而来的老虎

一只只撞碎它们的头颅

绷紧的鼓满风的白帆,是他撒向天空的一张网

他知道自己还缺什么,需要捕捞什么

那年他五十四岁,这个叫黄山谷的人

史载他由黔入川,三月

过涪陵,四月过荔枝滩

六月抵达古戎州这个长江从此叫长江的地方

而我认定他从河的下游,从我们

共同的故乡江州启程

这符合他的履历。他一路逆水行舟

不为来做官,只是来寻找杜甫

虽然唐朝的杜甫已死去三百二十九年

在蜀南竹海观云亭观云

即将迈过生命的一道坎,我把它当成我苍老的

投影;当成延伸的我,幻化的我

而它也有足够的气魄

什么都敢遮挡,即使我登上山巅居高临下

即使我借助一只四十倍的望远镜

试图看清它的每个细节

它仍若隐若现,仍奔涌,仍漫漶

仍蠢蠢欲动,仿佛一个故事就要走出它的悬念

我们彼此抽象,彼此浩瀚、苍茫、混沌

呈现出事物的本质

七十岁,我做过什么?还需要遮掩什么?

一只鸟穿云破雾,它是黑色的,看不清它的脸

它眼里的忧悒。它一会儿振翅飞翔

一会儿像溅起的一朵泡沫

随波逐流。我知道我度过的一生

既是高尚的,也是卑污的,总介于是与非之间

金顶之上

我们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当地人说

耸立在金顶上的那十八座塔

是先人们建筑的圣殿和祭坛

我关心的是,十八座塔站在那么高的地方

经历那么漫长的孤独,那么频繁

那么猛烈的雷霆的轰击

谁已经面目全非,谁依旧岿然不动

我们的先人攀缘这台阶,这天梯

有人从世间消失,有人从天上回来

这是我南方的故乡,一千七百年了

伫立在金顶上的那十八座塔

倒了八座,让匍匐在地的青草、蟋蟀和无边的寂静

比石头攀得更高,更忘乎所以

山顶的荒凉显示,逝者如斯

岁月的崩塌不是你想扶就能扶起来的

我们一代代人孜孜不倦地往上爬

是去看金顶上的光,还是去寻找草甸里长满青苔的

那些时间的碎片?

我爬到第一座亭子便气喘吁吁

不想再往上爬了

不是因为太累,是因为我还没有想清楚是否有勇气成为

金顶上的第十九座塔

或者塔下的——第九座废墟

去洗马潭洗一匹马

苍山巍峨!那陡起的悬崖

和断壁,多么险要!如同花腔女高音在缓缓倾诉中

突然拔了上去,直插云霄

我们是坐着缆车上去的

坐完缆车再坐缆车,接着是跌宕起伏的步道

脚下的台阶,我数着数着数不清了

而洗马潭仍然高高在上

洗一匹马先要让这匹马疲于奔命

跨越万丈深渊?

我跟随三三两两的行人往上攀

都是一些手牵手互为支撑的

恋爱中人,一些如同小鸟刚刚出窝便借天空的

辽阔和深邃,练习飞翔的人

没有人看出我宜将剩勇

在身体里藏着一匹六十九岁的马

我渴望用洗马潭里的水洗我脖项上

蓬乱的鬃毛,我疲惫的涩涩转动的四肢

洗一颗肮脏的、昏茫的

在这颠颠倒倒的尘世上,蒙尘的心

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一截一截往上攀

军挎里挎着速效救心丸安宫牛黄丸硝酸甘油片

随时准备对付心脏和脑干

发起的叛乱——我决定与这座山拼了

当我攀上最高的观景台,回望洗马潭

但见小小的一潭水,就像苍山

流下的一滴泪

而此时此刻,我被自己的汗水洗了多遍

刹 那

我迷恋刹那这个词;迷恋刹那世界

刹那芳华,刹那花开花落

有时我站在窗口眺望远方

迷恋刹那飞过的鸟,刹那飘过的云朵

恐怖的刹那有时也让我挥之不去

我想一个死囚听见拉动枪栓

在这刹那,他该身怀怎样的恐惧?

刹那是佛典的刹那,生灭和无常的

刹那。它有磅礴的胸襟

和剃度后被一寸寸

压制的欲望;刹那存在的姿势那么小

那么稍纵即逝,容易被我们忽略

就像一滴水,非常轻易地滑出指缝

一粒沙回到沙尘,一个念头

若即若离,在突然间发动和死寂

在大学的哲学课堂上我的老师

曾反复讲到芝诺和惠施

他们殊途同归。我的老师说额头明亮的芝诺

问他的学生:“箭在飞行的刹那

是在运动吗?”

又问:“箭在每个时刻的飞行中

处于绝对的动还是绝对的静止?”

我们被芝诺的问题问糊涂了

犹如惠施在魏国把他的学生问糊涂了

惠施说:“飞鸟之景,未尝动也。”

毫无疑问,芝诺和惠施都迷恋

一支箭或者一只鸟

在刹那的飞翔。而一支箭和一只鸟在刹那的

飞翔和静止,其实是

无数支箭和无数只鸟

在刹那的飞翔和静止

我承认,我也迷恋一支箭或一只鸟

刹那的飞翔和静止

迷恋一颗子弹从击发到最终抵达

经历的一个又一个刹那

我愿每颗子弹的飞翔,都深思熟虑

第一缕曙光

我说它是刀片,用雕刻师一样的手

剥开世界。可以是悲伤的一天

也可以是狂喜的一天

在这一天,万物粉墨登场

在这一天小鸟背负蓝天

大树抱紧一座水库,早行者看见了天狗吞月

一个天才抱住双膝拒绝降临

他这一生壮志凌云

要走到比思想更远的地方

都灵之马

哲学家总是把自己逼入困境

如同这匹马在这之前,可以是符登堡之马

普罗旺斯之马,科尔沁

或阿拉善之马

直到某一天在大街上遇见尼采

苍老、困顿,赶车的那位连自己

都怀疑是否还活着

茂密的胡子遮住了总在嘀嘀

咕咕的嘴;他坐在车上,有时候躺在车上

任那匹马轻车熟路地带着他走

他一辈子都在田野劳作

都在喝酒,或者晃晃悠悠走在进城的路上

一辈子在无休无止地种土豆

挖土豆,吃土豆,储藏

土豆;还有他从未谈婚论嫁的女儿

陪伴他无休无止地挑水,喂马

在旷野袅袅升起炊烟

一辈子没完没了地削去土豆发芽

和腐烂的部分。他不知道

他就是一颗在人世间滚动的土豆

没有人驱赶他们,嘭嘭敲他们的门

逼他们还债,但是大雾,风

石头屋子,赤裸的树

四只碗口大的马蹄,一年到头

敲打谋生的路,而且总那么急迫,那么空洞

三月来临,冰雪还没有消融

日子就这么无休无止

画外传来的喘息声,是马在喘息

也是人在喘息,且越来越急

如同黑暗中,一个人从棺材里醒来

在都灵,尼采一下看见了这匹马

一下扑上去抱住这匹马

痛哭。老农惊呆了,老农压根不认识尼采

压根不知道哲学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他不知道疯了的尼采才是

尼采,割下耳朵的梵高,才是梵高

有些事你躲不过去

割草的时候那条蛇

蹿了上来

咬住他的手指

他眼疾手快,一镰刀

把那根手指剁掉了

毕竟是自己身上的东西

许多天后他忍不住

去看那截手指

那截手指躺在草丛里

水汪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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