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参加N-TALK文学之夜。关于文学与夜晚的关系,我想到《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这位女性靠讲故事熬过漫长的夜晚,也逐渐摆脱了厄运,成为了跨越时空的有魅力的女性。
我也想到童年时代的经历。童年时代有段时间和姥姥一起住在乡下,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位姑姑有阵子晚上常来和姥姥聊天,因为怕吵醒我,她会低声说话。朦胧中我听不清她们说什么,或者我听清了也听不懂,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谜。直到现在,我依然能清晰记得北方寒冷冬夜里两个女人的聊天,她们是我日常所见到的女性讲故事人。像这样的讲故事人一定很多,有的女性喜欢讲自己的故事,有的女性喜欢讲别人的故事。正是她们的讲述让黑夜有了迷人的色彩。我们借由文学形成情感共同体。文学连接每一个孤独的个体,不管我们身在何处,借助文学,我们会在某一个时刻和共振和共鸣,也会分辨出彼此。
我看见的是“川流不息的做饭”
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为什么强调女性视角。想到讲这个题目,是因为去年听过两位男性朋友跟我讲到他们最近感受到的压力。一位做编剧的朋友说,他编剧的一部电影,被读者批评为男性凝视,观众建议他去学习如何用女性视角讲故事。他听到非常委屈,他说,我一直是支持男女平等的啊。另一位作家朋友,最近刚修改了一些小说细节,因为女编辑们认为太大男子主义了。最后他听取了编辑的意见。这让我意识到,我们的观众、读者、文学编辑中的女性力量,她们切实推动了创作者女性视角的生成。
在北师大研究生课堂上,我自己也意识到了年轻女性读者的崛起。有一次,我们一起读鲁迅的《伤逝》,小说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热恋后同居,男主人公意识到了日常生活的困顿,认识到贫穷对爱情的伤害,想和女主人公分手。小说里有句话,叫做“厌倦了川流不息的吃饭”。当时课堂上,有位年长一些的研究生站起来,作为男生,他很同情涓生的际遇,川流不息的吃饭的确让人感到厌倦。在他发言过程中,我注意到课堂气氛逐渐变得紧张,好几个女孩儿的面部反应都非常激烈,他刚坐下,一位女孩子就站起来说,她读到“厌倦了川流不息的吃饭”时,仿佛“看见”了女主人公在“川流不息的做饭”,她为这位沉默的女孩子感到窒息。当这位00后女孩子讲完这个观点后,四十多人的教室突然就安静下来,我想,每个人都被她的“看见”触动了。
你看,如果默认男性视角,那么看到的是通常教科书上的理解,男主人公对庸常生活的厌倦,但如果稍微位移一下,代入女性视角,我们将看到小说表象之下的另一种痛苦。这是以往阅读文学作品很少会有的角度。什么是女性视角呢,这就是。在我看来,女性视角是使我们“重新看见”,重新看见那些以往我们未曾留意的,发现那些以往我们未曾发现的,重新听见我们以往未曾听见的。
小时候,我喜欢《简·爱》,在当年,它对我来讲首先是爱情故事,“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这是《简·爱》里非常震动人心的台词。站在简·爱的立场,顺着简·爱的视角,我们看到了简·爱和罗切斯特爱情的美妙。后来,读到了那本《阁楼上的疯女人》。——如果你站在罗切斯特的角度,会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疯子;如果站在简·爱的角度,会觉得这个女人阻碍了她的幸福;可是站在“疯女人”的角度呢,她是被社会压迫的、失声的女人,如果她可以说话,那么罗切斯特很可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令人厌恶的男人。“疯女人”和简·爱虽然都是女性,但立场和视角并不一样。你看,在这个解读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对《简·爱》的理解是多么单一,而这一批评方法则让我们看到那些不应该被忽略的,看到了更阔大的世界,也更好地理解了这部作品。
这让我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女性视角阅读,不仅要站在简·爱的视角,还应该站在疯女人的视角,而当我们站在疯女人角度的时候,我们会发现《简·爱》是另外一个故事,是故事之下的另一个故事。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女性视角呢,我想,首先它不应该是单向度的,不应该是男女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下的女性视角。要跳出固化的圈层意识。
我有一本书叫《我看见无数的她》,尝试以女性视角阅读或者观看电影。在那本书里我提到,在同一个女性群体内部,也是有阶层、阶级与立场之分的,不同的女性看到的世界并不完全一样。但无论怎样,面对作品,女性视角是新鲜的打量作品角度,但是,不是唯一。女性视角不是排他的,也不应该是非此及彼。
头发长为什么不可以见识也长
早在2018年,我对中国的137位作家做过“我们时代的性别观调查”,在调查里,我问青年女作家们的问题是,你有女性意识吗,在写作中你会克服吗?同样的问题也给男作家,你认为自己有男性意识吗,你会克服自己的男性意识吗?男作家会说我的写作有男性意识啊,我本来就是男性,我怎么能克服呢?但很多女作家的回答则是,我的作品里可能有女性意识,但我也知道这有一些问题,我会克服。从这样的回答我们可以发现,男作家对自我意识是肯定的,但女作家们对自己的女性意识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当然,这是五年前的回答了,就在前不久,我还做了一次回访,大部分作家的理解发生了变化。
在当时,我也调查了一些已经成名的女作家。她们都非常直接承认自己是女性写作或者受益于女性意识,比如铁凝老师,比如林白老师,我记得她们的回答是,我的一部分作品受益于我的女性视角,我的女性意识。尤其要提到迟子建老师的回答,她说很多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但是,女人头发长为什么不可以见识也长呢?我对她的回答印象深刻,我认为,她以一种形象的方式对那些女性刻板化的印象提出了质疑。所以你看《额尔古纳河右岸》,她写了一位女酋长视角下的世界,沧桑坎坷,同时也深具力量感。
女性是不是天然就拥有女性视角或者比别人更敏感的性别意识,或者说,难道男作家就天生写不出具有女性视角的作品吗。在2023年first影展的惊喜TALK单元里,我也分析过这个问题。比如,有的作家是女作家,但写的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系列,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写作。还比如拉姆案。丈夫杀死了拉姆,全社会都在谴责他,但也有人在新闻下回复说,她一定做了让她丈夫生气的事情,不然,她不会被杀。那么,持这种观点的人不是女性视角,即使生理性别是女性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是女性就一定天然拥有女性视角,女性视角并非与生俱来,它是一种价值观,也是可以学习的方法论。它是后天不断习得的。我们现在很多人开始拥有女性视角,其实就是在不断学习中获得的。事实上,文学史上很多优秀的男作家其实也会写出深具女性视角的作品,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比如《包法利夫人》。
哪些是真正的优秀女性文学作品呢。比如门罗的小说,她写的常常是家庭女性的生活,细致入微,但又深入深刻;比如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她从女性身体和生育出发,但又抵达了人类的生存境遇的思考;还比如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她写的是女性情谊,姐妹情谊,但又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刻板化女性关系的书写。在我眼中,这些都是优秀的女性文学作品。
“你写得一点也不像女人写的”
我在前面提到,有些青年作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写作是女性写作,她们担心自己会被标签化,我对此非常理解。比如,如果你对一位女作家说,“你写得一点也不像女人写的”,一般情况下它会被当作一种褒奖,夸奖者和被夸奖者都默认。可是,如果我们对一位男作家说,“你写得一点儿也不像男人写的”,会怎样?他会生气的,非常可能。因为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这个评价并非夸奖。所以,在这个语境里,我们会明白,什么写作更“高级”,什么写作没那么“高级”,这就是我们的文学语境。长久以来,我们对好作品的判断已经有一个潜移默化的认知,但是,这是刻板化的认知。
这些认知需要大家一起改变。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研究女性文学的原因。我希望文学史上的经典文学判断标准不应该只由男作家作品构成的,也应该包括女作家作品,我希望平等的理念也能践行在文学评价体系里。当然,情况已经有了改观,世界文学领域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女性非常少,但近十年来,女作家开始越来越多,关于她们的作品,评委会会在评语中反复提到,女性视角,女性意识,这表明,她们的写作和以往男作家不一样,但同样是优秀的。颁奖是在确认,确认一种新的判断文学的标准,不仅仅宏大叙事是重要的,那些来自女性的边缘的叙事同等重要。
在2023年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乔叶的《宝水》,《宝水》写了中国农村发生的巨变,写了当代中国农村女性身上所发生的精神变革,她们如何使用新媒体手段改变生活,如何与家暴、性侵做斗争,如何让自己从受害者身份跳出来。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史上,书写乡村生活的作品何其多,但如此广泛书写农村女性命运的作品却是不多的。我想说的是,作为写作者,在面对深厚的中国乡土书写传统中,乔叶显然受益于她的女性视角,正是对中国农村女性命运和女性精神生活的关注,打开了她长篇小说写作的维度。
2019年开始,我编纂第一本中国女性文学作品年选,我会挑选最有代表性的20部优秀的女性文学作品推荐给大家,到今年已经是第五年了。正如各位所知道的,2019年至今,女性文学作品选已经走过了五年,也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从2023年开始,我们的女性年选分为了《明月梅花: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作品选》和《流水今日:2023年中国女性散文作品选》,两个选本里都是二十位女作家写下的二十个故事,是来自女性视角的理解与观看;不同的是,小说年选是虚构和想象的故事,而散文年选,则是我们女作家们所亲身经验的故事。年选是年度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故事集中呈现,不同的女性经验滋养不同的女性故事,截然不同经历里又有着共同的生命经验和情感。作为主编,阅读这些作品时充满了喜悦和感慨,也非常期待朋友们喜欢这些故事,当然,还期待更多的朋友拿起笔,写下自己的故事。
2021年,我开始主办“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这也是中国第一个女性文学好书榜榜单。就在2023年底,我的“女性文学工作室”公号刚刚发布了“持微火者·2023年度女性文学十大好书”,榜单里既包括中国原创作品,也包括翻译作品。这是深具文学品质的榜单,我们的书评团成员都是由我的研究生,95后、00后年轻人构成,主要推荐优秀女作家作品。之所以做这些工作,其实想法也很朴素,就是希望更多的读者看见女作家及其作品,关注青年一代女性写作者成长,也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认新的文学评价标准。
回到今天的主题,我们讨论的是文学之用。我很喜欢美国诗人威廉·斯塔福德的那句诗,关于文学创作的,他说:
于是这世界诞生两次
一次是我们所见的样子,
第二次它成了深远的传奇,
它本来如此。
说得多好!文学的意义在于“重新看见”,在于“第二次看见”,在于浮去事物的刻板化印象,发现世界的“本来如此”,这是优秀文学作品所带给我们的,也是基于女性视角的阅读与写作所带给我们的。这是文学的无用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