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骁锋,浙江永康人。《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人,央视文史纪录片特约策划、撰稿人,作品有《一脉钱塘》《太湖画脉》《帝国的黎明》等。著有散文体中国通史《人间道》系列,人文地理散文《为客天涯》系列,散文集《眼底沧桑》《本草春秋》《逆旅千秋》《落日苍茫》。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
古人相信,当初仓颉造字,依据的是星宿轨迹与大地纹理,故而汉字本身蕴藏有一份隐秘的天机,如同道家符咒或者佛门梵呗,以至于他每成功造出一个字,都会引得鬼神哭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以此角度,区区千字,便可概尽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所有的山川寒暑、人事武功——《千字文》似乎不该仅被视作一部儿童启蒙读物,而近乎一座可纳须弥于芥子的文字法阵。
此刻,我就身处这个法阵的中心。
更确切地说,我走进了一个由20部《千字文》结成的巨大法阵遗蜕。
高6尺,宽3尺,进深4尺,换算下来,占地不过1平方米稍稍有余。形状和大小都像早年农村用来脱粒的稻桶,只是被竖了起来。
《千字文》中的每个字,都能对应一间如此规格的简易屋舍。它们一律向南开口,首尾相接,按照某种规律组合成列——每列少则五六十、多则近百间——再以均匀的间距,一列列平行铺开。
这些屋舍低矮而逼仄,单独看每一间都微不足道,但当它们集结成阵,却能呈现出极其宏大的气势。事实上,明清以来,至少有500多年,在中国的所有省会城市,它都是体量最大的建筑类型,即便北京,也只有紫禁城,能勉强超过它。
这些由千字文编号的屋舍,被称为“号舍”,唯一的功能,便是考试。
依照传统说法,考试的目的是分科举士,即选拔各种类型的人才贡献给国家与皇帝,因此,它们通常又被称为“贡院”。
我所在的,便是南京的“江南贡院”。
江南贡院,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科举考场,明清两朝,至少有半数官员出自这里。鼎盛时期,仅号舍就有20644间,为《千字文》字数的20倍,占地超过30万平方米,相当于42个足球场,不仅居中国各省贡院之冠,放在世界也是规模最大的考场。
如此庄严的一处考场,却被建在秦淮河畔。
在南京的第一夜,我住进了媚香楼。
没错,就是《桃花扇》中的那个媚香楼。虽然只是借名的小旅馆,但与真正的媚香楼,即明末名妓李香君的旧居,确实只有一墙之隔。
南京遭难太多,连朱元璋的宫殿都夷成了平地,李香君旧居自然是近些年修复的。据说仍在原址上,有出土的石碑为证。不过也不必太纠结于真伪,反正这一带的小楼,当年几乎家家户户都艳帜高张,包括我现在入住的这栋。
虽然打着媚香楼的牌子,但旅馆的条件并不算好,尤其我住的还是阁楼:屋顶低矮,楼板松动,被褥阴冷,整个房间散发着一股江南特有的、类似于水草腥气的霉腐味道;窗户窄小,大概因为长年潮湿,木框有些错位,开阖得费点力气。但只要推开,窗下就是秦淮河。
斜斜望去,几十米外,河的对面,便是江南贡院,以及与其毗邻的夫子庙,也就是南京城的孔庙。
秦淮河,古称淮水,属于扬子江的支流,相传当年秦始皇为破坏金陵王气,曾对其加以疏凿,故而得名。
就像一位妆化得太浓的艳妇,过度商业化的秦淮景区,其实令我有些意兴阑珊。当然,正所谓“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历史上的秦淮河原本就是如此烈火烹油的,至迟到唐朝,这里便已是天下最著名的风月欢场。
但到了实地我才发现,这条并不宽阔、也并不清澈的河流其实具有双重性格:南岸自然是如媚香楼一般的温柔乡;而北岸,却是夫子庙和贡院。
据说,在荷兰,也有一处与此类似的地方。阿姆斯特丹最古老的教堂与最高档的红灯区只隔着一条街。到了晚上,街这边是教堂的钟声与被照亮的十字架,另一边则是妓女橱窗透出的粉红灯光,令人感觉十分魔幻。
文德桥就相当于这条街。秦淮河上多桥,其中以媚香楼与夫子庙之间的文德桥最为人知——据说这座桥正好处在地球子午线上,每逢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子时,水中的月影正好被桥身分为东西两半,堪称奇景。
立定桥心观望两岸,这条河给我的荒诞感,终于放大到了极致。
一边是道德文章,一边是脂香粉腻。
隔着浑浊的河水,夫子与佳人脉脉相对;天理与人欲、庄重与风流,统统都在桨声灯影中搅成了一团。
——我去过很多座孔庙,包括曲阜和北京,但好像只有南京,对至圣先师,以不无调侃意味的“夫子”相称。
但夫子佳人之外,文德桥上,我总感觉,还有一双冷眼远远地射来,无处不在。
号舍的设计,极其简单,却也极具创意。
每间号舍的两侧墙上,都留有高低两道砖槽,高及腰,低及膝,另外还配有两块长条状的木板。两板合并,架在低槽时,便是可供一个成人蜷缩着睡觉的床;若是将外侧木板架到高槽,又组成了一套答题的桌椅。
这两块木板,称为“号板”。
就像茴香豆与孔乙己,熟读中国文学的人,一看到“号板”二字,往往便会想起周进。
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着,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着。
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板摆得齐齐整整,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醒人事……
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这是《儒林外史》里的经典段落之一。说的是周进自幼苦读,但考到60多岁,还是个老童生,连秀才都中不了,勉强当个乡村塾师坐馆糊口,饱受欺凌,后来还被东家辞了,无从生计,只得跟着做买卖的姐夫金有余,替一伙商人记账。有一天,他们来到省城,刚好住在贡院附近,周进难免触动,便想进去看看。
于是便发生了这段抱着号板痛哭的故事。
按照小说,周进是山东汶山县人,故而他的省城应该是济南。不过,我却认为,南京的江南贡院,才是这段描写的灵感由来。
我相信,真实的场景,在这里必然发生过不止一次。
而这一切,都会落在这部小说的作者眼里。
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
这段描述秦淮夜景的精雅文字,出自勾画周进的同一支笔。
相比周进的虚构,这段文字却可视作确凿的史料。《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夫子庙和贡院的斜对面。
吴敬梓是安徽全椒人,33岁时举家迁居南京,直至去世。文献记载,他寓居的秦淮水亭,大有来头,最初是南朝狎客宰相江总的宅邸,宋代是王安石好友段缝的居所,明代则是南京词坛领袖顾璘的花园。不过,时日既久,南京屡遭剧变,原址已经很难确定,今天的“吴敬梓故居”,其实只是在大略方位复建的。
后人选择此处凭吊吴敬梓,除了位置接近,还因为这里还是东晋时的桃叶渡,金陵城中最著名的上下船码头。
桃叶渡的得名有两说,其一传说当时此处栽有桃林,起风时大量桃叶飘落,轻浮水面;另一则云王献之有个名叫“桃叶”的爱妾,娘家在秦淮对岸,探亲时献之经常在渡口亲自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故而得名。
王献之而王羲之,王羲之而谢安谢万。
原来,“旧时王谢”,也住在这秦淮南岸。
甚至,他们比吴敬梓离夫子庙和贡院更近——王谢族人聚居的“乌衣巷”,就在文德桥头。
作为中国最著名的古典讽刺小说,贡院服务的科举制度,是《儒林外史》激烈批判的对象。
在此意义上,王谢所代表的门阀,也是吴敬梓的战友。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面对全民开放的科举入仕,本质上是一场针对世家大族的分权运动。断人财路,等同杀人父母,公然抢夺祖传金印,更是不共戴天。故而科举制自施行之初,便遭门阀强烈抵制,甚至到了晚唐,大族出身的宰相李德裕,还以“好骡马不入行”讥讽前来应试的寒门举子。
一个是东晋,一个是康乾。兜兜转转一千四五百年,吴敬梓居然又回到了王献之的战壕。
在源头上,秦淮河似乎便带有某种反科举的气质,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消磨,就像沉眠于冻土深处的种子,只要下一场春雨,便会发出芽来。
但这条心怀敌意的河流,却被贡院和夫子庙热情地揽在了怀中:依照古制,每一座文庙的前面都要开凿一个半月形水池,称为“泮池”,而南京人宣称,他们的泮池,便是秦淮河,如此将天然活水引入学宫的,世界上仅此一例。
天下万物,果然相生相克,相爱相杀。就像金庸写到断肠草时,说纵然是世间至毒之物,十步之内,亦有解药。
这个道理好像也能套在美食上。老南京最著名的小吃“秦淮八绝”,实际上有16种,比如永和园的黄桥烧饼和开洋干丝,蒋有记的牛肉汤和牛肉锅贴,六凤居的豆腐涝和葱油饼等。之所以称为“八绝”,是因为必须两种同吃,才能达到最美味的效果。
咸甜相宜,荤素互补,干稀搭配。
秦淮两岸,不无矛盾的表象下,是否隐藏着某种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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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也可能是我对秦淮河的过度解读。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从《桃叶歌》来看,东晋时的秦淮河,还相当荒野,起码两岸桥梁很少,来往需要渡船;河面也应该比现在宽许多,浪也要大许多,船行其间不无危险,因此每次献之都放心不下。
而到明清,秦淮一带已形成了“一水二街”的格局,即南北都是长街,住宅沿河而建,面街临水,故称河房。
方志记载,秦淮南岸,自东向西,依次为东关头、金陵闸、大石坝街、钞库街、大油坊巷、膺福街、钓鱼台、船板巷、柳叶街、回龙街;秦淮北岸,则是钓鱼巷、桃叶渡、贡院街、东牌楼、信府河、糖坊廊、长乐街、牛市、玉带巷、徐家巷、生姜巷……
如此不厌其烦地列举地名,我是想说,在《儒林外史》的时代,行走于秦淮两岸时,目中所见心中所想,纷杂如此;推开秦淮水亭的后窗,他眼里的对岸,只是一条《清明上河图》般的喧闹街市。
在吴敬梓的思维中,他家与夫子庙贡院,根本不属于同一个街区。
至多,它们都在城南。
今天的南京城,是朱元璋修建的。整座城市被他划分为三大区域,东部是皇宫,西北是军营,民居市肆都安置在南部。
对于距离,古人和今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清朝康乾时期,南京人口总数为100多万,是当时世界十大城市之一。不过,在今天,随随便便一个三线小城,人口也能达到这个数。
明朝南京城,城墙内约为43平方公里;而2019年,南京传统市区(即江南八区),面积总和已经达到了975平方公里,常住人口更是接近1000万。600多年间,足足扩大了20多倍。
好比树轮,层数越多,树芯便会显得越紧致。在新版的南京地图上,整座老城都被挤压成了小小的一团,就像螺蛳壳里的玲珑道场。
古人好以“十里”来夸耀秦淮之繁盛,但在今人眼中,这5000米,一脚油门就甩了过去。
城区拓展与交通工具的便捷,会令同样的距离,在心理上由远变近、由长变短,一处空间原本隐藏于四处的秘密,也因此水落石出。
缩地成寸,短兵相接。秦淮两岸,就这样冤家聚头了。
这座明朝旧都的城南,愈发意味深长。
有些意外,攻击科举的吴敬梓,竟被江南贡院选为代表人物,塑了铜像,立在贡院前的龙门街上。
铜像一共有六尊,除了吴敬梓,还有林则徐、张謇、唐寅、吴承恩、郑板桥。
林则徐曾主考江南,张謇为清末状元,立像于此,自是妥当;但余下四位,成就其实都在官场外,而且除了郑板桥,贡院对于他们,应该是伤心之地——
唐伯虎虽然在此高中解元,但不久便受科考舞弊案牵连下狱,放逐终生;吴承恩与吴敬梓,则屡困科场,至死不得一第。
一座贡院引以为荣的名人,科举失意者竟占了半数以上。
十里秦淮,究竟是北岸还是南岸出了问题?
纵然不计落榜后的懊恼,赴考本身,已足够令吴敬梓、吴承恩们沮丧。
明清科举,从起点到终点,要经过四次大考。首先要参加各府州县的童试,取得秀才资格,才可以参加省城的乡试;乡试中举之后,便可进京参加礼部的会试,假如录取,便可进入最后一关,皇帝亲自主考的殿试,过了便大功告成,列名进士。进士分三甲,第一甲只有三人,第一名便是这科的状元。
整个过程,乡试最为关键。只要得中,即便后面的会试通不过,凭着举人身份,也可以在基层做官。
江南贡院,便是乡试的考场。当然,在永乐皇帝将都城迁到北京之前,礼部的会试也在这里举行。
秀才参加乡试,学业之外,对体能也是极大的考验。乡试通常每三年一考,在阴历八月举行,分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三场,每场三昼夜,共九天七夜,考生食宿作文,均要在前文所提、稻桶般的号舍内完成。南京号称火炉,当时虽已入秋,但温度依然很高,江南气候又潮湿,号舍又逼仄,考生坐卧其中闷热难堪,夜间还有蚊虫叮咬,假如在每列号舍的巷尾,附近还摆有全巷考生使用的便桶,暑热蒸腾,粪便发酵,臭秽之气令人窒息。
考生进入贡院后,都想选择中间的号舍,除了避免巷尾臊臭,也可以少受些巷口的风雨日晒。理论上每个考生都有事先规定的号座,但到清朝后期已形同虚设,因此出现了比拼手脚快捷的“抢号”。很多老秀才饱读诗书,但抢不过后生,几天“粪号”坐下来,头晕眼花,不仅没中,往往还大病一场。
文献记载,江南贡院曾经有考生受不了煎熬,在号舍用烛签自刺身亡。
除了辛苦,还有屈辱。考生入院,除水墨文具、干粮食器之外,还需自备蜡炬木炭,手提肩负,本已狼狈不堪,兵卫小吏还要点名盘问、查对身份,稍不称心便呵斥怒骂、解衣搜身,无异于审贼。
《聊斋志异》中,蒲松龄曾将秀才乡试,归纳为“七似”。
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
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
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
其出场也,神情惝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
……
站在吴敬梓像前,想象着他在这座贡院中经历的种种,我不由得轻吸了口气。
假如自己早生几百年,免不了也要想方设法到这里考上几回。
毕竟,这是草根改变命运唯一的机会。
比如周进。得知他在贡院恸哭的原委后,那伙商人甚为同情,慨然凑了笔银子,替他捐了个监生;周进凭着监生的资格参加乡试,居然中举,过了几年,又中了进士,升为御史。顷刻之间,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是朋的也来认朋,连将他辞了的学堂,也供起了“周太老爷”的“长生牌”。
夫子庙前有一块明朝万历年间的照壁,东起白鹭桥,西至文德桥,长110米,高10米,全部由墙砖砌成,是全国照壁之最,号称“天下第一壁”。照壁上有两条巨大的金龙浮雕,抢戏正中的火珠,须髯奋张,极为威武。
这正是明示天下学子:此处即是龙门,一旦跃过,便可摇头摆尾,直上青天。
文德桥头,对着金龙照壁,我隐约听到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十里秦淮,分明是帝国最旷日持久的战场。
我想起一座园子。
据说,那座园子虽然不到三亩地,但设计极为精巧,移步换景,有“壶中天地”之誉,在园林史上有相当高的地位。
李渔的芥子园。
芥子园的原址现在已经很难考证,但根据文献记载,应该也在秦淮区。
李渔是明末清初的大戏曲家。虽然亲历过改朝换代,但他的作品,却“十部传奇九相思”,很少出现家国之痛,并且都是大团圆结局。才子佳人,无论地位多悬殊,阻力多强大,际遇多坎坷,再山穷水尽,最后也能一床锦被送入洞房。
李渔解决问题最常用的办法,便是让主角金榜题名。
然而,李渔本人,却只是个不第秀才。
尽管没有功名,李渔却爱园林、爱美女、爱鲜花、爱锦衣、爱美食,爱一切享受,开销甚大。因此,除了写书刻书贩卖外,“终年托钵”,游走各地官绅之门,以求资助,虽然名满天下,但也常被视为文丐,尤其他为了取悦东主,带着姬妾组成的戏班巡回演出,愈发遭人鄙夷,以俳优目之。故而许多钦佩李渔才情的人,对他一试不中便自暴自弃浪荡江湖,极为遗憾:“把平生之学问,奔走势利之门,不能做个显宦,与国家办些大事。”
……
(全文请阅读《福建文学》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