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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写八度屯重阳节这一天熬酒祭祖的习俗。进村入户“精准脱贫”的李作家之前跟老罗有一个约定,在重阳节熬新酒时,去现场从头到尾观摩,看看粮食、雨水和火是怎么变成酒的。小说写了一个乡村生活的瞬间。这瞬间一头连着山水,一头连着滚烫的生活,有配方、有技能、有汗水。这倾注了人世间山重水复的瞬间,令人万分感怀。作者写出了这一天的深情、醇厚和悠长,我们跟着李作家成了乡村酿酒师,同时也成了乡村品酒师。这让我们深刻感受到,酒不仅仅是酒,也是对生活的理解和爱。
八度屯有重阳节祭奠先人的习俗。在乡间两年,每到这一天,不,在这一天之前,我都会接到好几户人家的邀请,要我去他们家过节——他们祭奠先人,我去喝刚酿出的新酒。新酒祭先人——这一年的粮食、雨水和火变成新酒,二十三度或者五十度,在重阳节这一天洒在先人的坟前,最终辣的是我们的喉咙。
这一天是深情的,是醇厚的,也是悠长的。
二〇一九年农历九月初九——这个被称为重阳节或敬老节的节日“潜伏”在国庆长假最后一天。
这个国庆长假,我们工作组的人没有闲着,进村入户,赶在全区“精准脱贫工作大督查”到来之前把贫困户的收入、奖补等各项检查指标再细细地排查一遍。连续多日紧张的工作之后,哐当,重阳节就到了。工作组的人(县里、乡里的干部)各回各家,我没有回家,我的家乡没有重阳节祭祖的风俗,跟很多地方一样,我们那个地方的人都是在清明节到来的时候祭祖。据我所知,广西好些个地方,也有春节期间祭祖的风俗。不同的风俗都各有来历,八度屯也一样,一百多年前,从北方过来定居的人把这个风俗带到这里,一直延续到现在。
重阳节的早上,我刚刚起床,老罗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李书记,我都准备好了,你到的时候我才点火。“点火”两字说得很重,跟电视里火箭发射倒计时,数到“一”之后“点火”的指令那样,显得真诚和神圣。我这才想起来,之前我跟老罗有一个约定,在重阳节这天他熬酒的时候,从装锅、点火,到第一滴酒从铁锅里流出来,我要去现场从头到尾观摩,看看粮食、雨水和火,是怎么变成酒的。
车开在水泥铺成的屯道上,十月的八度屯光辉灿烂:早晨的太阳舒缓地铺排,成为重阳节早上的底色,有一点灼热,有一点调皮;而八度屯的树木,那些枫树、榕树、松树、荔枝树、龙眼树、柚子树涌入眼帘,一路后退。这个时候,露珠已被晒干,不时窜到车窗边的叶子不再闪亮,有重新活过一回般的清爽(我曾经好几次在梦中跃上枝头,去品尝树叶上的露珠,露珠有时候是甜的,有时候是酸的,有时候像酒一样辣——每到这个时候,每到甜的时候酸的时候辣的时候我都会准时醒来,之后我再回味梦中的甜梦中的酸梦中的辣,也会像重阳节早上八度屯又重新活过一回的树叶那样清爽);接下来我看到一汪秋水,接近十亩的水面看不出绿,只看出蓝和白,那是天空的倒影,倒影里有八度屯的好天气,我还看得到野鸭,看得到枯叶、塑料瓶之类的垃圾漂浮物——这是一个乡村池塘常有的样子,这里不是风景区,日子一头连着山水一头连着滚烫的生活,而滚烫的生活泥沙俱下,一如八度屯的池塘(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两天得找人清理水面上的垃圾,全区精准脱贫工作大督查就要开始了,卫生不能留死角)。接下来是稻田,再过不到二十天就是收割稻穗的日子,半青半黄的水稻在稻田里低下头颅,像农人面对土地,或者后辈怀念祖先。
我把车停在屯文化活动室前面的灯光球场。球场上停了十几辆车,有外地车也有本地车。平时这里没有这么多车,这么多车很早就停到这里,可见有些车主是星夜赶路长途奔赴回来祭祖;有些车主是迫不及待一大早前来八度屯做客,和我一样。
走在狭长的通往老罗家的已经硬化了的小路上,酒香袭来。今天的酒香格外浓烈,屯里至少有五户人家在同时酿酒,可以想象此刻酿酒人家中忙碌、红火的景象——他们酿出的新酒热气腾腾——今天的八度,不管是坟前的酒还是餐桌上的酒都将是热的。
关于八度屯的酒香,我曾在我的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第一次跟汉井主任去八度屯,屯里浓烈的牛屎味让人避之不及。也是那一次,在屯里,不知谁家在酿酒,空气中酒香弥漫。李作家想,一个地方,只要还有酒香弥漫,事情就不会太糟糕;一个地方,只要还有牛群走动猪崽嚎叫,就是没有酒香,事情也不会太糟糕;甚至,一个地方,就是没有酒香也没有四处走动的牲口,事情也不是不可救药。”文章写的是我第一次来八度屯的情景,那个时候卫生状况比较差,现在不一样了,这两年政府下大力气出资改善乡村的人居环境,每个屯都安排有专门的清洁员打扫卫生,情形有了很大的改观。
我来到老罗家,径直来到地下室,这里是他家的酿酒坊和厨房。老罗原来是村委委员,现在退休在家养猪、酿酒、种沃柑。他性格豪爽,经常召集人在他家聚餐,在他家的地下室,我醉了好几次。老罗在水池边洗一堆植物,见到我,他站起来,“就等你来点火了。”他说。我闻到一股植物的香气,问:“这是什么?”
“红兰呀,红兰你都不晓得?”老罗说。
“哦,这是红兰。”红兰我当然晓得。我离开乡村太久,紫色糯米饭一年是也能吃上几回,但是有时候脑子会“短路”,连紫色糯米饭是用红兰水泡出来蒸熟的都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的还有红兰作为植物时的香味,在老罗家,老罗说这是红兰之后我才想起来。
“要做五色糯米饭?”我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我们先点火。”老罗回答。
“好,先点火。”我说。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对了,之前我跟他说要等我来之后才“装锅”,我要看到酿酒的全过程,现在,地下室的大火灶上面,大铁锅扣上铝制的蒸笼,蒸笼里装着已经发酵好的“米饭”,真的就差“点火”了。
“不是说等我来才装锅吗?怪不得你说都准备好了,就等我来点火。”我说。
“装锅不重要,火候才重要,等下有得你忙的。”老罗说。
“我只负责点火和尝酒。这不是很轻松吗?”我说。
“今天你负责掌握这锅酒的火候,大火中火小火,不一样的火熬不一样的酒。我先跟你预告,火候不是眼睛看出来的哦,是尝酒尝出来的哦。”老罗笑着说。
“尝酒尝出来的,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说要不停地尝酒,酒淡一点就要加大火,酒浓一点就减成小火,三种柴火,老竹子、脱粒后的玉米棒、八角树的枯枝叶不能同时塞进火灶里,开始是用老竹子加玉米棒,玉米棒燃得差不多了,这回要加上八角树枝叶,八角树枝叶燃起来的时候,老竹子就燃得差不多了,马上要加进玉米棒,玉米棒燃得差不多的时候要加进八角树枝叶,循环反复。”没想到熬酒还有这些门道,是有点绕,不过我听懂了,在不停地尝酒的时候,我还要注意火灶只能同时有两种燃料在燃烧,玉米棒加老竹子、老竹子加八角树枝叶、八角树枝叶加玉米棒。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老罗的独家“配方”,老罗认为,相同的火焰,因为材质不同燃点也不同,火焰的温度也不同,不同的温度使锅里酒的原料有不同的反应,因为温度的变化,酒分子会有不一样的“聚变”。我真是开了眼界了,熬酒还有这样的讲究。后来我问老罗是怎么知道这样的“独门绝技”的,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拿老竹子来烤鸡,跟拿玉米棒来烤鸡不一样,拿八角树的枯枝叶来烤鸡跟拿老竹子和玉米棒来烤鸡又不一样,后来把烤鸡的办法用在熬酒上面,经过反复试验,掌握了这样一套“配方”,因为他熬的酒跟其他人家熬的酒相比要醇得多也好销得多,他就认为自己的“配方”奏效了,一直就这么干。后来我回老家,正好隔壁家的绍平也开有酿酒坊,我跟他说老罗是这样熬酒的,马上受到他的嘲笑,他说多此一举,火就是火,还分什么老竹子玉米棒八角树枯枝叶,天下能当柴火烧的草草木木太多了,怎么不都拿来试一试?绍平熬酒简单得很,装锅,点火,燃料就是我们那个地方永远都有人遗弃的旧家具上的木头(绍平还开了家废品回收店)。绍平还说,旧家具的木头五花八门,难道我要用烂床头柜的木头搭配烂沙发的木头放在火灶里才熬得出好酒?扯远了,还是回到重阳节这天早上。重阳节这天早上,我兴致勃勃,尤其让我觉得新鲜的是,大火中火小火,不是用视觉来判断,而是用味觉来判断,这也太有意思了。我一下子就有了“天降大任”的感觉,我今天要大干一场——非常高兴,今天我是一个乡村酿酒师,同时,今天我也是一个乡村品酒师。
火灶里发出清香,那是刨花的味道、玉米棒的味道、老竹子的味道。刨花是火引子,能很快引燃火灶里的玉米棒和老竹子。点火。我用打火机点燃一张卷起来的报纸伸到火灶里,刨花燃了起来,很快玉米棒也被引燃,玉米棒燃起来的火暗红,火焰刚够得着玉米棒上面横着竖着的老竹子,一阵浓烟——显然这是老竹子接受“拷问”之后故作娇羞释放的“烟幕弹”,很快浓烟散去,老竹子彻底被玉米棒引燃,啪啪作响,金黄色的火焰绸缎般地舔着锅底——这才是老竹子应该有的样子。但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空心,老竹子的“冲动”犹如年轻人的“冲动”,几截碗口大的老竹子,根本对付不了稳如泰山的大铁锅和大铁锅上又圆又高的铝质蒸笼,仅仅十几分钟,锅里的水还没开,火灶里的玉米棒就没有了火焰,几截老竹子也褪去早些时候的张狂,显得后劲不足。这个时候,八角树枯枝叶登场,我往火灶里塞八角树干枯的枝叶,噼里啪啦,那些枝叶燃起来有一种不要命的阵势:火焰是红色的,从始至终都带响,最最要命的是,香味满坑满谷,顷刻间填满老罗家的地下室。也许是这些枝叶把能量都给了果实,香味不是特别地浓郁,八角的香味太冲了让人受不了,八角树枝叶的香味刚刚好,是一种脱俗的香味,不像是来自山野,而像是来自闺房,是一种迷人的香。熬酒的人有福了,喝酒的人有福了。
一只酒坛子放在铝制蒸笼的酒槽底下,等待第一滴酒什么时候滴下来。
在我忙着给火灶里一下子加八角树枯枝叶、一下子加玉米棒、一下子加老竹子的时候,老罗始终考官一样站在一边,他笑眯眯地说,“今天我们有没有酒喝全靠你了。”
我说:“我就不信我熬不出一坛好酒!”
终于,出酒了,我拿着一只牛眼杯去接,一口就干下去,不对啊,这不是酒啊。早先老罗说,如果淡的话,说明火候不够,要添加燃料放猛火,我狠狠地往火灶里塞八角树枝叶,又是一阵响。两分钟后,我又拿牛眼杯接了一杯倒进喉咙,还是淡的。是不是搞砸了?我望着老罗,才发现他站在一边笑弯了腰。
老罗说:“哪有这么快,滴下来的,不一定是酒。味道怎么样?是酸还是涩?”
我说:“什么味道都没有,就是暖暖的,温开水一样。”
老罗说:“那说明今天这锅酒的质量不错,你二十分钟后再尝。”
我说:“为什么像温开水一样就说明酒的质量不错?”
老罗说:“说明前期发酵工作做得好,对了,还说明你火候掌握得好。你点火成功了。如果酸或者涩,那就是发酵失败了。”
他这是在表扬我,我知道这跟点火没关系。
二十分钟后,我再拿牛眼杯去接酒,一口就干了下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那么滚烫的酒,非常的醇,非常的好喝。我又接了一杯,就被老罗制止了。
……
(全文详见《江南》2024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