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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9期|陈村:“八○后”的文学故乡

2024-09-23 12: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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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何人开始的,网上间或会将我称作网络文学的“教父”。我再贪婪无耻,也对这种说法很不认同。众所周知,我是老派的传统作家,从不在网上首发完整的作品,何苦去冒充网络作家。再说,那些小的们尽管见了我比较礼貌,那是人家的客气。他们也不讳言,最爱戴的作家并非是我。安妮宝贝当年喜欢苏童,盛可以要认余华当师父,我给小饭拍过一张照片,他站在余华的背后像个卫兵,而财神最崇拜的是阿城。也有女生喜欢王安忆,男生喜欢史铁生,调皮的喜欢王朔,多情的喜欢格非,爱写诗的喜欢北岛或舒婷。反正我没见过谁最爱的是我。暗中或许有,我曾在榕树下看到有人抄了我的《给红子》去投稿,也算是给我一个惊喜。从我个性说,不喜欢为他人负责,不耐烦当谁的教父。教父是那么好当的吗?

我并不掌握平台来推作者,更不给他人发工资。就算是评奖,也是请评委签下名字,表示集体负责。我对人际关系并不看重。今天叫你师父的,明天你写了力作,极可能懒得帮你点个免费的赞。人与人还是放松一点好。拜老头子,加入某个圈子,都是不靠谱的花头经。能让一个作者站住的只能是他自己的文字。一个作家再有名,除了鲁迅可生造一个“猹”送给少年闰土,其他人这样乱来会被当作错别字的。我还有其他的想法。写作不是木匠铁匠的活计,即便有师承,那徒弟也是说说的,都是不肖的。匠人像师父就对了,越像越好,创作却无法重复,哪怕是抄袭自己。现在市面上流行“创意写作”,收费高昂,看了只好笑笑。有什么写作是不要创意的吗?如果凡是写作必然创意,那么“创意”二字加在帽子上岂不是多此一举?余华曾热情洋溢地向我介绍当老师的经验,大力赞扬他的弟子。我不怀疑他的热忱,以及其他创意老师们的热忱,也不看轻他们的弟子,只是依然要笑笑。我倒不是说,那些没什么文凭的老师,如何去教出学历来。我看问题不这样浅薄,沈从文也没文凭,当然他也没批量教出什么好弟子。我是担心,作家教自己都未必教得会,怎么去教别人?作家如果能教会自己,何以往往多年出不了作品?这就涉及写作的严酷。不比画家,一头羊一条鱼一匹马可以画个百遍千遍,作家的宝贝,用过一次就作废了,下次要有新的宝贝。有几个人能频频亮出新宝贝?

巴尔扎克还能一种办法写各种人,尤其到了现当代,观念为王,写成了《等待戈多》之后,还能用这个笔法写《等待戈多他爸》《等待戈多他姥姥》吗?现代派作家,仅仅一枪就将自己打死了。在爽文为胜的网络文学,卡夫卡废话连篇的《城堡》哪有什么活路。这也是众多作者回到故事的一个动因吧。

要“创”是非常困难的。创一句他人没说过的妙词妙语都难,何况妙文。“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别人读来也平常,写的人却是死去活来中了。

那么伟大的老子,一生留下的只有五千字,不够网络作家一天的出产,发表在中国最厉害的杂志上,稿费略高于最低月工资。解释这五千字的著作汗牛充栋、高耸入云。字和字是不一样的。

一个作家的价值,就在于他是否找到了这个“不一样”。

记者们有个最平常的问题:你为什么写作。这可以有一千种回答。我在一九八八年回答过这个问题:

在我生命的后二分之一中,我常常写作。受了世间的恩惠,为爱而写作。领略了社会的不公正,因恨而写作。要养家糊口追求小康,为钱而写作。妄想文史留名,为名为虚荣心而写作。因别无他长,只能写作。因兴奋骚动苦闷孤独而写作。为好山好水好风好空气写作。为笔的流畅和纸的漂亮而写作。为想象力白日梦而写作。为形式而写作。为美妙的汉字而写作。为我你他她它写作……你要是说中了上面的任何一条,我都说对,全说了就更对。且慢,似乎总还有哪儿不对头。

其实,我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写作”。

什么对写作最重要,作品要写成什么样子,也是每个时期有不同的回答。我现在的回答是,最重要的不是表现种种深奥的理论,而是“还在写”,这跟走路一样,最要紧的不是走什么步态,而是还在前进,还在移动。至于目标,排除任何的伟大,写成的最好的样子是“只有我能写的样子”。这是学院和导师无法教的。

以上我随便说上两句。既然这一行已经成了许多人的饭碗,我就不再饶舌了。

我的经历中,曾夸过一些年轻人,推荐过一些人的作品。我不是那种大嗓门,夸奖的声音未必传开,推荐的作品也未必被看重。这很自然。小小的意外是,例如新概念作文大赛,赛后出版集子,编辑部派给我几篇文字要我简单点评。我说过什么都忘记了。但多年后,有人会告诉我还记得那几句鼓励的话,甚至发给我一张截图。年轻时候被看见,被评说,显出不一样的作用。

我有点好为人师,常常多嘴多舌,我并不在乎是否被某些人怀恨在心。曾写过一篇文章,《一下子十四个》,一晚上干掉那么多人,被写到的人未必个个高兴。我通常对年轻人、对未成名的人较为宽容,对遭遇不幸的人、生病的人较为忍让。多看看他们的长处,看见他们的努力。必须说明的是,我从不是任何人的“恩师”,也没有指导过任何一个年轻人成名成家。他们的好看,都是自己做出来的,是环境和时代的机遇给予的,天时地利人和,与我无关。这个说法的反面便是他们不成器也跟我无关,我不对他人负责。

做人还是彼此两不欠的好。即便为他人做过一点事,别人没理由一辈子感恩。想通这一点,世间的许多纠结可放下。我做的事可能只是顺便,不是见义勇为两肋插刀,别太当事。只是我要自己记住他人的帮助,心存感激,留一点余地。

我举例来说吧,看起来生动一些。先说个尴尬事热身。

例如,我这里有一张众人合影。那次是跟随王元化、李子云等前辈接待日本的一个作家代表团。在外国人面前要讲点面子,为表庄重,我特地穿上最贵的一件衬衫,一双买了很久没机会穿的名牌皮鞋。我提前到上海图书馆,走过大厅,发现脚下生凉,再一看,天哪,皮鞋居然脱线了。我小心地拖着鞋子走到接待室,发现彻底完蛋了。我向某个女作家招手,她怕我是什么恶作剧,不肯过来。我继续招手,她疑疑惑惑地过来一看,笑死。我给她钱,求她救命,帮我上街找一双四十二码的鞋子来,无论什么鞋子。她再三要我保证会记住她的恩德,我一口答应。感谢好人,鞋子买来了,我将坏鞋塞进鞋盒扔了。有人说鞋线是闷坏的,重新缝一下还能穿。我坚决不要了,它敢这样害我,我绝不给它任何机会。多亏出手救命的朋友,和外宾会见很顺利,排队合影的时候我不必光着脚。

王元化、李子云、俞天白、叶辛、陈丹燕、陈村等会见日本作家

现在许多人知道我曾为韩寒的事在网上打架,他们忘记了,我曾严肃批评韩寒。我不问打架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问我批评他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引一个旧帖:

2006-3-7 星期二

我也不喜欢白烨的论文。我的态度由他去说吧,这是他的活儿。有余力批判白烨当然很好,但这批判如果用“妈的”来进行,落了鲁迅不以为然的“辱骂与恐吓”的陷阱,掩护了白烨。

一面声称是屁,一面对不能被当个屁而愤懑,这态度不好。超脱了,就是不看,不要,你说我在文坛是主流,我赶快辟谣。

白烨说得至少并不全错。“文坛对他们只知其名,而不知其人与其文。”在我看,被他猜对了。几位力挺韩寒的大佬都没兴趣去读他作品,不是“只知其名”吗?我读过一点韩寒的小说,但我也并不知道他会张口就骂,还骂得古清生兄赏识。这是“不知其人”。

韩寒要是觉得被白烨压抑了,还有人觉得被韩寒压抑了呢,也想骂呢。韩寒在白烨前觉得年轻,还有人叫他大哥呢,早有人说“韩寒老了”要pass他呢。

我觉得这种争论不好。

我还看出一点奇怪。当年,就是这种丫挺之人,这种丫挺论调,这种丫挺操作,将韩寒等从平地上拔起来的。韩寒要批判的话,应该从头批判,从你们老大——一直在幕后欣赏帮助你们的胡玮莳那里批起。那些所谓的民间人士尚无这种兴致、能力、机会来做这最初的选拔工作。更多的年轻人希望自己被选拔。这种矛盾,如何解开?

在我看,双方都是说顺嘴的人,都是台词而已。

白烨是老台词了,大拿,一开口摆谱,惹人厌烦是当然的(我也常如此被人烦着)。对这些跟我同辈的朋友,我不想多费口舌,他把博客都关了,想必也在思索。

那位年轻的朋友,说话是没谱的。现在,心已不在文学了(请读他博客),把话说得那么大又何必。再说,今天的韩寒哪里还是一个人带一妞,有喽啰的是他了,白烨是没份的了。他心虚,拉众人来壮胆,说出“其实,每个写博客的人,都算进入了文坛。别搞得多高深似的,每个作者都是独特的,每部小说都是艺术的”。古兄和吴亮也鼓掌吗?

韩寒拿骚动说事,文学不能骚动吗?不在第几页做什么事情,就不可能是手淫吗?就没在做示范动作吗?韩寒的意义,他对同辈人的召唤,不正是那些一二一的示范动作吗?

他忘了自己是谁。白烨或我忘了自己是老糊涂了,犯浑,他很年轻就忘了。

所谓的“八○后”,所谓的网络作家,到了被严肃批判的时候了。被批判,是真正被看见,被重视,被当作成人,当作文学。市场用市场的批判力量,文学用文学。吴亮等有质地有抱负并蔑视以往批评的批评家,愿意吃这辛苦,用点工夫,冒这大不韪吗?

我说不要粗口,古兄说要的,好得很。那好吧,要。古兄看到楼上吴亮的称赞了吗?我们就是野蛮小鬼出身的,现在老了,稍稍冒充一点文雅,用叉叉叉了。我要是骂起来,绝不掩饰不在骂你,我会说我骂的就是你,还不带换上谐音:……

还骂下去吗?

好了,不说了。祝白烨依然觉得自己很牛。祝韩寒赛车得第一。

陆续参战的有吴亮、何立伟、韩东、张远山等牛人,他们有感而发,还要为当事人是否会参战打赌。我已引得太长。编辑先生的版面没多余不妨删节,让人们去网上了解这一轮小热闹。

有张照片,是韩寒在瞪着我。那是二○○八年新概念十周年的聚会,韩寒在一片欢呼声中入场后直接到赵长天的旁边坐下。我的座位正在十米之内,趁机拍照,拍下他对着我的镜头显出恼怒的样子。我不知他是否认识我。那时我在网上批评他。他纵横捭阖,率领粉丝痛殴几个老作家。我并不赞赏老作家的立论,同样不欣赏韩寒的姿态。我不认为他的小说好到哪里,年轻人喜欢,那就喜欢吧。但以体制为分界来谈文学,令我不适。新概念作文大赛是《萌芽》杂志的活动,《萌芽》是上海作家协会的刊物,也就是说,按韩寒的逻辑,他本身就是体制孵出的一个蛋。他糊涂了,怎么有立场来攻击老家伙?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天我拍了不少照片,其中有韩寒、郭敬明和张悦然在台上对谈。年轻人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非常兴奋。有人从走道上爬过去,想接近偶像,被劝了回去。我还拍了一些他们在台上唱歌的镜头。我喜欢这些年轻人。他们是文学的未来。

《萌芽》杂志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很不错。一部分学生有这个才能,要让他发挥出来。忘了从第几届开始,我参加终评委的工作。除了北大清华南大武大厦大复旦等高校的教授们,另有中国许多一线作家先后来当评委。其中有王蒙、马原、铁凝、方方、叶兆言、苏童、余华、曹文轩、张炜、格非、韩少功和上海的赵长天、叶辛、孙甘露和我。后来还有小白、周嘉宁、张悦然、路内等。

在十周年庆典之前,我见过一次郭敬明。那是二○○五年在千岛湖的《萌芽》杂志的“代际沟通论坛”上。那是“八○后”作家最大的一次聚集。在开会讨论和坐船游千岛湖时,我拍了一些照片。后来我将照片发给两个青年作家,请他们自己好好保存。那次郭敬明迟到了一会儿,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发型,高高耸起。讨论的话题都已飘散,倒是那些照片更有价值,显示了这个群体的雄壮和不可忽略。站在这个群体对面的我们,无疑都是老家伙了。

在这里保存一份名单:

大会与会者合影

第一排:陈村、郭敬明、徐敏霞、苏德、宋静茹、刘莉娜、马中才、王皓舒、蔡骏。

第二排:颜歌、张新颖、叶兆言、任晓雯、张悦然、格非、曹文轩、方方、史零、于东田。

第三排:费爱能、李其纲、余华、于建明、赵长天。

第四排:赵婷婷、周嘉宁、那多、小饭、甘世佳、吴俊、滕肖澜。

第五排:蒋峰、李海洋、胡坚、唐一斌。

其中,《萌芽》杂志主编赵长天和上海戏剧学院青年教师于东田已去世。

那次集会韩寒没来。他在网上有很多动静。那时论坛已逐渐衰落,兴盛的是博客这种形式。博客类似个人主页,可以在自家的院子自说自话。做得热起来,评论区会有许多人跟帖点赞。当然也有说不好听的,博主可以一删了之。韩寒就是那种有很多评论的博主。他的帖子还会被人一再转发。按理这种形式应该很安静,不得不服的是平台的骚操作。它将对立的言论放到一起加以推荐,于是博主和博主就隔空打起架来。更兴奋的是粉丝,涌到对方的博客打砸,网上也开始打群架了。受不了的博主只好关闭评论,甚至关闭博客。平台不挑事就算好的,他们舍不得处理漫山遍野的信口造谣或出口成脏。骂人也是人气,而网站最怕的是没有人气。网络再次显示它在民主自由上与人类理想观念的差异。

网络也有它的“公平”,或称为“天数”。在韩寒最热的时候,忽然,他在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的事情被提了出来,被质疑开了后门,为他量身定做了小灶并偷吃。接着,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三重门》被认为是他父亲代笔。韩寒不服,以为很容易证明,晒出手稿,于是各路大军开始找他的错别字,找出笔迹的可疑。以往的言论被挖出,做成一个个打假专辑,质疑其身高,质疑其智商。尽管有众多当事人和同学证明他的写作,并不被听取。这次轮到韩寒有理说不清了。热闹一起,有教授加入,有作家也加入,不明白算不算起哄。我很奇怪,这么个定罪法,哪个作家能证明文稿是自己写的?你有原稿,有录音录像照片,有证人证言,都是没用的。谁帮韩寒说话就查谁砸谁。笔迹专家的意见没人愿意理会。到最嗨的时候,有人提出要将新概念的获奖者一一过堂。很可怕。网上是“疑罪从有”,三人尚且成虎,千万人的蜂拥之下,老虎就成了恐龙。

我可能是习惯那种乱哄哄了,不怕网民。网上的惯例是查学历,查论文。我从来说自己是个专科生,并未冒充大牌。我这个专科生毕业还不用论文,所以也免去了一些人的辛苦。更要紧的是,我不是油水多多的富翁,用今天的话没多少流量,砸我基本是白费力气。那时肉头厚的主大把存在,不像后来“苍蝇也是肉”,将我也咬上几口。我不怕到我的单位去找麻烦,我保护的不正是那些参赛学生的正当权益吗?我还是残疾人呢,你们辱骂残疾人是自取其辱。我之前的言行证明我跟韩寒不是一伙的。我不是当事人,不证明有和无,但我看见那些极为无理的断章取义,拼凑证据,我要指出。认为韩寒写得很差,那不是问题,那叫审美观的差异。但认定他作弊,认定有组织有预谋地作弊,那就是大问题了。我可以没有预设立场,但你们活儿要干得漂亮一点。我等了好久,没看到所谓铁证。这一说,故事就长了,简直堪比谍战,曲折离奇,引人入胜。君不见许多年前就埋伏下了线索,发展好关系网,就等新概念作文这一声春雷了,让韩寒破土而出。

网上还能搜索到当年乱哄哄的踪迹,有兴趣的人、闲得无聊的人自己去找吧。那一阵我坐不住了,去找有名有姓的来比画比画。我出手敲打了教授两下,找他们同样无法自证的毛病,教他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教授即便无理取闹,也要一点面子吧,后来有一名教授转而去搞古诗,我的天,搞成了网红。这多好。出手揪住一个活蹦乱跳的女生,找到她多篇抄袭,给出其大作的来源,她道歉了但继续追打韩寒。那个最能来事的狠人,夸张点说,简直是浑身G点啊,他不是应该先自己脱光了表示坦荡吗,但他对别人的追问坚不吐实。狠人自陈曾在一个科技公司任职。用他们对韩寒的逻辑,你在什么时间,去什么公司,任什么职,有证人吗,有税单吗,跟转基因相关吗?你自称学者,有证书吗,有聘书吗,有多少论文在哪里发表是谁审核的?你一问三不知,怎么好出来追打人家?

谁的手是干净的?

我因自己的顽劣和找死,自然被揪了出来。和韩寒的父亲韩仁均,和赵长天,并列为三个“代笔”的父亲被做上图片一时传为神话。我们三个的儿子,错就错在少年时期都曾发表过一点文字。对那些脑瓜不太好使的人,那些平平无奇的作文简直就是天才的神笔了,小小年纪怎么写得出来?他们将自己不可能的事情,认为全世界的不可能。他们认为所有的孩子,都会丧失自尊让家长来涂改他们珍爱的文字,而家长们都有能力装扮成一个小孩子来牙牙学语。他们心地肮脏,妄图令每个人随时准备被考问和自证。

狠人不怎么出名的时候,曾由朋友带着来拜访过我,有合影一帧。谁料这关头他忽然痴痴地揭发我在一九九九年到二○○二年神秘失踪。意思大概是我忙于帮儿子代笔去了。那时我不是榕树下的艺术总监吗,不是焦头烂额地在做载入网络文学历史的评奖吗?这种低级谣言有人敢造就有人敢信。心地不良之徒,上网还真是上对了。

我随手保存了一些文字和图片。我说的“存盘”二字,也变成了污点。奇怪,刚跟我打完赌的人,转眼不认账了,我不存下来,到哪里去还他们清白?他们是那么可乐的一群,被狂欢裹挟,一夜夜蹲守在网上,一笔一画地分析研究,抱团取暖。他们无名无姓的,等待令旗一挥,就地蹦起杀出。人类经过冷兵器时代、热兵器时代后,还有这么魔幻的幽灵的战斗。经历多了,明白网上的争斗,并非全是理念之争,其中有策划,有目的,有团伙,有收益。它让一文不名无任何长技的人成为富翁,成为大咖,成为手执令旗的人。让擦边网站成为门户,趁机做大。

我也被事实提示,财物的炫富要不得,会被打劫撕票,知识层面上的炫富也是要不得的。一个人获奖,伤了多少人的心,得罪了多少人。你的成功,证明了他的无能,他岂能白白认下这个无能?发急了的人也想撕票。很无语,无论是否认同,现实就是如此。古人说,一人向隅,举座不安。我在网上日久,常常提醒自己,一旦开打,围城三面,穷寇勿追。

我看到在一片喊打喊杀声中,有些个人不敢发声,有些个人始终在顶住。他们是游兵散勇,倡导理性,说理,讲逻辑,不骂人,不管你是否要听。他们给自己招来麻烦,备受攻击。他们不在乎。说得最解气的是陈丹青,他说,如果是他父亲代笔,我就连他父亲一起喜欢。

在自证无效、他证无效、扬言打官司又无疾而终之后,韩寒和他的小伙伴们全都不见了。无论网上说得如何难听,多么离谱,坚决不回应,由他们义愤填膺或欢天喜地。起初,我觉得费解,后来一想,也是啊,有这个力气,不如自己回家读书。人到最后,毕竟要靠自己来成全自己。韩寒之前用赛车和写作成全自己,之后学当导演。他的电影我从网上的盗版看过一点,他很认真很用力,尽管我依然不认为他的作品有多好看,但这次,没人再说是他爹拍的了。

网上的新潮是能闹就是财富。能量大的会鼓动网民如驱使工蜂。平台的管理如有问题,发财就更方便,也无法杜绝他们本是一伙的猜想。境外的社交媒体也是如此,不可能做干净。但是,千算万算,不如老天爷一算。韩寒的坏运气如流感病毒传给了狠人。狠人被追问钱的来处和去处,追问三只基金来钱很开心但那几个列名监督的大牛未见讣告如何都不见人了?忽然有搞笑视频上网:罗永浩提着裤子追到电梯口,狠人狠到只会低头看手机,露出缺少植被的头顶。这这这是怎么啦?网上的故事就是这么精彩。怎么也告不倒的号,忽然就被全网闭嘴。不用三十年的,河东就去了河西。我听说的当然比写在这里的要细腻许多,但是点到为止吧,有兴趣的人自己设法去追剧。

还有个花絮值得一记。有人告诉我,蔡骏说了韩寒什么。以我对蔡骏的了解,认为不会吧。传言有传言的力量,反正有了不爽。在那多的婚礼上,赵长天作为新郎的父亲穿着漂亮的西装从医院请假出来。我给他和几个同事拍了几张照片。那天我用两个机器共拍了两千张照片,拍下不少人,其中有韩寒和他家人。我拍的照片中,有蔡骏走向韩寒,两人握手言欢。我拍了他们的背影,请他们转身,拍了正面的合影。让人高兴的合影。顺便一提,我跟赵长天也曾参加蔡骏的婚礼,在黄浦江的游轮上,赵长天穿着漂亮的西装是证婚人。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赵长天走在大家面前。他身体一直很好,往日他见我会帮我背摄影包。患病后,他变得非常脆弱,为避免被细菌或病毒感染,医生和家属不赞成外人的探望。我跟他有时打个电话。我再次看见他,已是在告别仪式上。二○一三年四月三日,那天韩寒等年轻人也来送别。我写赵长天:

他不寂寞。他的文字在,陈述生的光明。他撒在大地的绿色在,行人如织。他令想起他的人觉得温暖。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所谓的“教父”,赵长天是新概念作文当之无愧的教父。

在网上流浪的日子里,我依然东张西望。出于习惯,关注网络文学的进程。二○○八年的一天,看到中新网上有媒体报道:

九月十日,起点中文网发起“三十省市作协主席小说巡展”活动。活动刚刚启动,就遭到韩寒等年轻作家的奚落,对此次活动,韩寒戏称:“如果我当作协主席,下一秒就解散中国作协。”九月十九日,韩寒博客发文《领悟》,把矛头指向河南省作协副主席郑彦英,嘲笑其文章《从呼吸到呻吟》“标题党”。九月二十日,郑彦英在博客中贴出《人不能无耻到信口雌黄》回击。

新闻又说,谈歌发言,“要是我当韩寒他爹,那下一秒就把他打死”。问下来,谈歌说有上下文,自己整体上很欣赏韩寒,没有要骂他的意思。

我笑看韩寒又在惹事。少年气盛好得很,但他说话没托住下巴。这话别人说没问题,他说却不妥当。没作协就没《萌芽》杂志,没这个杂志就没新概念作文大赛,大赛没了,怎么会有韩寒这些一等奖获得者?我的意思是,他既然不曾将奖状送回,不可以过河拆桥,阻碍日后的韩寒们也得这样的奖。他现在是大哥了,要有大哥的样子。至于瞧不上作协主席的小说,那倒一点都没关系,也可以自己写一篇给他们看看。

新闻的热闹还在于,同是“八○后”作家的郭敬明经王蒙先生推荐加入了中国作协,对记者发表谈话:加入作协很温暖。人各有志,有喜欢的,有拒绝的,有投奔的,有不屑的,这样才是原生态。

还是回到作协主席巡展的话题。我是不赞成这个巡展的,它之前称作竞赛,后来改名了。可能是因为不让随意举行大赛。盛大文学刚成立,要做个活动可以理解,做成这个样子却有点古怪。网络文学本是民间的野生的,和传统的正统的文学正可两翼齐飞,不必急着弄成一团。作协系统中,一直有“忍看朋辈成主席”的笑谈,作家们明白,艺术的高下才是更要努力的,以官衔来定位会遭白眼。连他们自己都不做的事情,盛大文学来抢这个锋头,于是我说古怪。

从技术上来说,可在网页上重复投票马上被人诟病,于是侯小强说的有八百万点击到底有多少含金量也很难确定。有人在喊,“主席,您快一点儿!”网友习惯一日八千字的更新,等不来后续就在页面上催更,他们哪里见过一连三天一动不动的。更有趣的是秦文君迟迟没动静,她不习惯写一段贴一段,想要写完了一起发表。

盛大文学的老总侯小强受命于陈天桥先生,空降到网络文学,和吴文辉老总一起组建盛大文学,统领旗下多个网文网站。他十分敬业,上任之初来过我家虚心交谈,他谈到全版权的概念,我不太赞成那种统统买断,但记住这个标记。次年侯总和黎宛冰、夏烈曾请沪上文学界的赵长天、陈子善、程德培、程永新等吃饭恳谈;另请严锋、孙甘露和毛尖吃饭;请王为松,李西闽和任晓雯吃饭。盛大文学的记者来我家采访,孙甘露和我去做过一次网上的访谈。他们送来聘书,我出任首届全球华语原创文学大展评议团主任。曾去南京大学路演,请来的当地作家是我的老友储福金。二○一○年,这个被称作“SO大展”的活动在西安颁奖,地点是西安高新区的绿地假日酒店。那天出席的嘉宾有德高望重的陈忠实先生,有阿来、王干、郑彦英、白烨、王跃文、张鸣、周明、王刚、路金波、步非烟等大侠和当地的领导。网络大神、颁奖嘉宾和吴文辉等老总以走红地毯的方式进入会场,受到网友以掌声和欢呼声的夹道欢迎。

来自马鞍山的年轻女作家王雁,以她的《大悬疑》,获得一百万元版权交易金。典礼上的歌舞表演十分好看,黑的白的衣衫上下翻飞,不同流俗。

我曾应侯小强之邀拜访过一次盛大文学总部。它在我十分陌生的张江。外地投奔上海的青年才俊,非常喜欢张江,路宽树茂,楼宇气派。我这种老派上海人却很不习惯,我喜欢的是小马路小店,房子最好矮一点。我很少去什么公司,见识短少。进盛大文学忍不住会跟榕树下比较。这个公司无疑气派多了。空气都不一样。榕树下是喧哗的哈哈的,盛大却很严肃,秘书们围成一圈在走廊的凹处办公,没什么声音。侯小强的办公室有几株绿植,还有一块神秘的石头,盖着红布。我将石头和它的主人都拍了下来。下楼时,将前台的盛大文学的公司标牌拍了一下。

我见过多个网络文学公司和作者的版权协议文本,看过他们网站,读过他们挂出的章程。我站在作者的立场,参照传统出版的模式,本能地有疑虑。但我也知道,一个闹着玩玩的东西,商业公司插入后,必然不同于往常了。要能将这个玩继续玩下去,就会有协议和章程,有组织,有盈利模式。我不清楚中间的度在哪里。

我以一篇旧作结束这个章节。

2008.2.5

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是他们的文学故乡

《萌芽》很笨拙,只有笨人才选择那么一条难走的路。中国的评奖很多,参赛者寄一篇作品过来,找人评审一下,宣布一二三等奖。过程简单,省时省力省钱,容易操作。在《萌芽》参赛,先要将作品发去,如果入围,无论远近都要在大过年前赶到现场煞有介事地再考一次。跟高考一样,学生信息是封闭的。阅卷只看文章,跟学生的地区、性别、姓名是否优美无关。评委会由教授、作家、编辑组成。无论是当过校长的,还是当中文系主任等职务的教授们、博导们,无论是北大、清华还是南大、南开、复旦等,一律平等,五六个人一组,对同一份卷子分头打分。教授们思路严谨,作家们判读活泼,两者相辅相成。如果打分差距大了,另组成“特别法庭”重读,力求不放过一个小才子。出题时各抒己见,反复投票,它和评奖过程受公证处派遣的公证员监督。

每次都兴师动众,费力费钱,不是很笨拙吗?

新概念作文就这样坚持了十年。它已成为一个品牌,在中学生里拥有极高的知名度,从它出来的少年写手,成为青少年心中的英雄和明星,拥有最大的读者群。笨拙有笨拙的好,新概念成功后,尽管学样的不少,但这种笨拙是极难复制的。

在新概念作文启动的时候,网络上开始有了动静。网络文学的大军差不多时间起步,一时风起云涌。但网络文学当时的大本营占有先机可惜没全心全意,操作缺乏笨拙精神,加上资金缺口和运作不当,最终网站崩裂,团队溃散。回想当年,被网络发现而被出版社藐视的最有人气的作家,连自己的网站都无意投资出版其作品。后来,他们靠自己的能量到底还是发出强烈的光芒,但何其艰辛。新概念作文中出来的作者幸运多了,《萌芽》这个超一流团队已将路线打通,万事齐备,只要你好好写。各大学也在等。而网络文学终究是游兵散勇,不像出自新概念作文的年轻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是他们的文学故乡。

在新概念十年庆典上,组织者、评委和历届得奖作者在台上齐唱《同一首歌》,这情形令人感动也令人欣慰。韩寒进场先坐到赵长天老师的身边,韩寒、郭敬明、张悦然同台接受采访,接受弟弟妹妹的欢呼,这大概是只给新概念作文的面子。出名真早,经过十年,他们还只二十多岁,这是前代作家开始文学历程的年龄。后面的路一样了,文学很公平,彼此都好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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