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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5期|卢文丽:大学里的小邮局(节选)

2024-05-15 12:5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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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文丽,1968年生,浙江杭州人。写诗起步,也写散文、小说,进修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家班。200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出版有诗集《无与伦比的美景》《我对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诗100》《礼——卢文丽诗选》,散文集《沙漏的舞蹈》《韩国姑姑》和长篇小说《外婆史诗》等12部。现为杭州日报报业集团副调研员,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作协诗歌专委会副主任。


大学里的小邮局(节选)

卢文丽


午休时分。邮政所静悄悄的,我嚼着话梅干,正读着《朦胧诗选》,这会儿是我的休息时间。我在柜台上,搁着一块覆着牛皮纸的三角纸盒,上面有圆珠笔描画的四个空心字:本台休息。这块免战牌,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休息或结账时,就搁在台子上。

我听到门口有动静,抬起头瞄了眼,只见一个拄着拐棍,戴一顶灰旧礼帽,身穿灰西装的瘦高老人,勾着腰走进来,摸索到我的窗口,两手小心地扒着柜台,弯下腰,侧着脸,问:香港的汇款到了吗?

他的颧骨有点高,脸皱巴巴的,像上了年纪的柳树皮。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啥汇款?香港的汇款,我小姨寄来的,十万港币。老人答。我纳闷了,香港的汇款属国际业务,不但邮政所办不了,支局也办不了,得到市局国际营业厅办,就在H城火车站旁那幢英国人盖的石头房子里。有汇款单吗?望着老人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半信半疑道。汇款单?汇款单不是给你了吗?大伯,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哪有汇款单?我紧张地提高了嗓门,扬了一下手中的诗集,你可啥都没给我啊!再说了,我们这里也办不了对港业务!在里间打瞌睡的所长走了出来,一看情形,冲我摆摆手,然后大声对老人说:伊教授,回家等着吧,等汇款单来了就给您送去。

老人讪讪离开柜台,走到靠墙一张条椅上,坐下,支着拐棍,嘴里嘟哝着什么。所长低声对我说,哲学系伊教授,神经不大正常,大半年没露面了,我还以为走了呢。

所长说完,就回到里间,戴上袖套盖起了邮戳,所长咚咚的盖戳声,像铁骑突出刀枪鸣,又像是带着怨气。这也怪不得所长,因为她是我们所里最忙的。全校师生寄出去的信件,所长得一一过戳,邮车拉来的邮件,在交给校收发室前,也得所长盖落地戳。邮车一天来三趟,早一趟,午一趟,晚一趟。那时流行音乐卡,厚厚的,给所长盖戳制造了麻烦,有的音乐卡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在邮筒里就欢唱起来,吵得我们头昏脑涨。这种时候,所长就会一边盖戳,一边骂骂咧咧:现在的大学生,就知道浪费爷娘铜钿,真是造孽啊。

这时,走进来一个女的,黑色高领短袖线衫,露着两条白皙的胳膊,柳眉单眼,很有风情的样子。她打量了一下我柜台上的“本台休息”,又抬头望望墙上的钟,便悄悄坐到了条椅上,与老人隔着很宽的距离。老人转头,看着女人,有点突兀地问:帮帮忙,帮我写封信好吗?女人似乎有点吃惊,将身体又往椅子尽头挪了挪。我眼神不大好,你能帮我给我的小姨写封信吗?女人说:哦,可以的,大伯,带信纸了吗?老人一边在身上和身边摸索着,嘴里一边念叨着:信纸、信纸放哪儿了呢?然后,抬高嗓门,似乎是问身边人似的自言自语:信纸呢?你把信纸放到哪里去了?女人愣了一下,拉开随身的黑色手提包,从包内取出一个拍纸本,撕下一张,把纸和笔记本放在包上,又把包搁在膝盖上,掏出笔,说:您说吧,大伯。老人微闭着眼,仿佛很享受似的,缓缓口述起来:

亲爱的小姨,您好吗?一别数十年,家国千万里。万丈红尘中,梦中长相忆,我们都很想念您!小姨,我的妈妈走了,我的爸爸也走了,我本来要去香港讲学,然后顺道去看望您,但是我的名额,被曹大嘴占了,曹大嘴在我们系里,一手遮天,蛮不讲理……

女人快速地书写着,一张纸写满了,又从本子上撕下一张,接着写。

……好吧,亲爱的小姨,纸短情长,不胜依依,即此搁笔,余容后续。望您见信,速将十万港币寄来,以解燃眉之急……

老人口述完毕,女人将写好的信折叠了一下,递给他,同时问:写完啦,大伯,有信封吗?老人歪头朝着柜台方向问:有信封吗?我说:有,五分钱一个。老人说:买一百个。我说:五元。老人又开始在身上摸索起来,边摸边说,钱呢?钱到哪里去了?女人起身,走到窗口,低声对我说,请先给我一个,待会儿你上班后,我买十个,你扣下一个好了。于是,我递给女人一个镶着红蓝边的航空信封。她回到椅子边,坐下,将信装进信封,问:大伯,请告诉我地址和收信人。老人道:香港,我小姨,我妈妈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把桌子上的牌子收起,说:上班了。

女人将信交给老人,走到窗口。我们所长说他脑子有问题,你给他写什么信?我边对女人使眼色,边低声道。她点点头,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练练字。然后,她将一张早就填好的汇款单,夹在工作证内递给我。从汇款单上得知,她叫杨桃,中文系的。一看汇款单,是《诗潮》寄的稿费,三十元,这说明她可能是个诗人。我的小心脏不由得怦怦跳起来,因为我也迷恋写诗,自己破订了《诗歌报》和《诗潮》,她竟有《诗潮》寄来的稿费,让我心生敬意。于是我把笑容堆到脸上,付款时,还特意找了三张崭新的纸币递给她。她接过,莞尔一笑,说:谢谢,其实一样花。我竟说了句多余的话:写诗换来的钱,应该是最干净的。我看到她的脸,突然拉了下来,低声道谢后便走了。

所长说,瘦高老人是福建人,姓伊,哲学系教授,父亲是国民党。前些年,收发室发现一封从福建拍给伊教授的加急电报,电文是:13日302次晚8点7号车接头。收发室觉得这封电报不简单,便报告了保卫科。保卫科一查,那趟火车是从福州开往南京的。是日,保卫科人员悄悄跟随伊教授,当火车靠站,飞身将伊教授扑倒在地,两手反剪,并将一位提着编织袋、与教授接头的穿红色罩衫女子控制,打开女子携带的物品,是一袋土特产。女孩是伊教授的外甥女,嫁在南京,带了点土特产,经过杭州带给伊教授,因走得急,拍了电报。原来是一场误会。据说自打那次电报事件后,伊教授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我经常在校园里看到杨桃。有时在食堂,有时在图书馆,都是独自一人。在教工窗口,买了饭菜,择一个位子,默默地吃,吃完,挺着腰,端着托盘,走到回收盘子处,离开。一次,我先吃好,经过她身边,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显得很高兴。

我,张小行,十八岁那年,高考落榜,参加招工考试,被分配到邮政所工作,尽管在当年,能进邮局工作是令人羡慕的事,但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没有一个高考落榜生,乐意每天面对一帮兴高采烈的大学生并为他们服务的。从早到晚 ,我都套一件墨绿色工作服,坐在铁栅栏后一把旧椅子上,像只很有耐心的青蛙,待在自己从柜台到墙壁一平方的面积里。我的前边是一排铁栅栏,后边也是一排铁栅栏,栅栏外是客户和一片小水杉林。

我高考落榜的关键原因,是数学成绩差,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思想意识不端正,自己不想学。工作之后,我还会做考数学的噩梦,就会被吓醒。上岗第一天,我就赔了钱,那会儿我师傅还没退休,坐在我身边,带我。师傅姓俞,上海人,一认真,嘴角皮肤就皱起来,看上去特沧桑。我开始独立操作,心跳、冒汗,算盘珠扒拉得极不利索,师傅上厕所时,我出了差错:一个戴眼镜男生,递给我一元钱,说,同志,买十张八分邮票。不知为何,我竟把一元看成了五元,麻利地找了对方四元二角。而那个男生呢,一把抓起邮票和找的钱,就跑了。等我反应过来,绕出柜台,追到门口,大声疾呼:站住!你给我站住!人早没影了。我没看清男生的模样,记得他额前的头发打了摩丝,一根根翘着,像个刺猬。

真当是木啊!师傅如厕归来,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啊呀,钞票侬也勿认得?哪能办业务啊……当着邮政所全体人员的面,师傅喉咙梆响地教训我。我懊丧极了,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久,师傅退休了,我只能硬着头皮独立操作,天天跟钱打交道,小心脏时刻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尤其到了轧账时,账上的钱,一会儿多,一会儿少。少了,肯定得自己赔。多了,那一准是我轧错账了。

赔过几次钱,我的心情就像一团乱麻,乱糟糟的。心情一不好,服务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脸总是挂着。有人来办业务,若是来者的汇款单背后,没填姓名或证件号,我伸手朝空白处戳戳,给个白眼。对方填妥,我将证件和单子,往柜台下一扒拉,并不抬眼看来人,即便对方已在栅栏外冲我惶恐微笑着。我一拉抽屉,数好钱,我将证件和钱,扔回柜台,再一关抽屉,邮戳“砰”的一声,便不再睬人。自从戴眼镜的刺猬头拐钱逃跑后,我也逐渐纠正想法,应该抬起头来,正眼多看看人,为的是有朝一日把那家伙逮住。我已经想好了,不但要让刺猬头把钱吐出来,重要的是得当众羞辱他一番,那货不但拐跑我的钱,还让我挨了师傅的数落,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奶奶的,还大学生呢,还戴眼镜呢,我呸!

空一点时,我就望着窗外那片很有点年份的水杉林,发发呆。水杉林,春天绿莹莹,冬天光秃秃。男女学生,胳肢窝夹一本书,经常在林间出没。每天下班后,我脱下工作服,去教工食堂吃晚饭,吃好,去图书馆。所长知道我爱看书,托总务处熟人给我办了张阅览证。我喜欢图书馆里面的味道,坐在里面,我就觉得心情放松,觉得图书馆才是我该待的地方,一天的忙碌就好像被泉水洗过一样,消失了。我在图书馆里,翻阅新到的期刊,把期刊上的投稿地址和邮编,抄下来。然后,把自己写好的诗,按地址投稿。当然,我投出去的诗,过不了多久,又被退了回来。

好几次,我在图书馆见到过杨桃,她坐在一个靠窗位置,有时看书,有时一个劲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仿佛世上任何事都与她不搭界。

每天,我到邮政所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银行取营业款。师傅退休前,款都是小金取的。师傅退休后,轮到我,因为小金的资格比我老。早上,我脚踩军绿色高[革][幼]作训鞋,鞋是我求我老爹搞来的,那会儿我老爹在省军区司令部通讯处当处长。我把我那辆天蓝色“永久”牌自行车蹬到邮政所,停好,打开营业柜,抓起一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走到所长工作的里间,把公文包往一辆半旧自行车兜一搁,把车推出教学楼。

我骑的这辆自行车,墨绿色,市面上没得买。又高、又笨、又重,中间还带一横杠,看上去木乎乎的,骑上去慌兮兮的,邮政所里几个女的,都不敢骑,因为上去了就下不来。一次,小金骑了上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于是这车就灰尘蒙身,少有人问津了。所长说,这车是公车,意思是只有干公事时可以骑。为骑这车,我也摔过几个跟头,好在我张小行,天生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外加两条大长腿。我在草坪上练了不到一下午,这辆公车就被我给驯服了。我发现这车吧,看着挺吓人,但只要一骑上去,却相当平稳、牢靠,且视野开阔,跟如今开吉普牧马人SUV差不多,那种高大、威猛的感觉,特飒、特拉风、特豪迈。

我猫着腰,穿过梧桐树簇拥的水泥路,荡着读书声的教学楼,一溜烟骑到校门口,为表示对门卫的尊敬,我一捏手闸,减速,飞起右脚,蜻蜓点水般在地面一点,旋即跨上车,然后没命地朝农业银行方向蹬。穿过两个红绿灯,看到一个蒙尘的路牌,左拐,骑个三百米,就到了农行。我走进玻璃门,风风火火地把黑包朝柜台一搁,等待那位上嘴唇有颗痣的男出纳员,将缠着封条的现金递出窗口。然后,眯着眼,伸手拨拉一下沓数,并在单子上飞快签了字,塞钱入包,拉上拉链,大步流星出了门。我的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潇洒连贯、严丝合缝,跟电视剧里的流氓大亨一个样。按理说,我该把钱数一数,但我哪有时间呀,一想到顾客都在窗口等着,哪有心思数钱呢,何况我也数不清啊。何况钱出自银行,总不会有错的。师傅带我时,曾对我说最好数一数,言下之意,也可以不数。我把装着现金的公文包,搁进自行车筐,然后,像一只急着下蛋的母鸡,又铆足了力往学校蹬。每天,我骑着公车去取款。有时去支局办事,偶尔也替所长跑个腿,干点私事。不久,我练出骑车单放手吃棒冰的技术,甚至双手大撒把,在车上做两个扩胸运动。多年以后,H大学的很多老师和学生,都还记得我当年骑自行车的帅模样呢。

初夏,知了在梧桐树上叫个不停,我从银行出来,钱多包鼓车筐晃,蹬着车,脑子里回旋着费翔《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声。太阳明晃晃的,还没骑到半路,我就出了一身汗。老实说,每次取款回校的路上,每次蹬着车,我都慌兮兮的,生怕遇到劫匪。如今银行或邮局门口,常看到押钞车、安邦护卫什么的,几个猛男,全副武装,穿着防弹背心,提溜着警棍或握着枪,天兵天将一样。但我那会儿,压根儿没这套神操作,从来没人保卫我和我从银行取出来的钱。回首往事,我每每惊出冷汗,发现自己当年干的活儿,风险系数不是一般地高,几乎天天在玩命。当然从另一个侧面,说明那会儿治安还行。我骑进学校林阴路,准备来个双手大撒把,于是,我开始脱外衣,正脱着,没料车轮压着一块小石子,车身一歪斜,我便连人带车,栽在热乎乎的柏油路上了。

彼时彼地,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爬起来,邮政所的飞车女侠摔了跟头,这脸可丢大了。第二个反应是,包里有八万元现金呢。但我那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一下子没爬起。这时,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女人跑了过来,扶起我,并将跌在矮栀子花丛旁那只装着八万元现金的公文包捡起,递给我。我抱住包,龇着牙,一时无语。你没事吧?她边问边上下打量我。怪不得他们说你长得好看,哎呀,果然好看嗳,就是鼻子塌了点。我既感谢这个女人的热心帮忙,又讨厌她评头品足,我爬起来,匆匆道了谢,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走了,听到她在后面喊:你的膝盖出血了,记得去校医务室上点药,免得感染了。她的声音听着有点沙哑。她的眼球有点凸,鼻子像颗蒜头。正是课间休息,下课铃催命一般响着,学生们你推我搡排成的队伍,已从邮政所前门排到后门。来了,来了,钱来了。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夹杂着低低的欢欣的声息,一见我,那些伸长脖子的学生就安静了下来,仿佛饥饿吵闹的婴儿见着了奶瓶。我拎着包,垂着眼,一瘸一拐地从队伍边走过,像个身经百战的英雄,心里升起一种职业自豪感,仿佛我就是钱,钱就是我。我回到座位,戴上袖套,将一半的营业款递给搭档小金,撕开封条,开始一天的工作。有次,小金营业到一半,说我给她的一沓钱里,少了一张。这下我傻了眼。所长陪我来到银行,跟出纳员交涉,还叫来行长。所长对行长说,我们张小行虽然数学不行,但她绝不会干那种事。我知道那种事是什么意思。过了两天,银行来电话,说他们轧账多出一张钞票,出纳弄错了。那次事件后,每次出纳都当着我的面,用点钞机把钱再点一遍,让我等得两腿发麻。

很快我就知道,在大门口把我扶起来的那个女人,叫许春花,是校刊《蜂之语》副主编,她好像是我们所长的朋友。不久,支局领导来邮政所查岗,所长在支局领导面前,表扬我人小志气大,责任心强,摔破了腿,还紧紧抱着装满公款的包不撒手。我想,这一定是许春花在所长面前夸的我。我保护公款的事迹,上了支局当月简报。所长还单独找我谈话,要我争取进步,说,张小行,你要珍惜这个岗位,邮局工作蛮吃香,多少人开后门都进不了。所长知道我没事就趴在桌上偷偷写诗,提醒我千万不要耽误工作。所长顿了顿,又对我说,女孩子没事最好别写诗,免得神经兮兮的,像中文系的杨桃那样。我觉得所长的话,听着怪怪的,也不知道中文系杨桃有啥事儿。

不久,我却听说了些许春花的事儿。她原在某县文化馆,那个县里古迹很多。某次,H大校报负责人姚庆旺去采风、搞讲座,认识了许春花,据说许春花酒量不错。许春花一般不喝酒,喝酒看对象,遇上对上眼的,交杯酒也喝得来。关于许春花的酒量到底有多好,谁也不知道,但大家知道,许春花家做菜,用的是茅台。这话是许春花自己说的,许春花爱吹嘘,虚荣心强,大家都知道。许春花老公在某建筑公司当办公室主任,给领导安排宴会上茅台,不管喝不喝得光,酒瓶子先全打开,喝不完的就带回家,两口子自己喝,许春花的酒量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喝不完的茅台,用来烧菜,据许春花说,用茅台做红烧带鱼鲞,贼鲜香。许春花有没有跟姚庆旺喝交杯酒,这谁也不知道,总之,姚庆旺之后常去那里采风,姚庆旺老婆在政府机关工作,夫妇都忙。再后来,许春花就借调到了H大,那会儿,姚庆旺正好接手一本学校内刊,将内刊更名为《蜂之语》,自己任主编,许春花任副主编兼财务,两人成了同事。在姚的举荐下,许春花还加入作协,成了市作协会员。许春花逢人就说,姚总是我的大恩人。

许春花三天两头来寄大宗,把杂志寄往各地,有大专院校、文联作协、社区街道,每期杂志还送邮政所一本,因为刊物中有个诗歌栏目,所以我就成了这本刊物的唯一读者。许春花是个大嗓门,爱夸夸其谈,她说要通过刊物,结识全国各地的作家名人,要让刊物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许春花从所长那儿听说,我也写诗,老是被退稿,爽快地说:张小行,把你的诗给我,东边不亮西边亮,我给你发!我们刊物虽然没稿费,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把它变成全国公开发行的名刊。许春花意气风发地攥着拳头,比画了一下,说:你要相信我和姚总的能力。

我拜读过该刊主编姚庆旺写的一篇《经营为王》的发刊词,慷慨激昂,牛气冲天。大意是,闭门造车搞文学的时代已过去了,要走出去,干起来,善于包装,善于借力和造势,文末,配有姚庆旺大头照和手写体签名。照片上的姚庆旺,胸垂领带,穿一件人字呢西装,梳着油光光的大背头,像个港商。姚庆旺的字歪歪扭扭,像断成几截的蚯蚓干。我从自己的习作中,挑了一组诗给许春花,没多久,许春花告诉我,已把我的诗推荐给了姚总,让我耐心等待好消息。

杨桃也常来寄挂号信或取汇款,我暗中偷偷观察她,得到的综合印象是:这是一个善良软弱、感情丰富的女人。从证件上,我知道她已经三十八岁,但看上去似乎还要大一些。那次办完业务,我悄悄地说:杨老师,我也爱好诗歌,能把您的诗让我学习学习吗?她淡然一笑,说:我那些玩意儿,都是无病呻吟,不值一读的。话虽这么说,过了没几天,她就送了我一本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诗集,诗集名字叫《呻吟集》。她扉页上题着:张小行小友笑读。字迹挺清秀的。当晚回家,我就认真读了这本诗集,我读了两遍,差点哭出声来,感觉这仿佛是一个被鞭子抽打着的死魂灵,作者的内心隐藏着巨大的痛苦和不安,她的诗里仿佛隐藏着许多被遮蔽的伤感和真相,不禁让我产生深深的同情,又觉得浑身发冷。老实说,杨桃的诗让我抑郁了好几天,只想跑到太阳下好好晒晒。但也让我意识到,我那些诗才是真正的无病呻吟。

许春花和杨桃同时出现在我的窗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许春花先来,杨桃后到。许春花一见杨桃,像是挖着了宝,抬着下巴,盯着杨桃。

哎呀,杨老师也来啦。许春花热情地说。

大主编好。杨桃矜持道。

我说你怎么不会老的嗳,吃防腐剂啦?许春花眼神直愣愣的,像长出了钩子。

呵呵,我哪有你这大主编状态好。杨桃不冷不热答。

我一看许春花的邮件,堆得像座小山丘,就说,我先给杨老师办一下吧。

许春花说:好呀好呀。但脸上分明写着不悦。

杨桃说:不着急的,我没事。许春花豪爽地说:哎呀,客气啥,大诗人怎么会没事?你先办吧,免得人家又要说我们了。

人家说我们什么?杨桃眉毛一挑,略带惊诧地问。

还能有啥呢,嗨,都是美女,人家还以为美女之间肯定互相看不顺眼呢。许春花说。

我看了一眼许春花,觉得许春花的自我感觉未免太好了。

那就谢谢了。杨桃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答。

我在为杨桃办理业务时,许春花也并不闲着。她看看我,又看看杨桃,用豆沙一样的嗓音说,我说杨老师,其实呀,我们算什么美女嗳——你看看我们小行姑娘,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跟山口百惠一个样。

我心想,这个许春花,真是个爱嚼舌头的女人。

杨桃自嘲道:我算什么呀?残花败柳,老姑娘一个。

许春花瞪着眼珠,用略带夸张的语气说:这么谦虚?你还会嫁不出去?不知多少人排队等着吧。

杨桃嘴角露着嘲讽的笑,用一种见怪不怪的口气问:许大主编,最近又有什么我的新闻呀?

我看到杨桃的脸,流露出明显黯然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产生了对她的同情,也产生了对许春花的不满。我急忙把收据交给杨桃,说:杨老师,您的业务办好了,欢迎再来。杨桃跟我说了谢谢,匆匆离去。

四十多了,还是个单身。望着杨桃的背影,许春花神情鄙夷地带着一种可惜,又透着点轻松的语气道。

单身怎么啦?柜台内,坐在我边上的小金,处了半年的对象刚吹,心情正糟呢。小金嚷嚷道:单身怎么啦?单身碍着谁啦?

女人长得漂亮,写诗,又单身,难免被人嚼舌头。不知何时,在里屋盖邮戳的所长,也走了出来,加入了我们的谈话。

哎呀,我可不是一个爱嚼舌头的人!我这个人其实闲事不管的,我也是听说,也不知是真是假嗳。许春花叹了口气,过了半晌,又絮叨起来:

听说有两个学生曾为她差点动了刀。听说她自杀过两次,一次上吊,一次吞安眠药,幸亏都发现得早。听说她跟一个有妇之夫好上了,许春花诡秘地说,那人搞翻译……

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小金气哼哼地插嘴道。

你是啥意思?许春花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反问小金,难道我说她是非了吗?我只不过是把别人说她的话学给你们听听罢了!其实,我跟杨老师是好朋友。她突然一拍案子,语气豪迈地说,不行,我得给杨老师介绍一个优质对象,堵住那些爱嚼舌头的小人的嘴。

我匆匆将许春花的业务办完,目送着她雄赳赳地离去。

我少不了听人谈论杨桃,她仿佛一直是个话题般的存在。她依然常来邮政所,取稿费或寄信、拿包裹,穿黑色高领短袖线衫,或圆领黑色毛衣,那件毛衣,很宽大,几乎看不出身材。她待人礼貌,几乎不苟言笑,神态高傲,像一幅叫《无名女郎》的外国油画里的人物。老实说,她身上那种傲劲儿,我蛮欣赏。每次办完业务,杨桃都会对我道谢,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像一缕照在冰山上的稀薄阳光。

……

(全文请阅读《北京文学》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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