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骏：当年只道是寻常
有人说，到不了的地方是远方，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每个人的故乡，都是人生旅途上那枚永远的邮票。我的故乡在湖北红安县，人称“将军县”。她原名为黄安县，从“黄安”到“红安”，一字之差的背后，是淋漓的鲜血，是痛苦的涅槃，是烈火的重生，是永远的疼痛。在那个年代，“最后一块布，用来缝军装；最后一粒米，拿来作军粮；最后一个儿子，送他上战场”，几乎家家户户，村村寨寨，皆是如此。然而，革命胜利后，这个解放前曾拥有四十八万人口的小县，竟然有十四万人为革命牺牲，有名有姓的烈士仅六万余人，有两百多个将军诞生，被人称为“将军的摇篮”。徐向前元帅曾题词：“两百个将军同一个故乡”。而与此相对，是许多村庄成为无人区，许多家族从此绝代，许多革命者没有活到解放。我们村庄和我们家族出去参加革命的人，也是如此，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小时候，我听到的都是母亲的哭声与叹息。那绵长的泪水，让我在历史中浸泡出另外一种人生的观照。
《云上故乡》 李骏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3年7月
我们在这样的地方生长，在贫瘠的深山与并不肥沃的土地上长大，拥有了一种别样的人生，它让我们的生命打上了一种忧伤的甚至于绝望的底色。直到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有幸挣脱与逃离了那块伤心之地进入城市，回头望去，仿佛就像我们的后代一样，完全想不到，我们竟然生于斯长于斯，能从那里走出来——那曾是一条多么艰辛艰难艰苦之道啊。我在感慨幸福命运之时，又滋生了另外一种视角——原来，在将星闪耀的故里，在星辰闪烁的背后，故乡还真实地生活着另外一些人。他们看似平常，却有着另外一种并不平凡的人生。只是很遗憾，作为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终其一生，就像漫山遍野的松树，像丘陵上遍地生长的小草，像路边一块块不语的石头，像天空中飘来飘去的白云，来与去，爱与恨，生与死，有谁会在意和在乎？烈士已矣，多数故事无人知晓。而他们，却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身边，生活在我的眼前，是邻居，是对门，是村里，也是湾下；他们是叔，是爷，是外公公婆，是同学，是朋友，是留不下名字的庄稼汉与寂寞无边的乡贤乡绅；是贫穷，是无奈，是生老病死，是喜怒哀乐……
岁月有光，人生无常。生死常由命，富贵自在天。有的人去了，从此就一骑绝尘，让生命成为绝唱；而有的人走了，就像一阵风过，有歌也是挽歌，有烛也是风中之烛。无论他们是伟大还是卑微，是成功还是失败，是欢乐还是痛苦，在我还没有成为作家之前，我就想记下他们。因为总有一些人，会给我们的生命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大时代也有小人物，小时代也有大人物。无论是巨光还是微光，不少人曾带给我们希望与温暖，激励着我们奋斗、前行，他们是孤勇者和殉道者。到我真正成为一名业余作家之后，这个念头更加强烈。我后来发表了一系列关于红安革命和反映红安历史的小说，比如长篇《黄安红安》《喧嚣的墓地》，以及小说集《红安往事》等，都是通过小说来呈现我要表达的那种情感。如果前面出版的这些为虚构，那么这本散文集则恰恰相反，文中的主人公，都是在我生活生命中出现过的人，只不过，他们已一前一后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世界，变成故乡大地上的一座座寂寞的坟地，或是空中飘荡的流星与云彩。回忆往事，时常让我想起命运，命运其实是个非常奇怪的词，谁也没有见过它，它却无处不在。每个人的命运，总是由偶然变成必然，从此或辉煌或落寞。大人物的命运被人反复聚焦放大，遥不可及，而普通人的命运，却并不能引发世人甚至于亲人的关注。
生者皆过客，逝者是归人。对逝者而言，不朽的是精神；对生者而言，不尽的还是思念。如果时光再往前走，我们的身边会有多少人掠过或飘过？每天会与多少人交集或者交错？又有多少人，能在自己的世界里留下深刻的印痕？是不是有过这样的时候，即使有些人在生命的光阴中相处时间很长，但一转身就会迅速忘掉？而另外一些人，哪怕仅是匆匆交错，却能让人铭记一生？世事沧桑，人生变幻，当一切俱成往事，我们总会在各自的人生道上走失或迷失，并且最终成为另类的孤单。我们在年轮日复一日增长的同时，也忘掉了许多曾一路同行的人。其中有许多还是当年的知己朋友，在久别之后成为路头上那一抹看不见的影子。即使有些温暖仍在心头，但模糊下去的面容，好像已找不到回时的道路。多少优秀的人啊，从此却埋落民间，阴阳两隔，不知所往，不复当初！就像一些伟大的人物有时经不起推敲一样，相反平凡的人物却往往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在漫长的时光里，许多人的侧影，还是像故乡的底色一样，时常奔入梦里，无论你走多远，他也会跟随着你一起流浪天涯。那些曾经有过交集但再也见不到的人，一下子因为某个机缘而突然变得鲜活，仿佛从生命里从未离开。那烟熏火燎的热气腾腾的生活，让我们见证了他们的存在。可是，他们走后，怀念虽然依然，但很少有人再去记录他们。即使有，许多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我，在能够做到之后，决心为生命中出现过的他们，写一本一个人眼里的乡情榜单。因为，我曾经与他们一路同行。在漫长的弯弯曲曲与波波折折的生活中，他们不少人曾温暖过我卑微的生命，丰富过我单调的生活，给予我微光的照耀。特别是随着年龄增长，人近半百，许多人从梦里、从记忆的瞬间、从生活的片段、从触景生情的刹那走回来了，那些曾经的一路同行者，哪怕只是一个微笑，一句温暖的话，一个善良的举动，一次平凡的举措，也让人在回想起来格外感动。作为沉默的大多数，我觉得不应该让他们在走后就凭空消失。他们也曾在世上这样生活过，追求过，爱恋过，失败过。不管人与人的隔膜是否会像大山一样难以逾越，像新鲜的河流一样陌生，但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交与相知，注定了必定会是爱与爱的交碰和重逢。月上三更，人行陌路，雨还是雨，风仍是风，点点滴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像他们一样，也属沉默的大多数。当我被“作家”的光环罩住，我发觉记录普通人的生活，能让我感到温暖，感受到写作的真正意义与价值所在。我爱他们，我希望以文字的方式，让他们飘荡在另一个世界的寂寞与沉默的灵魂，还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暖与慰藉，使他们能永远活在这个他们曾经来过、爱过或者失望过的人世间。
故乡云上，云上故乡。身在异乡的我，时常对着故乡的方向仰望，天空只有白云飘来飘去，沉默不语。无论这世间的一切是不是浮云，我始终相信，那云彩之上，一定有他们的存在。当我们在思念与默想他们的时刻，他们也一定会一如既往地关心、热爱与祝福着我们——只是我们心急眼拙，为了碎银几两忙碌奔波，早已无从得见。
李 骏
2023年春于北京西郊
李骏 湖北省红安县人。曾就读于解放军军事交通学院指挥系、解放军艺术学院青年作家班和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先后戍边新疆、西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解放军文艺》《芳草》等刊物发表各类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仰望苍穹》《城市阴谋》《黄安红安》《红安往事》等著作十六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