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亲吻一头狮子
□ 杨映川
一
你听说了没?那个商界女诗人郝丽姜失踪了。
政法部的同事向我传递这个消息也许是因为我做过郝丽姜的专访。同事没什么表情,我的脑子没跟上趟,我说:“不会吧,这年头想失踪哪有这么容易,得先问监控答不答应,大数据答不答应。”“反正人是找不着了,我猜多半是死了,自杀凶杀你去打听打听,没准能鼓捣出一个悬疑小说。”同事不无调侃,眉头轻浮地挑了挑。
报社是知识分子聚集地,人人以当名记为荣,以挖掘真相报道事实为荣,出了我这么个热爱写小说以虚构为特长的,虽不算异类,但并不受待见。我返回自己办公室,掏出手机,调出郝丽姜的号码,摁下拨打键,那头响起无法接通的嘟嘟声,拒绝的声音刺痛了我。我原本并不相信同事的话,此时背后却窜起一股冷流,郝丽姜如果真的已经不在人世,我当下呼的就是一个走在黄泉路上的魂魄,她会不会正回头望向我?我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从手机上调出郝丽姜的朋友圈,她最后一条信息是4月28日发布的,图片是一张黄花梨小木桌上摆放着一杯拉花咖啡,配了文字:我的咖啡要加糖。
我打开电脑,查看邮箱中的已发邮件,没错,我是在4月25日上午10时把《回眸一笑》的终稿发到郝丽姜的邮箱。我另外还打印了一份纸质稿,足足有四百多页,纸质稿在当天中午交到郝丽姜手上,一个小时后我收到银行信息提示,我的银行卡进账40万。我和郝丽姜在一年多前签了一份合作协议。我替她写一部不少于20万字的自传,我放弃版权署名权,用她的名字出书发表,并对此合作事宜保密。她给我付报酬80万元整,分三期交付,定金10万,初稿完成付30万,终稿完成付40万。按照郝丽姜的计划,她这本自传要在她50岁生日之前出版,生日那天她要大宴宾客,每位嘉宾送一本书,还要搞一个发布会。她说会以这本书作为自己前半生的一个总结,后面她将放下俗世事务,满世界逍遥快活去。难道她玩失踪是逍遥快活去了?不,不可能,她离50岁尚有一段时日,《回眸一笑》也没印出来,就算要淡出江湖以她的性格不会如此潦草行事。
4月25日我给郝丽姜发完邮件不久,她给我发来一个信息,让我打印一份纸质书稿送到她办公室。我心想她电子版已经收到,她办公室也有打印机,这非得让我打印一份纸质稿送过去只能说明她工作态度很严苛,她应该认为这样才算真正圆满地履行了合同。我熬到同事都离开去吃午饭,用办公室的打印机把书稿打印出来就马上送过去了。郝丽姜的办公地点在青山公园东门附近的一幢写字楼里,她的办公室在二楼,这和很多做生意的喜欢把办公室设在高楼层不一样。郝丽姜认为低楼层好打地气。我特别喜欢她办公室的阳台,护栏外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把整个青山公园变成自家后花园一般。阳台上摆了两张细藤摇椅,一张香樟茶案,墙边有一只花架,花架只在顶部摆放了两三盆花,主要功用是放置零食,蜜饯瓜子肉脯应有尽有,还有一坛腌制的青梅。用冰糖米酒腌制的青梅,脆甜微酸带着酒香,饮茶间歇咬上一小口,会让茶的清香甘苦更悠远。我们躺摇椅上聊天,摇椅一摇一摇的,聊累了,还能眯上一会儿。郝丽姜很能说,表达的欲望也强,叙说到动情处,略显瘦长的脸会泛起红光,细长的眼睛用力睁大,茂盛的头发彰显出顽强的生命力。那些需要平复情绪的间隙,她拈起一枚青梅含在口中,眉头舒展,丰满的红唇微微啜动。我往往能在这些时刻捕捉到她的媚和娇,我也相信了她自述中那些男人对她的情与爱。
我进入郝丽姜办公室时,外间的刘姓女秘书正在打电话。我们见过多次了,她冲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轻车熟路往里间去。郝丽姜站起来迎我,接我递过去的书稿,捧在手里掂了掂,笑盈盈地说:“好几斤重呢,辛苦了。”我卸下重担,心情轻松,也笑着说:“总算交差了,我得躺平几天,享受享受。”她拍拍我的肩膀,“快五一了,要不要去海南玩几天?我在三亚有房,你可以住家里。”我摇摇头说:“黄金周我从来不敢出门,我有晕人症。”“哈哈,你那个异地恋呢,你们不合体?”“哈哈,八字没一撇,我还没答应他呢,再看看吧”……
我一遍遍回想与郝丽姜最后见面的情形,没有任何异样,没有任何预兆,我不相信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虽然我替她写了一本厚厚的自传,在无数个夜晚听她分享她的人生片段,但我清楚我并未真正了解她,我听到的只是她愿意跟我说的,她愿意让我写的。我如今都不知道她具体的家庭住址,如果知道,这会儿我应该上她家里去看一看,道听途说终归比不上亲眼所见。
在我们报社这条街上就有一家阳光南房交易的分店。我出单位大门往右拐,走得两百多米,一家门店的门头装修有枝繁叶茂的树藤,树藤向上延伸至屋顶,屋顶还窝有一只小鸟巢,这是阳光南房交易所有分店统一的装修风格。大门敞开,正常营业。我刚一进门,一个小伙子小跑上前招呼我,问我是想租房还是买房。我瞟一眼他额头上几只饱满的青春痘,有为他掐一掐的冲动。我轻声问:“你们阳光南房好像出事了?”“没有啊,能出什么事?我们上班下班很正常呀。”“你们老板好像是个女的吧,听说是她出事了。”小伙子摇摇头说不清楚,又说我们公司的老板又不止一个,就算哪个老板出事也不会影响业务。听他的辩解,我的疑窦更重,走到街上,车来车往,人声鼎沸,一个人的消失,甚至不如突如其来的喇叭声令人惊觉。
我和郝丽姜这一年多来交往较为密切,但关系不算亲密,她就像一个老板,我就是一名雇员。我为一份较为丰厚的酬劳工作,她的那方自然有她的要求和条件。在我的正常上班时间之外,她要见我,我基本上都无条件服从。她认为我顶着她的名字写自传,除了她给我提供的素材之外,我要熟悉她的形神气质语态,这才能保证文字的郝丽姜风格。我还要与她的情绪同步,尽可能地实现共情。不得不说,在写作体验上郝丽姜还是内行的。她出过一本诗集,从商之余会即兴写上一两首。那些散落在旅途会议饭局的小诗前两年又汇集出了一本,书名叫《水边》。我的部门主任蓝江就是拿着《水边》让我认真阅读再去采访郝丽姜,给她写个专访的。如果因为出过两本不太入流的诗集郝丽姜自然不能成为我们的专访对象,她的商人身份将她的诗人身份拔高了,不得不说很多时候我们因为一种身份的认证降低了同一个人另外一种身份认证的标准。
我在专访的准备工作中了解到全市有十来家分店的阳光南房交易的老板是郝丽姜,还有,闹过两三起医美纠纷生意依然火爆的好丽人整形医院她也是大股东。专访当中她让我对她的商人身份尽量略过,主要谈论她作为诗人的情怀和人生态度。我当时刚收获一个国内较为有影响力的文学奖,写这类文字对我来说不费吹灰之力,还抖了不少机灵。我把她的诗人情怀作为她事业成功的起点,不吝赞美她有一颗敏感纯真的童心,省里唯一一个诗歌奖项——阳光诗歌奖,是由她阳光南房所属的公司赞助的,她已经有前辈提携后辈之功。郝丽姜对我的专访十分满意,她让我把发表过的小说送与她。我给她送了一本我刚出版的书和几本发表我小说的杂志。
半年之后,她约我吃饭,地点选在豪华的澳华国际大酒店。我在澳华采访过几位明星和画家,他们这类较有身份的人到邕城来大多选择下榻澳华,好像邕城最体面的酒店也是澳华。郝丽姜选的是一楼的西餐厅,没给我点单的机会,她拿起菜单说,我们吃点好的,然后对着服务生熟练地说了一大串菜名。我摆出见过世面的坦然,我想她多多少少有在我面前展示成功优越的心态,我一点儿也不羡慕,我还未到30,她已经快50,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她点的菜上来,看装盘的样子就很贵。马赛鱼羹、鹅肝排、烤大虾苏夫力,我尽量保持吃相斯文,但仍然是我吃得多,她吃得少。她一直在说话,谈对我小说的看法,先是夸了我的才情,后面就提到阅历和经验,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的小说让她看到了幼稚的内容。我诚恳地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并不以为然,我觉得写小说就是在帮助我多层次多方位地经历生活,有些我暂时未见识未理解的只是时日问题,我只需要拥有一颗敏感和丰富的心就够了。在我表示已经吃得很饱时,她说甜点还没上呢。冬至布丁是最后的甜点,奶香和鸡蛋香在我的舌头上滑过。她放下勺子说,她想写一本自传。
“您的人生经历这么丰富,应该写一本。”我附和。
“我有这个心思,提笔写过一些思路,但工作量太大了。”
“不急啊,可以慢慢写,就跟您写诗一样,有空就写,有的人写自传得写十来年呢,慢慢回忆慢慢写。”“我有个想法,我口授,提供素材,你帮忙整理写出来行吗?我不需要太小说,要偏纪实的写法。”
郝丽姜让我做这份工作绝对是经过一番严格的考量,可她的提议对我来说却有些突然。我盯牢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漾着笑意,还有鼓励,当然还有一份权威。我纠结的重点不在于我有没有能力来做这一份工作,而是我哪里愿意替人做嫁衣裳,我还有写出惊世之作的野心呢。
“徐濛,女人写女人最合适,你最多花上一年多的时间,还能从我这里得不少小说素材呢。我不需要你太文学,太技巧,真诚朴素的表达才是自传的要义。我给不了你太高的报酬,80万,就当你帮我个忙。”
说实话,刚才我脑子控制不住地想她可能会开出的报酬,可能是30万,最多50万,80万这价格一出,我的清高无法展示就宣告妥协。我从没想过我一下子能赚这么一大笔钱。我需要钱。我现在仍然住在报社的单身宿舍里,与另外一名同事合住一套两居室,两人各拥有一间卧室,客厅厨房阳台卫生间共用。别的我倒都能与人共用,唯那卫生间受不了。同居女同事谈有男朋友,那位男士使用过后的卫生间臊气十足。他坐过我坐过的马桶,用开水洗涮马桶圈也压不下我的膈应。跟我一拨分到报社的,有的家就在本市,能回家住,不在本市的要么家里给买了商品房,要么在外头租了房。我爸妈如今居住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拿着仅够他们吃饭看病的退休金,我有理想有朝一日让他们在大城市养老呢。我对房子比一般人有更深的执念。我希望我拥有一间书房,能拥有盛开鲜花的阳台,浴室能安放一个雪白的浴缸。泡浴的感觉真好。每一次出差住酒店我都不放过享受泡浴。在45℃左右的温水中,温热从舒展开的毛孔渗进肌肉。热量跟随血液走动,人心跳加速,大汗淋漓,带着微微眩晕,头颈靠在缸边,有濒临死亡的焦躁,直至无力反抗。我迷恋这种无力感,这是一种私密的感受。
我接受了郝丽姜的邀约,我对她原本就有好奇,一个在事业上获得成功的女性不会缺少故事,我有幸成为听故事的人,最后还要变成另一个讲故事的人。我想我在其中一定会有意外的收获,事实证明也如此。我安慰自己,就当给人做兼职秘书一年半载,不耽误磨炼小说技能,最开心的是只要拿到稿酬,一套三居室的首付就能交上。
二
我打车去往郝丽姜的办公室,路上想了几种可能,就像为一部小说构思几个开头。
场景一,郝丽姜坐在办公室里,她热情地接待我。我问为什么打不通她的手机,她说手机坏了,虽然买了新的,但就想空闲两天和谁都不联系。
场景二,郝丽姜不在办公室里,刘秘书在。刘秘书告诉我郝总出差了,我追问什么时间回来,她说这个不清楚。
场景三,办公室里有两名警察,一个在和刘秘书谈话,一个在查看郝丽姜的私人物品……
电梯上到二楼,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我的思维像一条被截断的壁虎尾巴,落到地上,活蹦乱跳,回光返照。
这一层楼有半边是郝丽姜的产业,出了电梯左转就是。如今这左边楼道口出现了一道银色的铁门,铁门上了锁。我印象中并没有这道门,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装的,不过看上去并不是很新。铁门上锁并不能代表就有事发生,因为这是五一长假期间。我用手拍了几下铁门,空荡荡的楼道无人应答。郝丽姜的办公室在楼道的尽头,那儿有一扇窗,虽然关着,却能看到窗外的树,还有透进来的阳光。那是一棵玉兰树,在郝丽姜办公室的阳台上也能看到,很高很瘦的一棵玉兰。郝丽姜曾经用那棵树类比自己。她说:“为了抢阳光,只能拼命长个了,看起来弱不禁风,花开繁盛,香满园啊。”
我的面门被一阵风旋过,似乎是从铁门里窜过来的风,透着一丝莫名的冰凉,我有点慌不择路逃下一楼。走到开阔光明的马路上,狂跳的心安稳下来。多年当记者得来的职业素养让我执着于真相,我招手要了一辆的士赶往另一个地点,郝丽姜闲置的一处私宅,位于北塘城区。
我除了在郝丽姜的办公室听她讲故事,另一个听故事的地点就在北塘的老宅里。郝丽姜讲述的内容似乎受环境影响,在办公室她谈从商经历,商海浮沉,在老宅里谈得更多的是爱人与孩子,她只有一个孩子,但爱人不止一个。
郝丽姜说当年买这套房是为了孩子上学,马路对面就是本市最好的小学之一——北塘小学。老宅里堆放有很多小孩子的物件,滑板、跳绳、篮球、遥控车、漫画书,墙上贴有几幅稚幼的画作。阳台上的花木郁郁葱葱,说明不缺少照顾。郝丽姜说她每个星期都会过来给花木浇浇水,顺便在附近的北塘菜市买吃的。
“我太爱北塘菜市了,能吃到扶墙。”郝丽姜说这话时很有烟火气,和她全身上下高档的衣饰有点违和。我不止一次和她一边聊天一边往北塘菜市去。我们在菜市外围的小吃摊打转,那儿有她爱吃的凉皮、芝麻糊、臭豆腐、叉烧、肠粉等等,我也挺喜欢吃的。我们将小吃一一打包带回去,煮上一壶茶边吃边聊。
郝丽姜换了家常便装斜躺在沙发上,想到哪说到哪,我坐在一旁,手提电脑平放在膝上,随时敲字记录。她讲述时经常闭起眼睛,像沉浸在回忆里,也像是享受这种回忆的方式。毕竟那些幸福的甜蜜的温馨的或是痛苦的不堪的阴暗的都已经是过去式,此时有听众,讲述随心,可以真实,也可以虚构,更重要的是讲述者可以以诗人的姿态抒情,情绪可以张扬跌宕,放纵自若。我会趁她闭着眼睛时打量她。虽然换了便服,脸上的妆却像是补过的,粉很厚,嘴唇涂得鲜红。我认定她的鼻子垫过,有些僵直不自然,苹果肌饱满,额头眼角没有一条皱纹,皮肤紧致光亮,玻尿酸应该打了不少,整体看起来就是比同龄人年轻不少。作为整形中心的老板在脸上呈现医美的成果,这也是门面和广告。我好几次都想向郝丽姜咨询,我这双眼睛整起来要花多少票子。我的眼睛随我爸,眼皮子有些耷拉,某种状态下会让眼睛呈三角状。我听说可以通过切割上眼皮的方法来解决,一直没下定决心,想着万一那医生手一抖手术刀把我眼珠子划到了怎么办。我一直忍住没跟郝丽姜开口,实质是自尊心作祟,如果太在意自己的脸蛋,我在郝丽姜跟前不会剩下多少优势。
在我和郝丽姜交流的过程中,不时有人给她打电话,如果是手下请求汇报,她的腔调是严苛的。“你做不了就换别人做好了,人事部一天收到多少简历你去问问?”“前天发生的事情你今天才来跟我说,干脆瞒下去好了,能瞒得住我倒是佩服你。”“你跟我多少年了,我的处事风格你不知道?你给我把人求回来,能下跪你就不要站着……”我似乎能看到电话那头的人在抹汗,在诅咒,在无可奈何地苦笑。郝丽姜是一个对自己和别人都要求严格的人,她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为她写自传的这段时间,就等同于是她的一名员工,写好是保全自己不受辱。
当我来到北塘老宅的门口,我已经没什么思想波动了,来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此处无人。门边有门铃,但我选择了敲门的方式。我刚敲了三下,北塘老宅竟然被我敲开了。一个身高大约有一米八,头发剃得很短,面部浮肿的小伙子站在半开的门里瞪着我看。
“郝丽姜在吗?”
“不在。”
那胖大孩子砰地把门关上,甚至发生在我听清楚“不在”这两个字之前。
多年记者做下来,我培养了一些品质,往好听说百折不挠,追求真理,不畏强权,说得难听点就是脸皮厚,死缠烂打,狐假虎威。我将手放在门铃上,用力摁了下去。我能听到门里边有叮咚叮咚的声音。无人开门,再摁,还是无人开门,再摁……我倒希望那里面的人能冲出来骂我扰民、神经病,然后,我见缝插针完整问上一句:“我想找郝丽姜。”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