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生活》：探寻那些看不见的生活与内心

赵志明的小说至少有两套面孔，一套怪异神秘，引人侧目与遐想；一套细腻写实，让人亲近与共情。这与他独特的写作路径有关，他一方面对历史传说、志怪传奇以及传统文化的神秘部分进行着现代演绎与“故事新编”，一方面用白描的手法洞察现实日常与人心幽微。《看不见的生活》无疑属于后者，小说中的少年小林在13岁的时候突然遭遇命运的袭击，变成了盲人，进而展开了一个中途失明者艰难而漫长的心理建设与自我拯救之路。心理学上有“十三岁现象”的说法，指孩子在13岁左右的青春成长期表现出来的一种特别敏感、叛逆、脆弱、激烈、难以沟通的现象。《看不见的生活》中，小林遭遇的是“十三岁现象”与中途失明的双重打击，其内心的激荡与陷落难以想象。

《看不见的生活》首先是对一个中途失明者的心灵的探寻，想象这样一场巨变在个体内心掀起的波澜，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种真实具体的、看不见的生活。眼睛是人的重要器官，是人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必要通道。眼睛还是心灵的窗户，让人既获得“看见”外部的直观感受，又为内部的情绪情感进行输送，并为心灵提供“在场”和目击证据。可是，小林心灵的这扇窗户却被戛然关闭，而且是在人生成长的关键时期。赵志明用极大的共情和细腻可感的笔触，描绘出小林丰富跌宕的心理变化过程，并运用修辞与想象把人物复杂的心理感受变得具象可视。小林的眼睛是看不见了，但是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耳朵却可以成为他的世界连通器。小林的内心感受，也可以借助他人视角以及修辞与想象变得形象、准确。恰当的修辞是语言的高光时刻，美妙的想象为叙事插上了翅膀。小说借此描绘出一个人在人生变故面前，在生存的意志下不断适应调整、进行心理建设的过程，也是一个人在时间的洗礼下内心逐渐变得沉静平和、精神得到历练和成长的过程。失明虽然掐断了小林像正常人那样去求学、工作、社交或者结婚生子的诸多可能，却给他的人生开启了另外一扇窗，让他不但可以活下去，还可以有所追求和寄托，让他模糊不清、一步步遁入黑暗的生活别有一番饱满与精彩，而且生命的境界也得到了提升。

赵志明的小说有一种洞明世事人心的沧桑与通透，小说叙事不时溢出，直接抒发与讨论一些话题，从而具有一定的思辨性和普遍意义。这从《看不见的生活》里周围人对小林失明这件事情的反应及变化就可见一斑，也与小林自我的心理感受形成互文。最初得知小林失明的消息，老师、同学和亲戚都来慰问却吃了闭门羹，又对此表示了理解。后面的一番评论犀利而透彻，认为大家的看望只是出于人情世故，他们总是比当事人更适应各种变化，其实折射出的是一种事不关己、见怪不怪的普遍心理。真正关心小林的只有他的亲生父母，然而他们除了任劳任怨地照顾与惯着小林，于他的真正成长与自立并无益处。直到父母先后去世，失去依傍的小林才借助盲人按摩与黄梅戏，在物质和精神上逐渐独立。真正给他情感慰藉的是哥哥大林的两个孩子，在他内心冲撞严重的失明初期，只有牙牙学语的小侄女“用胖嘟嘟的小手触摸他的眼睛”才重新唤起了他内心的柔软；而与侄子林园的投合交流，更是带给他无比的安慰与寄托。然而，随着两个孩子逐渐长大、拥有各自的生活，跟小林有过情感交集的两个女人也因为外在的原因一一离开，小林最终和他的视力一起获得圆满自足：“黑暗终于得以圆满”，“从此他可以如释重负，了无牵挂”，没有人发现他的改变，也没有人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赵志明的小说还蕴藏着一种深沉的空间意识和时间感，让他那些对人情世故和人心人性的体验和看法得以落地。正如他在一次访谈中所说“乡村的人际关系往往落脚在空间距离上”，一个人与他者关系的亲疏远近影响着他的情感态度。《看不见的生活》里小林因为眼睛突然失明，犹如往平静的乡村生活里丢了一块石头，从父母到兄弟到老师、同学、亲戚、村人，与病人关系的亲疏决定了这块石头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水花和涟漪。中篇小说《在河之洲》，写一家六口人因为在村里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扩建房子，只能到村子外围的河边建房居住的故事，房子与村子的空间距离，影响着一家人与村人的关系变化。在这里，小林的眼睛和河边的房子都成为人性的试金石，测量着人心与人心之间的距离。让人感受到变化的是空间，而真正让人适应变化的却是时间。小林终将接受和适应失去视力的、看不见的生活，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地方的关系，最终也都会演变成人与时间的关系。因此，所有的回溯与记录，都是为了记住我们的来处与来过，具有路标的指引意义，也是人对时间的无尽反抗。

回头再看“看不见的生活”这个题目，至少有三层意思：一是实指因视力丧失，个人的具体生活受到影响；二是泛指一种被人忽视、难以看见的生活角落，那些弱势群体和小人物的生活与内心；三是喻指生活与视力的辩证关系，一个人在生活中的看得见与看不见，除了与视力有关，更与自身的视野、视角有关，柱状视力、信息茧房、选择性看见或屏蔽，都可能影响到他对生活的想象与态度。而赵志明之所以把“看不见的生活”作为一部小说集的书名，关注生活角落里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傻子乞儿、歧路青年、邮政储蓄所的保安、乡村孤寡老头、生活逃跑家、被狗叫困扰的失眠女人、在游戏中迷失的洞中男孩，等等，正是为了审视生活、体恤人心，让那些看不见的生活与难以触及的内心被更多的人看见与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