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定的闹钟铃没响,邹燕燕却被父亲的电话铃声吵醒。她从睡梦中摸到闹钟,摁了几次开关,没能制止住清脆的铃声,直到醒悟过来抓住手机摁下接听键,铃声猛然转换为父亲急切却拖出长调的哭腔:“快——快,你妈又走丢了!”
邹燕燕一跃而起,声嘶力竭地打断父亲长篇大论的事发经过:“你只告诉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要是知道,还用给你打电话?”父亲邹定成语气里没有了开始的惊慌,反而理直气壮。
心跳加速,握着手机的右手随即颤抖起来,邹燕燕按住胸口,好像这样能把擂鼓一样的咚咚声压下去。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露出几个字:“我问的是,你在哪里?”
闻讯而动的老公,已赤脚跳下床,打开了自己手机,用手势示意,叫邹燕燕冷静,不要与她父亲较劲。待手机正常运行,调出母亲身上的定位器,把手机举到她跟前,屏幕上显示,一个小人儿正在往朝阳桥方向移动。邹燕燕感激地点了下头,对着话筒里的父亲说:“你回来吧,我妈已经找到了。”她果断挂电话,把父亲的疑问拦腰斩断,穿衣套鞋,随老公一起出门,跟着定位器很快把母亲找到了。
邹定成去年脑梗过,导致腿脚不便,走一会儿路脚腕就会浮肿,可他听不进劝,每天早晨要去外面走动,说是这样人才不会腐朽。生命在于运动,不运动的人光剩下命了。腿脚不好,去外面走一阵找个地儿坐会儿,歇个脚缓一缓也行,可邹定成不,他锲而不舍地要走完他想走的路程,或者说是耗尽那一段时间,然后回来再抱着脚腕喊疼。脚腕疼痛是新伤,他还有旧疾——耳鸣耳聋。耳鸣出现有十几年了,右耳的听力已降至65分贝,几乎成了摆设。邹燕燕劝父亲不要过多走动,情绪起伏不要太大,尤其别太激动,也不要过于悲观,事物都有多面性,尽量往好的一面看。这样的劝诫邹定成根本听不进耳朵里,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坐实了耳背听不清的事实。可一旦谁说他固执,是一根筋,或者别人说他越来越不宽容、友善的话,他不但能听清,而且毫不犹豫地当即反驳,绝不吃一点亏。
这天早上,老伴跟在邹定成身后出的门,他耳朵不得劲没听到动静,直到锁上门才发现,身后站着老伴,他一把扯住,重新打开门要把她推回去,老伴挣脱开走了。邹定成赶紧锁上门去追,老伴的腿脚没问题,他哪里追得上,没出小区大门便打电话给女儿,拖着长腔诉说起来没完没了。
两年前,邹燕燕的母亲检查出小脑萎缩,记忆力出现障碍,先是时间概念混乱,把从前发生过的事情捞出来,偏要说成近期发生的,为伤心的过去再次伤心,把过去恨过的人拽出来又重新恨一遍,动不动把自己的衣服挽成包袱,背上要去看她过世几十年的老娘;而真正近期发生的事儿,她却没一点印象,还怪家人瞒着她。好在这种错位的记忆不伤筋动骨,有时反而在家人的担忧中成为笑谈。慢慢地,母亲的注意力不再是从前的人与事,那些往事像是从她脑子里被清洗之前窜出来作个告别,之后从她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从此行为异常,刚吃过早饭,就着手准备午饭。除此之外,母亲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生活能够自理,做饭洗衣也很正常,只是犯糊涂了,钻进厨房和面、擀面,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因为父亲爱吃手擀面。邹燕燕叮嘱父亲,把母亲盯紧点,她是个病人,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像之前那样有意识,别遇到什么危险。
邹定成嘴上答应,心里却怪女儿大惊小怪,谁身上还没一点毛病呢,他根本不付诸行动,依然像以前那样,坐在电视机前,架着腿等待老伴把饭做好端到他面前,边吃边挑剔饭菜不是咸了就是太淡。吃完后把碗往旁边一推,抓过电视遥控器,不断地换台找新闻或者天气预报,至于其他,已经习惯了与他无关。
去年,母亲的老年痴呆越来越重,不仅仅是记忆力出现问题。邹燕燕往家里打电话时,父亲总是抱怨母亲做饭的水平越来越差,已到了难以下咽的地步。“叫人没法吃了,这样下去我还不得饿死。”父亲气呼呼地说。母亲做饭驾轻就熟,关键是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把握不住饭菜里面加佐料,忘了已经加过盐,再加一次,以为没放醋,又倒一回。两次盐两回醋尚且还能吃,不过是略咸点偏酸些,但架不住三次四次地往里放盐倒醋,饭菜自然是没法吃了。
老伴做不出可口的饭菜了,邹定成习惯了饭来张口,他怎能不抱怨?除了抱怨,他也不会别的。这就是邹定成,哪怕老伴做的饭没法吃,他依旧搁着手脚等饭吃,抱怨和挑剔的时候,还委屈得不行。
邹燕燕努力克制自己,不对父亲说过头的话,免得惹恼他。母亲的状况,身边离不开人,邹燕燕不能扔下工作和自己的家庭,回老家专门照顾母亲,她只能隔三岔五,回去看望一下。大多时候,母亲还得依靠父亲陪伴,日复一日地承受母亲的怪诞行为,父亲需要发泄,耍点脾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一次,母亲独自去菜地,路过邻居刘满存家的羊圈,被那群羊的叫唤声所吸引。她凑过去趴在羊圈门上,望着一团团绵柔的羊只拥挤在一起,心里欢喜起来,忘记自己出门去干什么,感觉眼前的羊太可爱了。羊儿见有人来,叫得越发起劲,争先恐后往圈门口拥挤。高低起伏的咩咩声使母亲神情恍惚,她左看右看找不到喂羊的草料,见不远处的麦苗,在微风的吹拂下绿意盎然,像极了天然的牧场。于是,她抽掉羊圈门插销,看着一只只羊像朵朵白云,冲进了不远处的麦地。
幸亏,这几十只羊只贪吃青苗,没有跑散丢失,否则得给刘满存家赔偿十几万羊钱。正好那块地是刘满存家的,农村人把庄稼看得重,而且蛮不讲理,邹定成与刘满存掰扯不清,他认为刘满存家的羊啃吃的是自家麦苗,不算吃亏,何况那些麦苗还留着根呢,加把劲能长出来,不愿赔偿。最后,邹燕燕托老同学从中调和,经过多次协商,赔了3000块钱青苗费,了却此事。邹定成心疼3000块钱,气得把老伴锁在家里,不让她独自出门,免得生出其他事端。
在家关着,母亲适应不了,每到下午3点至天黑这段时间,便焦躁不安,情绪几近失控,吵闹着要去院外或者地里。起初,邹定成怕老伴情绪失控,于心不忍,会放老伴出去,他跟在后边,防止她再干不可思议的事情。出了家门,老伴果然不再烦躁,好像没有阻挡的外界能让她心无障碍,情绪明显好转。邹定成跟在身后叮咛老伴,不要往有羊的地方去,不要做损害别人家又让自己家受损失的事。老伴听着,嘴里答应着只管往前走,看着路边的庄稼地,出神地看一会儿,然后换块庄稼地,愁眉苦脸。邹定成见老伴不跟他说话,除了走路就是对庄稼感兴趣,旁边有人走过她也不瞧一眼,毫无破坏力的样子,慢慢地放松了警惕,加上他腿脚不利索,跟不上老伴的步伐,盯得不那么紧了,结果导致老伴走丢过几次。无奈,他又将老伴关在家里。有次,老伴竟然搭着梯子从院墙上翻了出去,不知她是怎么借助墙外的树滑下去的。找不到老伴,邹定成惊慌失措,在村子里大呼小叫,说是怕老伴躲在哪家,又惹出什么乱子来,他跟每个看热闹的村人描述老伴走失的情况,在他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询问中,他不厌其烦地诉说,表现出对老伴走失的极度担忧。好在有惊无险,老伴被邻居帮忙找到了。但邹定成不会放过女儿,每次老伴走丢,第一时间得把消息传递给女儿。
邹燕燕觉得,对于母亲的走失,开始父亲确实惊恐不安,可后来他的惊惶之中,似乎带着些他不自知的期待,好像是一颗石子丢进湖里泛起的涟漪,终于不再是一潭死水,那层层涟漪如同绽放的花朵,迷人却又有捕捉不到的绝望。母亲的走失和父亲毫无节制的情绪,对邹燕燕来说是种折磨。那阵子,她的神经高度紧张,一听到电话铃响,心就缩紧了,假若看到是父亲的号码,她会心跳加速,不敢摁下接听键。可以说,邹燕燕对母亲走失的担心,还不如对父亲变异拖长的腔调形成的恐惧来得更猛烈。她来不及为母亲忧虑,父亲的失控、夸张,而且不带一丝缝隙的腔调,能使她的大脑神经瞬间短路,有时甚至到了抓狂的地步。谁受得了这种折磨!邹燕燕与老公商量,把父母接过来住一阵子,换个环境,看母亲的病情会不会有所改变。
老公没理由拒绝。当初买这套房时,父母给他们凑了十万块钱,这是他们多年来卖粮食、卖羊,省吃俭用积攒下的养老钱。邹燕燕是独生女,为结束女儿在城里租房的历史,两位老人倾其所有。选房子时,邹燕燕只要一层,考虑到父母将来老了,腿脚不灵便,他们来了进出方便。再说了,一层带个小院子,能种花草,美化环境改善了心情。搬进来后,新鲜感促使他们把院子规划过无数遍,意见统一后,买来月季、海棠,刚种下,看到邻居院子有种果树的,他们也种了一棵杏树。没承想,那棵杏树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自觉孤单,一直缓不过劲,半死不活,没熬到第二年春天便干枯了,捎带着打击了他们的积极性。他们放弃了栽种果树,慢慢地对花草也失去了兴趣,懒得打理,任其自生自灭。
把父母接过来,费尽了口舌,父亲不愿离开老家,他惦记着那几亩地,不能让地搁荒。邹燕燕将地转包给堂哥,私下给堂哥一些补贴,报给父亲的承包费高于其他人。地的事解决了,父亲又担心房子,没人住的房子跟没人收拾的庄稼地一样,容易萧条,经不住几回风吹雨打就破败了,到时他们回来就住不成了。邹燕燕耐心解释,她会时不时地回来收拾房子,再不行,找个人定期打扫一下。邹定成心疼花钱,农村的房子本来就不值钱,哪还需要专人打扫,浪费那钱干吗?房子的事没说好,又找其他理由,比如左邻右舍都是熟人,老伴万一走丢了,大家能帮着四处寻找,去了城里,谁能帮忙呢;又或者,他不服城里的水土,自来水里全是漂白剂,喝着有股怪味;又说,城里太逼仄了,出门到处是楼房,路上都是车,连个去处都没有,哪有自家好,天高地阔,还可以种地活动筋骨。任凭邹燕燕怎么劝说,父亲油盐不进,一脸的委屈,好像是女儿在威逼他。邹燕燕气得没法,带走了母亲,留下父亲一人。
没有老伴操持的日子,邹定成填不饱肚子,吃了几天冷馍,受不住了,给女儿打电话,却不说他要来城里,他是担心老伴现在的状态,会给女儿女婿添麻烦。邹燕燕故意说,自己母亲有啥麻烦的,何况母亲在这边一切都好,说话做事比较正常,不会一个人挽着包袱出走。邹定成见女儿不接他的话茬,猜不透他的心思,又变成了说他想老伴了,让邹燕燕给她妈买张车票,自个儿坐车回来。邹燕燕识破了父亲的小伎俩,却不说破,告诉他母亲虽说情况比较好,可让她一个人坐车回家,万一路上又不清醒了,把自己弄丢了怎么办?
第二天,邹定成赶早班车来了,声称不放心老伴,进了女儿家门,却连正眼没瞧一下老伴,直接进厨房找吃的。
心酸大于赌气。邹燕燕给父亲做饭,面条是外面买的手擀面,菜有现成的,重新做了汤,热热地浇在煮好的面条上,淋了一勺油泼辣子。吃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邹定成脸色逐渐舒坦开来,推开碗后抱怨,面条一点也不筋道,没有你妈擀的面条好吃。邹燕燕无语,父亲饱腹之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老本行。
气归气,担心父亲在自己家待不住,邹燕燕想着得给父亲找点事做。如果让他换个地方继续看电视,在城里肯定熬不了几天。这天,她对父亲说:“要不,你带着我妈把院子整理一下?太乱了,我们也没空打理。”
邹定成侧着耳朵听明白后,看着女儿,又往院子里瞅了半天,没搭腔。院子其实并不太乱,只不过缺少清理,枯干的花草夹杂其间,显得凋败萧条罢了。邹燕燕心里有数,对父亲来说,这不是繁重的活路,见父亲神色微变,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以为他嫌这活琐碎,不屑于干,便笑着说:“以后这院子就交给你俩了,想怎么折腾都行,如果不想种花种草,那就按你们的想法来,把花呀草的挖了,种上蔬菜,辣椒、茄子、豆角什么都行,我们绝对支持。”种菜是父亲的拿手活计,每年他在自家地里种的菜又多又好,根本吃不完,经常送邻居,邹燕燕回趟老家返回时,大包小包塞得鼓鼓囊囊。
邹定成阴着脸不理会女儿的建议,用温情的商量语气,却说出硬邦邦的话:“这不会是叫我来你家的目的吧?”
邹燕燕愣住了,突然意识到,这种让父母打发时间的想法,太自以为是了,她竟然忘记了父亲的想法大多时候超出她的预期,他不是能采纳别人意见的那种人。邹燕燕脸上有些挂不住,老公赶紧在旁边补白:“不是的,爸!燕燕担心你们待着无聊,想着种菜能打发时间。你不想种,那不种好了。”
“我种了一辈子地,该歇下了。你们也不看看,我这受的是什么罪,脑梗后腿脚不灵便,还得时刻追着精神不正常的老婆子跑来跑去。”邹定成气哼哼地拉长了腔调,“本来想着来你们家,照料你妈的人多了,我能轻松一点,谁知你们倒打起我的主意,让我种菜。我这是啥命啊!在家待得好好的,非要让我过来,原来算计好给你们来种菜的,看来我是在哪都不自在了。你们……就不能叫我过几天消停日子吗!”
邹定成叨叨起来没个完,怨气也越来越大,好像自己的女儿挖了个多大的坑,推着他往里跳似的,把自己说委屈了,竟然抹起了眼泪。
邹燕燕在父亲的碎碎念中,脑袋快爆炸了,她看了眼父亲皱巴巴的脸,忍着怒火打断父亲:“是我错了,爸!我不该让你种菜,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是你女儿,从没算计过你。院子原样搁着吧,有花有草挺好的。只是,你今后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行吗?”
谁知,被拦腰斩断诉说的邹定成,反而更加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起来。
邹燕燕觉得父亲不大对劲,这阵子的行为和说话方式像换了个人,经常揪住记忆里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一天能讲七八次,而且越讲越气愤,尤其是腔调越拉越长,把全家人扯上,得跟着他一起义愤填膺。
折腾自己家人倒没什么,在外面邹定成照样任性。他得空溜出家门,总去小区广场的人堆里凑热闹。那里尽是推着婴儿车带孙子的大爷大妈,他们除了议论国内国际形势,最爱抱怨蔬菜水果的农药残留,骂如今的农民坏了良心。起初,邹定成耐下心给他们讲虫害的严重性,甚至列举了不少虫子的习性,还有农药的成分搭配,对人的危害小到什么程度。没想到这种辩解不起作用,反而招来群情激愤,遭到他们唇枪舌剑的声讨。邹定成一个人势单力薄,扛不住那么多口舌,带着一肚子委屈落荒而逃,回到家却喋喋不休,如果没人顺着他的意思维护农民,他便责怪谁没有体恤之心,不懂得农民的不易和辛苦,自个儿气得浑身发抖。纵使这样,过两天他又出现在小区广场,与那帮大爷大妈揪住某个话题不放。有次,为俄罗斯的杜马能否钳制总统权力,各有见解,一时争执不下。这样的话题邹定成本来没有发言权的,偏偏那些天他在看电视之余,从手机上刷到不少关于这方面的视频,算是恶补了相关视点,自觉有发言权了,于是在诸多意见中,他自成一派。在几方争论不休时,一个大爷动了粗口。这种情况下,别的人一笑而过,又不是生死攸关、你死我活的正经事情,谁计较这种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但邹定成要较这个真,像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机会,冲着那个大爷还了一句脏话。结果,他的脏话像一滴水掉进油锅里,惹了众怒,差点被围殴。
窝囊气出不来,邹定成情绪极其低落,他不想再看到那个“黑社会脸”——他这般称呼那个跟他起冲突的大爷。这下算是长了骨气,好多天没去小区广场,在家憋得实在难受了,出门在楼前面瞎转悠。
周末上午,一对年轻夫妇突然将邹燕燕家对门的男人堵住,说他偷了他们家门外的鞋子。对门男人矢口否认。年轻夫妇住在17层,声称丢东西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也纳闷,穿过的鞋子不是什么新鲜玩意,谁会盯上呢,闹心不是!他们在家门口装上了摄像头,想看清到底是谁干的。他们拿手机里的视频证据,与对门男人交涉。对门男人一口咬定,视频里的人不是他,这是诬陷。双方争吵起来,惹来几个围观的人。
邹定成毫无悬念地成为第一观众,他耳朵不好使,眼睛亮着呢。他饶有兴味地看这个瞅那个,待弄明白事情原委后,凑上去看手机上的视频,换着角度反复辨认,认定视频里的就是对门男人,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正义这面,帮着年轻夫妇声讨、谴责对门的男人。
门对门住着,虽然没有往来,却看到过对门男人偶尔在自家院子侍弄花草。以眼下这种方式面对面接触,邹定成认为这个男人脑子肯定有问题,不管是先天性智障还是后天导致,证据这么确凿,还强辩个鬼!赶紧把旧鞋子还给人家完事,还不嫌丢人呀。
赶上周末休息,不一会儿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一个证据确凿,一个死不承认,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起哄,报警吧,在这里吵不出个结果,让警察来判谁是谁非。年轻夫妇可能没这个打算,毕竟是旧鞋子,报警是小题大做。对门男人看到年轻夫妇犹豫不决,也虚张声势地说要报警,告他们诬陷好人。这下激怒了年轻男人,果断地报了警。待警车一来,性质立马变了,警察看过视频后,二话不说,给对门男人戴上手铐要带走。这可怎么得了,男人挣扎着喊冤枉,扒着自家小院的栅栏不松手。
对门男人的妻子早吓傻了,争执吵嚷期间,她没敢出来,娇小的身躯掩在门后,从半开的门缝歪出个脑袋,瞪着一双茫然无措的小眼睛,歪着头看到警察给自己男人戴上手铐时,才把门拉大一些,正要往外挤,大概觉得自己穿着不方便出门的家居服,又缩回去,探出半个身子,眼睁睁看着男人被警察铐走了。
邹定成将对门女人的动作神态看得一清二楚,忽然间被这个女人无助又惶然的眼神惊到了,再看17层的那对年轻夫妇,觉得他们得理不饶人。多大点事啊,不就一双鞋子吗?他们自己也说了是不值钱的鞋子,至于吗,不依不饶?楼上楼下住着,何必闹成这样呢。人心不古啊,为了双旧鞋子,居然装起摄像头,把偶尔犯错的邻居投进牢狱。邹定成瞬间改变了立场,收回刚才的正义凛然,在心里憎恨年轻夫妇的行为,同情地看着对门傻瓜男人被塞进了警车。
回到家里,邹定成没完没了地埋怨17层的那对年轻夫妇,失去了道德判断准则,凭他一门心思地泛滥着无谓的同情,听得人不胜其烦。邹燕燕试图制止父亲车轱辘一般是非不分、毫无底线的抱怨,他是看热闹的,值得费这么大劲把负面情绪硬生生扩大,让全家人跟着他生这个气?她开口刚说了一句“爸,这事咱不说了行吗,跟咱没关系”,被父亲一嗓子截断:“啥叫没关系?人心险恶,这种人太可恨了,说不定哪天看你不顺眼了,也找个理由报警呢!”
邹燕燕又气又恼:“我干啥坏事了,让人报警啊?”
“我这是打个比方……”
“你可别打这种比方,我消受不起!爸,你要闲得慌,就多陪会儿我妈!不是我说你,我妈现在这样子,够闹心的了,你一天到晚还瞎操心别的。”
“咦,我怎么瞎操心了?你才照料了你妈几天,就嫌闹心了?要不是我把你妈看得紧,她早跑丢了……”邹定成抱怨起来,从老伴生病那会儿开始,怎么不听他劝,净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把别人家的事当成自家发生的,跑去质问人家,有时候吵得下不了台,要不是他人缘好,人家看他面子,她走丢的那几次,谁会帮忙去寻找?这个话匣子一旦打开,根本刹不住。邹定成也没打算刹住,他把腔调越拉越长,还捎带上了哭音。
邹燕燕受不了。父亲这里净是避不开的坑,什么话题在他这儿都会变味,他变本加厉唠叨起以前的糟心事,无休无止,能把人听崩溃了。邹燕燕强忍住烦躁,不再辩驳或制止,父亲这把火只要烧起来,一时半会儿熄不了,实在听不下去,她起身打扫卫生试图打乱父亲的话语节奏,他会短暂地停歇一会儿。这招刚开始管用,后来不但起不了作用,还会激起父亲更大的不满,尤其在他义愤填膺地重述对门男人被警察带走的事情上,没人应和他,竟然放大了他的情绪,他提高嗓门像是要吵架,气愤自家人缺乏同情心,没有人情味。对门男人因一双旧鞋被抓,他老婆当时惊吓成那样子,那种无助的眼神一直在他眼前晃动,让他产生了罪恶感。
邹燕燕的老公也受不了岳父无序的话语表述,避又不能,不好明着反驳,变着法子给老婆说:“咱爸这情况有些不对劲,激进得过头,想法也很奇怪,要不然,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吧?真要有啥毛病,早发现早治疗,万一越来越严重,咱们也好防止他今后惹出啥麻烦来……”老公说得犹疑不定,还好,到底没说出把他们送回老家这种话。邹燕燕怀疑他心里这么想过,只是没法说出口。
说服父亲去医院是件难事,又没生病,好端端地去医院干什么?纯粹浪费时间,更浪费钱!邹燕燕好言好语相劝,只是做个常规检查,而且是公益性质,大部分费用会免掉的。而且强调,这种福利只有65岁以上的老人才能享有。这才合了父亲的心意,痛快地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显示,邹定成大脑正常,小脑也没萎缩,没有老年痴呆的迹象。医生建议,再去精神科或者心理科看一下,说不定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这次,邹定成的耳朵出奇地好,他听明白了医生的话,当场发飙,体检没查出啥毛病来,就往精神病上推,这是什么医院、什么医生啊,不查出病来不放手是吧?医生被这大嗓门吼得生气,厌恶的目光直瞅邹燕燕,让他们出去。那一刻,邹燕燕钻地缝的心都有了,她一边道歉一边强行将父亲扯出医生办公室,在走廊一群等候检查的病人的淡漠注视中,她羞愧地低头推着骂骂咧咧的父亲,终于走出门诊部。
外面阳光明媚,晃得眼前一片白花花的。邹燕燕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只有父亲带着痰意的声音像撕裂的布帛,钝钝地围裹着她,撕扯着她的每一根神经,让她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她深吸一口被阳光漂染过,带着被各种动作和声息掀起尘土的空气,强忍着泪水涌出眼眶。她轻声劝父亲,医生只是建议去精神科检查,没有说一定得去,你不愿意,咱不去好了。现在母亲是病人,不想他的身体再出问题,检查是防患于未然,不用过度紧张,也不要再添乱了好不好?邹定成生气地回道:“我添什么乱了?我让你们管过吗!”转过头看到女儿眼里的酸楚,像是被触动了,停住准备往下继续的强词夺理,顿了顿才咬着牙说,只要不带他去精神科,一切听从她的,他不多事,他本来就不是多事的人。
邹燕燕眼里噙着泪笑了,是发自内心的苦笑。看来在父亲心里,确实没觉得他是多事的人。
回到家里,邹定成迅速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扯着老伴讲他在医院的遭遇,反复强调该去精神科的是老伴——不是,应该是精神病院。邹定成嗓门大,一点也不避讳,他跟邹燕燕也说过好多回,老伴得的是精神病,不然怎么会颠三倒四。听了他的恐吓,老伴很惊慌,脸色都变了,往后缩至邹定成几米远的地方,生怕把她送去精神病院似的,惊恐的目光四处乱瞄。
邹燕燕的老公赶紧张罗开饭,想打破这种场面。邹定成却意犹未尽,把这个话题迅速抛给女婿,让他一起跟着再受二茬苦。邹燕燕见老公低头刨饭,筷子使劲捣着碗底,她赶紧往父亲碗里夹了块肉,却没堵住父亲的嘴,还惹得他极不高兴,将那块肉啪地扔回盘里,拖长腔调道:“你给我搛这块肉干吗?没见尽是肥的?”
母亲这会儿倒很清醒,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你爸不吃肥肉的!”
这下,邹定成有得说了:“看看,你妈都比你清楚。你还说为我操心?唉,我这活得啥劲呀,你妈是个拖累,我好好的一个人,却跑到你家来讨人嫌……”
“够了!”邹燕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将筷子拍在桌上,泪水啪啪往下掉,这才堵住了父亲的嘴。当然,也捎带泄了老公的不满情绪。可是,她的这个举动却把母亲吓坏了,她看了每个人一眼,没说一句话,默默地离开了饭桌。
觉得最受委屈的还是邹定成,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眼圈瞬间红了,起身摇晃着身子进了他的房间,随即从里屋传出来压抑的哭声。
那一刻,邹燕燕快要崩溃了。母亲有病控制不了自己,但她清醒的时候不会与父亲无端生事,邹燕燕宁愿接受母亲犯病的种种异常,却不想听父亲毫无端由、不懂收敛的各种负面情绪的输出,那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死死地罩着她,闷住她,让她在生活的缝隙里看不到前方的路,也见不到一丝光亮。此刻,她的手被老公牢牢攥住,泪水却像溃堤的水,喷涌而出。
还好,父亲经历的人生苦难无数,千锤百炼早使他坚硬如铁,轻易不会被击倒的。第二天,他依然在大家的睡梦中悄悄出门,只是开门时多了个心眼,瞅准身后没有老伴跟着,才迅速闪出。上次老伴尾随他出去差点走丢,带来的后果使他长了记性。
距天亮还有一会儿,黎明前的黑暗显得天空黑得更彻底。整个小区处在沉睡之中,寂静得似无人的荒野,几盏微弱的路灯躲藏在树荫里,透露出诡异模糊的光亮,让人心生不祥之感。
在院子里溜达不到一圈,又去广场那里徘徊了一会儿,在静谧中等待寂寞的晨光升起,简直无聊透顶。许是站立时间过久,往家返时,邹定成感觉到脚腕的肿胀了,他放慢步子,以作缓解,不让脚腕的肿胀发展成疼痛。他对自己腿脚遭受的罪,时常感到莫名的难过,甚至烦躁透顶,何苦要出来走动呢,简直是自己找罪受。可不走动,憋在屋里更难受,时光对老人来说太漫长了。有病人需要陪伴的老人,时光更像一把钝器,划拉一下,连一道暗淡的印痕都留不下,从早上熬到夜晚,需要多大的耐力,才能走完一天的分分秒秒啊。
接近单元门时,邹定成无意识地朝对门瞅了一眼。屋门敞开着,从里面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像铺设的光毯,将地面一分两半。没有灯光照着的那部分,花草上落满了露珠,在微弱的晨光中晶莹闪动。
忽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屋内出来,冷不丁与凝神的邹定成打个照面,两人都吓了一跳。对门的女人把惊叫声迅速收回,还是把寂静的清晨喊醒了,不远处有鸟儿差点掉下树梢。这个时候,邹定成觉得不开口打招呼不太礼貌,何况,他对她满怀了一腔同情。可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张口问起的,却是她家男人回来了没有。
女人明显愣住了,她选择沉默。
要是其他人,这种时候会尴尬地走开。邹定成却没有,他不觉得自己的问话唐突,就是关切地想知道答案。他不理会女人的沉默,站着没动,用行动又问了一遍。
对门女人只能告诉他,派出所来电话,叫她去领人,得准备5000块钱罚款,说是赔偿给17层那家人的。
“5000块?什么鞋子这么值钱,讹人吧!”
对门女人没表现出像邹定成这般愤怒,她在铁栅栏里面,静静地站着。渐渐亮起来的晨光,无法将她的眸子照亮,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正义感充盈了邹定成的胸腔,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对门女人说不出太多,只告诉他,家里的钱都是男人管着的,她一时无法拿出这么多钱,去了派出所也没有用。
“那你得去,找你男人要钱呀。不然,他怎么出得来呢!”
对门女人嘤嘤地哭了起来,哭诉她去过派出所了,没见到她男人。
“那没别的办法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又不能找人去借,5000块钱呢,人家会问,可事由说出来多丢人呐。我……”女人泫然欲泣,让邹定成心中酸涩,女人碰上这种倒霉事,怎么办呢?
天亮了,院子里有了晨起锻炼的身影,单元里传出电梯运作的声响,有人乘电梯下楼了,马上走出来,会看到他们站在栅栏两边。邹定成这才觉得该离开了,可对门女人还在伤感之中。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也许是心中存有对年轻夫妇报警的愤恨,或是对眼前这个女人不能释然的同情心,那一刻,邹定成想要帮助女人尽快解决燃眉之急,他对女人匆忙说道:“你不要难受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借给你,先把你男人领回来,不然,他在里面不定会怎样呢。”
5000块钱对邹定成来说,凑起来比较难,他的钱存在乡里的信用社,存折放家里怕贼偷了,揣在怀里带到了城里,但要取出来得回趟老家,一来一去得两天时间。对门那个男人还关在派出所呢,既然自己决定借钱给人家,就得赶紧想办法。咬紧牙,他向女儿张口借钱,理由已想好了,他看中了一辆老年代步车,有车篷的那种,刮风下雨都不怕,有了这车,就不用辛苦女儿带着老伴出去散心了,他开着车子拉上老伴,慢慢悠悠,能让老伴看外面的风景,也免除了他的腿脚之苦。
这主意不错,邹燕燕曾动过这个念头,怕父亲以自己年纪大、学不会操纵车子不肯接受,更怕父亲寻思这是她把母亲推给他,就一直没敢说。现在父亲提出来,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立马答应,等老公下班后一起去买车子。邹定成说他自己去买,他已经看好了,不用麻烦其他人。邹燕燕犹豫了一下,邹定成已经甩脸子了:“车是我要买的,肯定由我自己出钱。只是我现在没带钱出来,算借你的!等回去了,我把钱取出来肯定还给你!”
邹燕燕看父亲这么不耐烦,怕自己再多说一句,他又会生出其他想法,说出更难听的话来。算了,随他吧。邹燕燕到小区外面的银行,取了5000块钱交给父亲,陪他一起去买车子。父亲不让,叫她在家看着母亲,免得她一人在家做出什么危险事来。
代步车当然没有开回来。邹定成给出的理由是,那家车行将他看上的车子卖给了别人,答应给他重新进货,让他耐心等待。
邹燕燕没起疑心。邹定成有了回旋的余地,心里却焦躁不安。他把钱偷偷给了对门女人,她感动得泪流满面,想不到一个素无往来的邻居会如此帮助她,千恩万谢,言之凿凿地说,等她男人一回来,立马把钱还上。
邹定成以为,对门的男人很快能回来。过了几天,连对门的女人都没看到,他不便去敲人家的门,便在单元门口转悠,盯着对门的窗户、院子,却不见丝毫动静。为了不让自己的行为显得怪异而引起别人的注意,邹定成从储藏室翻出铁锹、锄头,自愿清理起女儿家院子的杂草、枯枝败叶。中秋已过,月季花开始败落,草叶泛黄。早过了种菜的季节,邹燕燕本想劝父亲别整了,被老公制止住,随他折腾去,能消耗掉他的精力,未尝是坏事,他们根本不指望种出蔬菜。
谁知,邹定成的举动,勾起了老伴种地的欲望,她不甘落后,卖力挖土翻地。过去她一直是邹定成的得力帮手。院子有栅栏围着,不怕她走出去丢失,干活还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邹定成心不在焉,手被月季刺划破了好几处,伤口往外渗血,他浑然不觉,眼神不时瞟向对门的院子。
两天后的傍晚,终于等来对门男人的半个身子探出屋门,往院子扔了一个空酒瓶,在清脆的响声中,他匆忙返回,又关上了屋门。这下,邹定成心里彻底踏实了,对门男人已赎回来。用不了多久,对门女人会将钱还给他的,是自己心窄了。没有了担忧,天黑透了他也不肯回屋,将磨蹭两天也没弄利索的院子规整得井井有条,晚饭时兴致很高地声称,赶在秋分之前,他要撒下菠菜种子,过年时能吃上新鲜菠菜。
邹燕燕本来想问下父亲老年代步车的事儿,见他这几天的兴奋点在种菠菜上,还跟母亲商量要种些香菜,便没破坏他们的兴致。
避开月季、树木,院子能开成的菜地只有20多平方米,邹定成腿脚不灵便,要把这些地深挖、打垄、蹚平,不是那么容易。反而是老伴出了大力,她神智时而懵懂,时而清醒,种地的活路却一点都不含糊,利落地收拾好菜地,催促快下种子。邹定成望着平坦的菜地,细碎的土壤,心里却起了波澜。因为这天早上,他看到对门的女人出屋子了,他冲到栅栏跟前想打声招呼,她却埋下头匆匆而过。邹定成心里难免有些不快,但他安慰自己,这个女人不会负了他好意的。
又等了两天,邹定成实在忍不住,晚饭后溜出来,犹豫了许久终于敲响了对门。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一条缝,女人被昏暗的灯影罩着,似乎费了很大劲才冲破那束黄光,看不清她的眉目,只听到她左右而言他的一句:“我们要歇息了,有事明天说吧!”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惊得邹定成半天合不拢嘴。折身返回家,他情绪低落,却不能诉说,径自进了屋,一夜睁眼到天亮。
邹定成等到对门的女人,不是第二天,而是第三天凌晨。天色还没完全亮起来,他从单元出来,先盯着对门的窗户,没看到灯光。他顿时失望至极,在心里骂人时,对门院子的葡萄树下,有个黑影隔着栅栏朝他招手。微弱的路灯下,能看清是对门女人,他凑近栅栏跟前,还没张口,女人倒先捂着嘴抽泣起来,还不时往屋子那边瞄一眼,边抽泣边诉说,声音压得极低。邹定成耳朵就是不聋,也没法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仅凭微弱的路灯光亮,从她的嘴型,还有她哭泣的神态上,无法分辨出实质内容。此时,邹定成的耳朵里,像是涌进一股流水,哗啦啦水声一片,轻轻地向四处漫漶,从一小片逐渐变成一大片,慢慢地溢成了汪洋。
邹定成感觉到了腿脚的肿胀,是站得久了。他抓住栅栏,缓缓地往下挫着身子,想舒缓一下腿脚的酸痛。女人的哭诉依然漂浮在汪洋之上,邹定成放弃侧耳倾听,最终用心听明白了:她男人精神上有些问题,一直不是太正常,她从派出所把他赎出来,却遭到他的反复质疑。她不但拿不到钱,还在经受着自己男人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