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现居大理。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苍山》和《博物馆》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湄公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
一
在罗坪山下的梅花谷,梅花开得绚烂,我遇见了那个失明的人。让人心惊的反差,就这样发生了。当获悉他还是一个养蜂人时,我内心的震颤可想而知。内心涌现的是我们见到生活残酷的那部分落于他人身上时,会有的感受。
他已经在那里生活多年,而且还要生活在那里很长时间。他身材依然健硕,并未有很多老人在现实生活中表现出来的虚弱与残喘。突然之间,依然开得绚烂的梅花纷纷坠落,墙壁上蜂箱里的那些蜜蜂浩浩荡荡离开了山谷。这些是幻境,却又好像真在那时发生在了现实之中。在一些时令的影响下,梅花必然要坠落,蜜蜂也要暂时离开,只是自然的坠落与离开不会让人那么心惊。我在沿着澜沧江的支流行走的过程中,偶尔会见到一些养蜂人,他们经常戴着纱帽把面部遮起,在那些蜂箱前忙碌。我们很少交流。我也深知只有交流,一些命运感的东西才会真正显现出来。他们养的那些蜜蜂发出嗡嗡声,好似在澜沧江边鸣唱,混入江声。那些养蜂人与眼前的这个养蜂人不同,一眼就能发现的不同。
在罗坪山下的这个山谷里,我们竟没有听到蜜蜂发出的嗡鸣声。它们在那一刻变得静默。如果那天,那个盲人只是蹲坐于不远处的蜂箱前,静静地坐着,我就不会意识到那是一个盲人,我甚至会因为沉迷于眼前美丽的景色而忽略他的存在。当意识到他是一个盲人时,我只想赶紧离开那个山谷。山谷中的河流很小,小到可以被我忽略。从那里离开,来到弥苴河边时,那个盲人的形象反而变得越发强烈。
想到那个盲人,河流出现了,落在地上行将腐烂的花又纷纷回到了梅树上,那些空落的戏台上又聚满了人,那些我一直感觉古板僵硬冰冷的脸谱又鲜活起来。河流开始让我欣喜若狂。是这次计划之外的行走,让我再次对河流有了感觉。友人北雁说他们要去罗坪山下的松鹤村看看他的朋友,我便跟着他们来了这个村落。同行的除了北雁一家,还有另外一个友人赵代阳一家,只有我是一个人,当然这并未说明什么,一切都没出现问题。离开那条无名的小河后,我开始出现在了凤羽河的源头,也开始出现在凤羽河边的古镇与村落,并再次与民间艺术有了联系。无意间遇到民间艺人。无意间遇到民间艺术。民间艺术像遇见的那些河流一样让我欣喜若狂。我想以个人的方式面对河流与民间艺术。这注定了狭隘,也注定了对于有些艺术形式认识不清晰。有些艺术,它们在时间长河中呈现出了千篇一律的模样,就像很多地方戏曲里所呈现出来的审美与善恶观,线条单一,有些呆板,有些腐朽。我有意在回避它们的某些部分,为了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浅薄,我赞颂那些模糊的没有定论的东西,我赞颂那些审美意义上的东西。
一个古玩店内,与店铺外面的喧哗达成了平衡,里面众多古旧的东西以有序的方式摆放在一起,已经经过了归类,界限又并不分明。众多的面具挂在墙上,目光如一,色彩千篇一律,就像是一个人的众多分身。众多的木雕窗子挂于墙上,还未上色,或者就是保持木头原来的色调。还有众多塑像,有些相似,也有很多不同。还有各种古老的真假不明的钱币。真假不明的世界。诗人大解拿出了眼镜,很快就从那个世界里抽身,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里面还有着一些脸谱,无疑就是我们在很多地方戏曲里见到的脸谱。它们出现在这里,它们在静静等待着一个研究地方戏曲的文化学者,或者等待着一个民间艺人,或者等待着其他人。一些精致的东西退化为粗糙的灰烬,让人慨叹不已。
二
有一会儿,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山谷中的那条河流上。问友人那条河流名,众人哑然,又是一条无名的河流。河流背后的山,是有名字的,叫罗坪山。这条小河同样会流入凤羽河。山上风力发电的那些如机翼的螺旋桨,静止不动。诗人跟我们说起他有一次数着山顶的螺旋桨,一二三四到十一,再数,数字没变,只是其中有一个静止不动,就像是一个亡灵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世界,也在静静地审视着自己。山顶还有一些积雪,积雪融化,一些融化的雪水将汇入那条河流。河流边有一些梅花、木瓜和古木。重点是梅花,漫山遍野的梅花。
有个朋友,家庭遭遇变故,他放弃公职,回来做梅子生意,自己家有上百亩的梅林,雪白的梅花林。他带我们进入这个山谷,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还是有其他人的,有个年老的盲者,拄着拐杖出现在交叉路口。那个朋友告诉我们,那是一个失明多年的人,我们开始发现了他眼中的不同。盲者,在多年的跌倒和摸索后,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已经让我们产生他是一个正常的老人的错觉。我暂时把目光从河流上移开,众多虬曲的梅树正绽放出或白或粉的花,花期近一个月。
许多蜂箱出现,有些蜂箱被嵌入墙体,低矮的房屋会有养蜂人居住,房门四周都是蜂箱,用牛粪封起来,牛粪已经干透,留有小孔,蜜蜂通过小孔进入蜂箱,蜜蜂在忙碌,在小孔那里停留的时间不长。众多的蜂箱,里面都有蜜蜂。低矮的房子前面,是一棵古老的梅树,树根的一半已经朽坏,另一半还活着,生命力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盲者出现,在浮尘之上步履轻盈,他要回到低矮的房子里,里面有他还健在的哥哥送来的粮食与蔬菜。他应该记住了那个世界的所有细节。这个盲人,一个看不见真实世界的养蜂者,一个只能感觉世界的人。我们暂时与他不同,我们是在用眼睛捕捉世界的真实。罗坪山中的一些释梦者,他们曾说起,一些盲人通过做梦来完成对于世界的记忆与想象。眼前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变化会给他带来很大的挑战。
当他的哥哥出现在讲述中,一切的不真实又开始变得真实。面对着那样的真实,我们不忍继续直视眼前的养蜂人。他的父母陪了他几年后,在艰难的相伴中抑郁离世。他熟悉那些路所付出的代价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朋友是亲眼见到了他在那些路上行走时的磕绊,有时因跌倒弄得一身伤。我们都想快速远离人生残忍的那一部分。眼前梅花正盛,内心因为自然的原因倍感愉悦,当盲人出现,那种对内心的冲击开始变得无比强烈。河流还在缓慢地流淌着,流水声很低,几乎可以忽略。我想象着盲人的生活,要经历多少时日的磨砺,才能让他非正常的日子变得貌似正常?
朋友跟我们说起了在年少之时,他曾在这个山谷生活过好几年,在梅花谷生活是为了守梅花。记忆中有一匹把自己当成目标的孤狼?父母也很担心,他一不小心真有可能被狼叼走。回忆中的时间,恍若隔世,其实他的年纪没有大我几岁。狼消失,密林消失,罗坪山上植物的种类在减少,在我们身处的那个小范围里,植物减少到只剩梅树。我想打开那个低矮的房子,却无法做到,上面有一把锁,只有盲人才能打开。盲人是否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一种让自己低矮下去的生活?
这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养蜂人。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个因为被各种阻挠,无法按时带着自己的蜜蜂迁徙而自杀离世的养蜂人。一个是基本把自己的一生固定在罗坪山中的养蜂人。一个是需要不断带着那些蜂箱奔走在大地上寻找花的养蜂人。他们的一生都充满了悲剧色彩。他们也曾在残忍的生活中采撷过诗意的甜浆。天气日渐炎热,我们从梅花谷出来,回到松鹤村,来看梅花的人多了起来,我们混入那些喧闹的人群。有一刻,我竟有种错觉,那个盲人也混入了人群中。这个在大地上生活着的特殊的养蜂人,是我离开那个世界之后,既想了解他的近况,又不敢了解的人。
这只是无意间遇见的一个养蜂人。如果那天,在梅花谷与这个人错开了,我对于梅花谷的感觉又将是另外一种,可能会抵达另外一种被表象覆盖后,呈现出来的诗意化的那部分。松鹤村的人在四十四岁那年的春节,要在古戏台上唱戏。作为盲人的他,在他四十四岁时,是否也曾被搀扶到了戏台上,为了渡劫,为了让命运的残酷能减弱一些?我没有问他们。有一种可能,他自从生活在梅花谷深处后,就不再回到村里,他早已忘记了回村子里的路。
三
古老的戏台已经多次被翻修过。那是一个依然有人在上面唱戏的戏台。与别处有一些专门的唱戏人不同。在这里,众人都有机会在戏台上唱戏。在你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要出现在戏台上。每到过春节,戏台上穿着戏服的是村子里四十四岁的人。比他们大一轮或小一轮的人会帮他们,也会穿上戏服唱戏。有人会专门负责教这些人唱戏。没有人会怠慢这个事情。每当轮到自己,离过年还有四五十天,在外打工的人,会纷纷回到村庄,学习唱戏。他们中的很多人去往北上广,在各种工厂和工地打工,日子很苦,收入也高,但很多人为了唱戏,会义无反顾地提前一两个月回来,会损失一笔钱,但没有怨言,唱戏变得无比重要。当友人罗建清跟我们说起那个古戏台,以及人们在特殊的日子里,都会成为唱戏的人时,我们都有些惊诧,这完全与我们对一个古戏台的想象不同。这又是一个超出常识之外的世界。
人的一生中,可以唱三次戏。除了这三次之外,意味着在更多的时间里都将是观众。登上古戏台后,人的一生才会变得完整。我对教人唱戏的人感到很好奇。我也想现场感受一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在戏台上唱戏的人不是专业的,但是在这个村落里,有一些很专业的人,也有着很专业的环节和分工。教人唱戏之人是专业的。制作戏服的人是专业的。化妆的人是专业的。吹唢呐的人是专业的。
脑海里开始有了一些身影,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戏台上。他们中的很多人只是把登上戏台唱戏,当成人生众多关卡之一。不是登上戏台是关卡,是只有登上戏台唱完戏,人生中才不会发生那些艰难之事。其实大家都知道即便登上戏台多少次,人生依然有着太多不可预知的艰难困苦。只是在人们精心准备着那场戏时,又感觉似乎真因为登台唱戏,之后的人生便顺利通达。
罗建清带着我们穿过错综复杂的巷子,去一个老人家里看戏服。近八十岁的老人正在用缝纫机做着衣服,那是一件还看不出特点的服装。老人说做戏服,自己的父亲才厉害。现在自己的儿子,也开始学习做戏服。戏服被放在几个大箱子里。当老人把手指向那些木箱子时,我想起自己曾在一个热带地方看到一些木箱子,都是用来装戏服的。只是在那个地方看到的木箱子陈旧,眼前的木箱子用黄颜色染过,还很新。那么几大箱里,都是戏服,这同样让人诧异。与村庄、老人相比较,戏服永远是华丽的。
老人把其中一个木箱打开,还有几个大箱子,堆积在一起,那些戏服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如果把所有的箱子都打开,我们将会因为那么多的戏服,感到震惊不已,不是单一的服饰,也不只是简单的几个脸谱。我曾在别处见到的戏服很少由唱戏的老人自己保管。在那个村落里看到的情形与这里看到的完全不同。我看到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又无比小心翼翼地把戏服拿出来,戏服干净却已经破旧,上面有着各种缝补过的痕迹。眼前的老人,专门负责把破旧的戏服找出来,烧掉,重新制作戏服。有一些戏服不会被烧掉,那些古老的戏服,做工精妙,被他放入一个专门的箱子珍藏起来,那是他已经无法做出的古老戏服。
除了做戏服,他还是化妆师(负责画脸谱)。他戴起其中一个头饰,他在给我们展示如何佩戴那些头饰。每个头饰都是红黄白蓝几色交杂,在这之前他一定也曾自己戴过,他一定还穿上了被他拿在手中给我们展示的服饰。他说这是女装,他继续拿出其中一件,这是男装。他如果没具体跟我们说的话,面对着五彩斑斓的戏服,我们将很难快速分清哪些属于男的,哪些又会充满女性的柔情。它们只是色彩华丽,他说我们可以把戏服穿在身上试试,他说都很干净,也不破旧。直到我们离开,老人都没有把头饰从头上拿下来。
不敢相信眼前的老人真已经近八十岁了。老人的妻子给我们抬凳子,给我们拿了一些瓜子,她的年龄,同样不能轻易猜出来,她也已经近八十。只能感叹,在这个村落里,时间对于两位老人而言,并不是那么残酷。两位老人,还有这个村落里的人,他们拥有着至少两个维度的时间与空间,与唱戏联系在一起的时间与空间,还有平时的生活日常。
那天没有人唱戏,也没有人吹唢呐。这个村落里,有很多会吹唢呐的人。许多人家在办婚事和葬礼时,都会来这个村子请两个唢呐手。有个唢呐手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一个年轻人,他正在河边捡拾垃圾,明晚,他就会在河边搭建起来的舞台上,开始自己最擅长的唢呐表演。还有着一些年轻的唢呐手。我看到了那些挂于墙上的唢呐,我听到了那些年轻的唢呐声,顿时把我镇住了,也修正了我的一些想法。唢呐手会唱的不只是迎客调,有略微忧伤的送亲调,还有亡灵被抬上罗坪山时要吹给鬼神的过山调过水调。在这之前,我以为随着许多唢呐手把唢呐收起,随着许多人离世,将出现一个让人心痛的画面,婚礼和葬礼上不再有唢呐手的身影。未进入松鹤村,就已经知道这里有着远近闻名的唢呐手,不是具体的某个唢呐大师,而是一个群体。日光猛烈,我在县城广场上的舞台上,看到了混杂在年老的唢呐手中的年轻人,他们有男有女,里面有个小女孩年龄比我女儿大一点,在舞台上两腮帮鼓鼓地吹着唢呐,看着脸色发红的她,我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四
罗坪山下的凤羽古镇。我已经来过多次。那是离松鹤村不远的地方。传说是最美的古镇。凤凰起飞,有个起凤村。当凤凰从凤羽坝子飞过之时,发现世界的美丽迷人,凤凰抖落了一根羽毛,所以就叫凤羽。传说在命名一个地名,也在定义一个世界。我们迷恋传说,我们不会轻易去怀疑传说,我们把传说当成世界的一种可能。有一段时间,因为爱人的关系,我经常出现在这个古镇。我遇见了很多与传说不一样的东西。凤羽古镇是一个有着很多古老建筑的古镇。那个带着我们进入古镇深处的人,大半生都在梳理着古镇的历史与文化。他说每一个进入古镇的人,都会有所收获。一些人把目光放在了建筑上,里面有着各种建筑风格的呈现与交融,一些人把目光放在了古镇之内的家风上,一些人把目光放在了古镇之内古往今来出现了多少文人身上,还有一些人把目光放在徐霞客游凤羽上。
妻子和女儿对古镇的特殊情感,一直影响着我。我断断续续出现在凤羽坝子,前后延续的时间近六年。与妻子的相识相爱,让我出现在凤羽的身份有了微妙的变化。女儿也跟随着妻子出现在凤羽,并在这里学会了走路。两岁多的女儿跟着妻子离开了凤羽,她们暂时还未曾回来。古镇的一些东西在缓慢地变化着,一些东西还未变化。因为妻子女儿与这里的联系,让我在进入罗坪山下的这个世界时,夹杂了一些复杂的情感。我找到了那些熟悉的东西,诸如凤羽河的一直流淌。在我有意出现在很多河边时,我发现一些河流是会干涸的。而无论什么季节出现,凤羽河给人的感觉都是丰盈的。我也看到了一些变化,那重新经人疏浚修建的河道,改变了河流天然的东西,我们既看到了一条纯粹天然的河流,也看到了人力不断作用后变化的河流。河流穿过一些村落。河流在远离一些村落。妻子曾经所在的学校在古镇的边缘,往上就是罗坪山,冬日会看到罗坪山上斑驳的雪迹,初夏能看到罗坪山上萦绕的雾气,由雾气引出来的是对于罗坪山的主峰鸟吊山的一些想象与讲述。众鸟迁徙出现在的鸟吊山,雾气弥漫,或是夜色浓厚时,它们失去了指认迁徙方向的星辰,一些捕鸟人点燃火把,众鸟似乎捕捉到了光的方向,扑向火的情形惨烈异常。关于鸟吊山,还有百鸟朝凤的传说。我们再次让自己沉陷在传说与口述史中。
那些年老的民间艺人中有很多人,已经停下了自己从事了一辈子的手艺,他们已经无力再去从事那些需要体力支撑的手艺了,他们其中一些人有徒弟,一些人没有。有徒弟,意味着自己的手艺得到了传承,他们会经常恍惚看到另外一个自己,或多个自己。没有徒弟,意味着自己的手艺将在落寞与感伤中退场,里面的黯然神伤,在那些民间艺人的口述中,能感受得到。眼前的老人,还在那个杂乱的店铺里,做着一些东西。老人的名字,我问了至少两次,我是想记住眼前的老人,当一提到他的名字,我就能想起他。当走出他的店铺,名字滚落在了古镇中的那些石板上。我与老人相谈甚欢,他停下手中把林则徐的画复制在木板上的活儿,我们真正进入了老人的口述史中。老人有时会微弱地反驳我的一些认识。
我问老人,正在开始做的林则徐像,需要多长时间完成?老人一开始说六七天,然后立即补充道,要完成一个模板的制作,根本无法用确定的时间来衡量。我开始意识到有些民间艺人创作的艺术作品,根本无法用确定的时间与标尺来衡量。老人说自己在制作模板时,从一开始把图纸印在木板上,就必须要有耐心。自己曾经的一些徒弟,很多都失去了耐心。一旦失去耐心,就意味着从事这门手艺注定要失败。他的徒弟,曾经有一些去往广州、深圳、上海等地打工,他们只有某些时间才会回来。当老人说起这些时,我又一次感觉到了一些复杂而感伤的东西。老人说到兴趣与耐心,这才是让一个人真正会从事一门在时代发展面前,已经遭受无尽挤压的手艺的关键。老人一个人在家,他的孩子们都在外面,近八十岁的老人,行动已经颤颤巍巍。他拿出钥匙,打开另外一扇门,要让我看看他的碑刻,碑刻也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还修补鞋子,还配钥匙。他无所不能。这与一开始见到他时给人的感觉有着强烈的反差。
老人开始给制作的模板上色,开始有了一种色彩、两种色彩、三种色彩,然后是多种色彩。在老人那个杂乱的空间里,色彩是无序的,其他那些东西的摆放同样是无序的。老人的记性还很好,他会记住哪些东西被自己放在了某处。他跟我说起一些东西,顺手就把东西拿了出来。那些我看到的无序,只是旁观者的无序,老人的内心深处有着自己的秩序。近八十岁的老人,记忆依然那般清晰,让人惊诧。
老人再次强调自己会唱板凳戏。老人说话的声音虚弱无力,我无法想象他出现在因为欢乐或忧伤而聚集的喧闹中唱戏。我能想到,很多人在那种喧闹中,已经忽略了他们。他们的存在只是形式而已。人们需要那些形式。他们现在有四个人,原来有七个人,数字在减少,减少了三个。只是简单的熟悉的“三”,里面有着因身体原因无法继续参与的人,还有人因为生活所迫外出,还有人已经过世。这个数字“四”,已经被他们保留了很长时间,时间持续了好几年。我一直在老人略显迟缓的表达中为老人担忧,成为一个表演板凳戏的人,需要的是对于乐器的熟稔,需要的是四个人之间的默契配合。这一切都还不是问题。问题总会出现,他们没有徒弟。我还担忧他们的年龄。年龄对于民间艺人而言,是致命的,四个人将经历着世界中独特而悲伤的减法。
老人拿起挂在墙上的乐器,我以为他会拉上一段,即便只是短短的一段都会改变我的一些态度。老人并未主动弹奏凤羽这个世界的音乐。老人只是让我看看,然后继续拖着缓慢的步子把二胡重新放回墙上。如果老人真弹奏起自己的乐器,还唱着或讲着让世界更加热闹,让欢乐的人更加热闹的唱词,我将会通过想象制造一个场景。他们去参加一个葬礼,悲伤的情绪把那个世界笼罩,他们开始表演,喜怒哀乐都被他们表演着。他们开始即兴表演,从哀伤到超脱,许多人跟着他们开始快乐起来,人们从深沉的悲伤中走了出来。不知道人们是否意识到正在表演的是几位老人,老人的一切慢了下来,即便全情投入,他们拉二胡、敲打锣鼓、吹奏唢呐也已经很吃力。人们一直需要他们。只是他们早晚有一天将表演不动,时间终有一天会把他们相继吞没。没有他们几个人的世界,不知道是否有人会想念他们,是否会为自己认识他们而感到庆幸?我再次确定了一下,是否还真一直在唱着?老人肯定地回答了我。老人还制作了一把二胡,挂在那个同样凌乱的墙体上,已经有人定了。不知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年龄不一样,会暗示很多东西。老人并未跟我说是什么人定制了那把二胡。
我跟老人说起了松鹤村。从罗坪山上流下的一条溪流从那个村子里穿过,最终也汇入凤羽河。在那个叫松鹤的村子里,一些人还在特殊的日子里唱戏。松鹤村有专门制作戏服的人,有专门的化妆师,还有专门教唱戏的人。他们与松鹤村的那些人不同,他们基本不化妆。他们在表演中往往要即兴发挥。他们的每一次外出表演,都有可能是绝唱,毕竟里面没有任何的年轻人。在松鹤村,就没有这样的担忧,不只是唱戏的人中有很多年轻人,还有许多年轻的唢呐手。
在浓厚的夜色中,继续在古镇内游走,一些建筑因为独特的风格在黑色的夜里依然释放出灼人的光。同行的文化研究者啧啧称奇。漆黑的魅影,会让我们把目光聚焦在更细小的东西上,具体的一幅图案、一个砖块、一个门楣,我们真无法做到用整体感觉来捕捉对古镇的感觉。在漆黑的夜里行走时,我真想再次去往老人那杂乱无章的店铺里,敲开老人的门,继续和老人聊聊他的一生。白天,在那个杂乱的铺子里,我本想让老人唱几句,看着他颤颤巍巍的样子,以及模糊的语言被他不断吞入身体,我开始怀疑眼前的老人是否还能表演板凳戏。当他提起他们唱戏的几个人,还经常聚在一起给一些人家唱戏时,我并未有想看的冲动,我怕自己会产生面对着几具躯体衰老过程的颓丧,以及无法保持最后尊严的感伤。在苍山下,我也曾见到一些看似已经衰老和颓败的老人,一开口唱大本曲时,声音依然清越,中气十足,根本不会想到那已经是一个暮年的民间艺人。胡琴和锣鼓,他们只用这两种乐器,有时,乐器不被弹奏,他们清唱。他们只剩四个人了,没有人再加入他们,没有中年人,更没有年轻人。他并不悲观,他说还有很多人需要他们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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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