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任芙康,1975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曾任天津市写作学会会长、天津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曾获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颁发优秀编审奖,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曾任第七届、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我的老家,四川达州,位于巴山之南,翻山北行,最大的城市,便是西安。四岁那年,西安城出了件大事,陕西省作家协会呱呱坠地。直至前些天,方知自己懵懂岁月里,居然有过如此显赫的风云际会。痴长四载,便与这家堂堂作协成为“兄弟”,凑巧得让人三生有幸。终究又不踏实,随即省悟,我的概念愚不可及呀。黄口小儿,若论学历,仅为幼儿园中班;而那时最年少的作协会员,也是我十足的前辈。
初二时,结识一位高三校友。当时他已辍学,时而归校,聚众闲聊。此君自许行吟诗人,穿戴潦草,却满腹文章,俨然风尘中的才子,出门远游,似成家常便饭。有一回,他着草鞋,携布伞,出达州,过安康,一步步走拢西安,就为拜见戈壁舟。戈老川人,“鲁艺”出身,曾任《延河》杂志主编。故而,我人生中有关西安的最初印象,就来自这位学长的启蒙。
十六岁那年深秋,从成都北站,挤上开往北京的火车,盘算西安下,去陕北,效仿抗战中投奔延安的有志青年。未料,到站西安,车窗外一片脑袋,如山洪澎湃。困守站内的人们,摇晃着列车,像要撕裂所有门窗,气焰极为凶悍。庞大的铁龙,趴了十个小时,得以脱身。参拜延安,已告绝望,全车人被裹挟着,一路北上。也便是从那时起,我有了自卑,深知自己此生做不了豪杰,缺乏坚定的信仰。当然也曾自我宽慰,还是进京先见毛主席吧,延安之行,下一步再说。谁知这个“下一步”,步履维艰,一走走了四十年。后来靠着邢小利、方英文抽暇作陪,才完成圣地瞻仰的宿愿。
仍是西安,仍是西安火车站。当兵第四年冬季探家,9次特快,北京上车便无座。站立十二个小时,晚八点到洛阳,等到一个位子。我将塞进座位下的四件行李,用背包绳逐一串连,终端拴于脚脖。做完这些,放心蜷身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脚腕一阵剧痛,把人活活痛醒,系绳的右腿已弯曲到极限。惊觉有人拽包,不禁一声大叫,但见三条人影挤向车门。列车滑行,缓缓停住,西安到了。我这一觉,已睡了三四个小时。三贼窜逃,标志破案线索断掉,但已亢奋的旅客,产生侦探的余兴,纷纷断定为本地扒手。我只觉未必。飞行作案的伙计,敏捷无垠,绝不会画地为牢,所以,不见得是西安人,甚至都不一定是陕西人。那时我已略有五湖四海的视野,说不定还是我们四川人呢。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大盗亦杀熟,家贼更难防。
开始看《创业史》时,我十七岁。李劼人写川西坝子,读起来是熟稔的过瘾,可以推迟吃饭、睡觉;而柳青笔下的渭河平原,则别有一路生疏,是蓉城周边欠缺的硬朗、豪放。柳青常在情节叙述的句子里,组装上充满雄辩意味的字眼儿。比如,说男人欺负女人的动作,使用“毫不动摇地”“坚决果敢地”一类,使得书写乡土题材的语言,平添别致的诧异。
1976年4月,我带兵去京西绍家坡放炮开石,行李中打进两本书: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柳青的《创业史》。那一年的那一月,人们分外压抑。劳作了一天的战士,饭后寡言少语,百无聊赖地躺在地铺上。对这般散漫,我不甘心,便掏出《创业史》,给弟兄们诵读起来。数日后,众人由我引领着,慢慢离开京城,沉浸于三秦大地。梁生宝与徐改霞,这对英雄、美人,眼看水到渠成,又逢好事多磨,终于不了了之,实在令人叹惜。当小说情节进展到素芳遭遇不堪,直把小伙子们气得义愤填膺。
前些年,吴堡县在柳青故居建造纪念碑林,蒙主人不弃,吩咐我题词一幅。想到柳青,又实在难忘旧事,便奉上一行:“四十四年前,我在部队‘连播’《创业史》,听到徐改霞的段落,战士们嗷嗷直叫。”这种口水话,毫无碑文体统,以为故居不会选用,不料照样镌刻,成为滥竽充数的一块。待照片发来,始知大谬,过于自信记忆,竟将素芳错成徐改霞,出了一大洋相。但已刻在碑上,令人汗颜无比,从此不敢遗忘。
做了刊物编辑,好像对上接头暗号,我与陕西作家过从甚密起来。往前倒,最先接触文学评论家。一次太原开会,隔壁恰是其中一位。这回重逢,见他笑容勉强,自述白日乏力,夜难入眠。一聊,跟我交底。说是前一阵,烦请一料事如神的大师瞅瞅,方晓人生路短,寿限已屈指可数,魂飞魄散,已逾月余。斯君坐以待擒的仓惶,让我于心不忍,遂真诚相告:“兄弟我略通此道,愿贡献心得,聊供参考。”进他房间坐定,凝视面庞须臾,觉出“病家”神情发毛,便与他推心置腹,剖析家世人生,竟让其骇怪不已。这事宜“单挑”,免旁听,方得静穆笼罩;照明应稍暗,暖光最佳。约莫半个时辰,“心灵疏导”收场。会友笑逐颜开,复原从前神情,语无伦次地谢我,连说这回本想逃会,幸喜来了。
有次郑州事办完,坐火车去西安。座上捡到一份《西安晚报》,副刊有篇文章,奚落文学评奖。文字俏皮,诙谐于无形,此位作者,一看便是同道。到了西安,忙向邢小利打探“方英文”。经小利安排,第二日见面。来言去语间,见方某神色随和,便觉可交。他口头功夫超群,据说被誉为“段子大王”。听上几则,功夫不俗,巧于搭配,黄而不色,色而不黄。后来喜欢他的作品,散文、随笔一流,评论亦了得。他读完一本畅销书,调皮撰文,说此书最大贡献,无非一条生活常识:“洗脸毛巾不可用到发硬。”我便摘出这句,移做他文章标题。
其实,方英文的小说更为出色,故事平中出奇,文字甚是雅致,大有直追贾平凹的气象。但他不及贾先生有名,缘由就在批评者寡,缺乏敲打。而贾平凹每产一枚新蛋,便有人拥上去说圆道方。这种有效广告,深谙其妙的写家少之又少,而听到逆耳之言,多易急眼,甚而投奔法院,击鼓鸣冤。有一回,我在上海一个会上发言,与贾平凹交情不深,然而获赠书法不止一幅,同桌吃饭不止一顿,便常为刊文指摘贾著而内疚,并多次咬牙,不再给老贾添堵。可惜(通常就怕这个“可惜”),一旦看到又有稿子对贾氏品头论足,便好奇而阅,并最终采用,不忍埋没这种捣乱文章。我惦念刊物版面的锐利,一边抱愧着,一边挣不脱见猎心喜的阴暗。可我不曾听到一次,老贾欲拜法庭叫屈。他曾有过自白,对批评“从不记恨,理解各人有各人的生存环境,各人有各人的思维方式”。老贾的心理涵养,老贾的恕道执念,令人想起各地先先后后为难报刊的作家,无论曾经如何得意,最终的写作,均露颓相。他们恐惧“笔墨官司”,迷信不良讼棍,必然摧毁文学想象的能力。可见,对作家而言,兴讼是最不吉祥的举动。本以虚构为业,偏偏在文学的界限内,陷入核对事实、纠缠证据,避之不及的,那就一定是灰头土脸。之前某些“大号”写手的诉讼,都是让人扼腕的愚蠢。
贾平凹书法,字体敦厚,已成一格,颇有市场,但说毁誉参半也毫无夸张。连带又想到方英文,临池出众,润笔亦丰厚,一年四季,唯有春风得意,几无负面质疑。本人见识过几回他挥毫的场面,围着一圈看客,每颗汉字收笔之际,即刻响起喝彩。绿叶红花,相得益彰,是温暖人心的,但于传播显然不利。方英文的书道声名,小于贾平凹,并非技不如贾,恰是欠缺调侃,甚或短少贬损。陕西作家多为书法高手(高手中,就有一位高建群),可见,群星璀璨,出人头地,殊为不易。又如邢小利写字,运笔喜欢安静,有模有样,正是从他没有“模样”中出来的印象。曾送我一幅,纸张笔墨通体清洁,沉稳并无暮气,脱跳而讲章法。之后,我送几位行家鉴赏,无不由衷感慨:这般手艺,如在本埠,弄顶书协副主席的桂冠,毫无悬念。
顺便禀报,对贾平凹同志,我曾经效劳的刊物,并非一味挑剔,真诚的奉承,从来就很慷慨。
回想当初,《废都》拿到1997年度法国女评委文学奖外国文学大奖。此奖意义非凡,从宏观看,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相对落了实,并非落了空;从微观说,中国男性作家,凭借怜香惜玉的情怀,发散出东方汉子的柔韧,驯顺了西方女性评委。我们的文坛骁将,在她们眼里,成了耀眼的星辰。小说大国法兰西,不久又传捷报,老贾入列法国《新观察》杂志“世界最杰出的十位作家”排行榜。
种种研讨、座次、获奖之类,地球这端那端的文坛,实质同样,皆为雅俗不一的游戏。尽管如此,刊物参与娱乐,堪属应有之义。我于是邀约邢小利撰写表扬稿。老弟慨然应允,并如期杀青。捧人的文字,其实并不好写,而小利妙笔里的真诚、激赏、得体,在字里行间流泻,让人感动。这说明,高雅的把戏,会自带魅力。我读完不忍延误,排进当时最近一期。小利文章的标题,特别诗意——《〈废都〉获奖:上帝的微笑》。这个“上帝的微笑”,借用的,恰是平凹的原创,乃老贾祝贺陈忠实摘获茅奖时的祝辞。陈忠实的小说好,贾平凹的好小说,运势亨通,都担受得起上帝会心的微笑。一箭双雕,两全其美,是非常圆满的喜事。由此可见,惯常利剑出鞘的刊物,实为本性良善的精神茶楼。
我们编辑部,有位高大姐,头一回去西安组稿,按我开列的名单,见到了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京夫、邹志安等人。1990年代初,上列诸位,早已名扬华夏文坛,但他们待人的实诚,颇出意料,令高大姐心悦诚服。贾平凹本在住院,仍安排见面,邹志安还特地饭馆款待。高大姐1965年大学毕业,自有她那一代看人行事的尺度,很是慨叹陕西作家的清贫、厚道、正直,既有一种个体性,也带一种群体性,同时共现一种天然性。这是明显异于别地的。高大姐返津不久,就收到陈忠实与邹志安的稿件。他俩的文字,魂灵相通,肝胆相照,将文人中的“游戏人生”,抛弃得最为彻底,纸面上弥漫着常见的苦难,倾吐出少有的悲悯,执着于可贵的“唤醒”。
没几月,路遥先走,邹志安随后,带病延年,羽化登仙。都才四十几岁,这般命苦,想着就令人难过。邹志安去世,留下一万多元的借款(这在当时,是一笔大账)。得悉上海《文学报》向邹志安遗属捐助的呼吁,我当天请财会电汇千元。明知改变不了多少难处,但如能让志安的家人得些抚慰,大约会聊胜于无吧。
想一想,与陕西文坛多年交往,受益甚多。当然,相互纠葛,也有意外,除了吃过文友的美食,也吃过作者的官司。
忽一日,读到一篇稿子,属于陕西墨客之间的仙人打架,一位老年作家,训教一位中年作家。刊物成天张眼四顾,寻的就是这种子弹上膛的檄文,倡导“内讧”,对所有“窝里斗”,通通乐见其成。我们对批评文稿的喜欢,自是有章可循。具体说,名人逗弄名人,排在首位;名人敲打非名人,排在其次;非名人挑战名人,排在第三;而对非名人之间的相互缠绕,则吝惜版面。话说老年作家的文章刊出不久,中年作家寄来反驳。我们青睐的,也正是这类颠倒起伏的“连续剧”,赏识甲对乙的“寻衅滋事”,器重乙对甲的“睚眦必报”。回弹文章刊出后,对方反倒没了声响。我们以为,老人高风亮节,行事属于婉约派,你说我几句,我还你数语,历经一二回合的揉搓,彼此就扯平了。
其实不是。老年作家像一块更辣的老姜,摒弃常规,下了一盘反制于人的大棋。我们每天看稿、编刊,无暇他顾,都快忘掉陕西二人的扯皮。这一天,某中级人民法院的大信封,“挂号”寄来老年作家的诉状副本,同时附有十五日之内奉上答辩的告知。他这一手,实出意料。“惹事”在先的人,却容不得被训者还嘴。诉状抛弃起码的情分,搅乱逻辑顺序,写得凄楚、悲怆,真像受了无尽委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只得空怀惋惜,去应对又一场名誉权官司。
有那么一阵,编辑部与法院“幸会”,每年至少一次。这迫使同事们慢慢适应,慢慢释然,慢慢从容,成为应对此类官司的熟练工。即如这次,静等递交“作业”的日子临近,便给法院拍去一份电报,汇报人手缺乏,耽搁了答辩,日后出庭亦恐难前往;但我们完全信任法官的秉公办案,彻底服从法庭的依法裁决。这份电报,将我等对法律的款款深情,化作情理交融的表白。没过几天,该院一位张姓女法官,与我通了一次电话,气氛融洽地讨论到案子,我也知道了她对文学的喜爱,尤其是对刊物的好感(她在查阅老年作家提供的“证据”时,已经通读该期大部分文章)。与张法官的交流,十分松弛,彼此全无戒备。可见文学话题,自有奇妙,能让素不相识的人,找到知音;展现形象思维的教化,居然能立竿见影。后来这桩案子,剑拔弩张过后,虎头蛇尾,无疾而终。
思绪乱飘,想到陈忠实。
我与老陈,素无深交,但自身人际往来的习惯,与他眼里常有的坦诚敏锐,似能融会。彼此便遵循一种本色,远离虚与周旋。相互有事联络,概由邢小利居间过话。一次,秋蟹已肥,我请小利作陪,邀老陈来看海河夜景。果真如约而至,宾主尽欢数日。平素少言的老陈,反有随意聊天的兴致。他讲述故乡习俗民情,不见丝毫陈腐,唯有风情惊艳。众人折服,如同翻开陕地一卷百科词典。
又一次,小利说老陈请我想法,求助范曾先生,书写“陈忠实文学馆”。我应承试试,当即禀告南开大学陈校长。仅过数日,校长转达范曾回话:“一,任芙康先生帮过忙,我写;二,拜读过经典《白鹿原》,我写。”对于范曾,非议甚多,一些闲人,八竿子挨不着,莫名多动症,闻鸡而起舞。依我有限的接触,范曾是位快活自在的人。因无攀附爱好,当他面,我不曾说过一个字的称许。北京地坛公园他暂居的房舍里,三人成席,吃着荤素简洁的饭,与一位洒脱、无羁的主家交谈,大有轻舟过山之感。范曾仗义疏财,屡屡一掷千金而不眨眼睛。我碰巧认得几个玩弄“慈善”的文化闻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鬼头鬼脑,通通被范曾甩掉十万八千里。
不多天,陈校长让我设宴取字,到得那日,却仍旧由他做东。一伙食客,我成最大赢家,白获墨宝,白尝美味。大约一年之后,我偕朋友,与西安思源学院师生交流。在“陈忠实文学馆”牌匾下,逐字品鉴,铁画银钩,只觉范曾用尽了心,老陈找对了人。
手头有两部陈忠实签名的《白鹿原》。再度赠送,可能因版本有异,让我收藏留念;抑或曾经送过,他又忘掉。如今,人已远去,大著仍耸立书架,便是念想。老陈的原上,也曾去过,那些村落内外的房舍、田土,静寂而悲凉,会久存于我的记忆。
陕西作家个性突出,骨子里的孤高,心头的一定之规,确乎带着共性。比如他们的口语表达,排他色彩浓厚,一律家乡话,且神色自若。贾平凹不改,陈忠实不改,路遥不改,邹志安不改,京夫不改。联想到老一辈革命家,诸多伟人,操着字正腔圆的乡音,发散出强悍又浪漫的气场,让绵绵后辈艳羡、尊崇。当代陕西作家,领跑的第一方队中,个个不同凡响,传世之作在手,且以方言纵横天下,妥帖无疑地,拥有了入列中国文坛贤人阵容的资格。
似乎意犹未尽,便在文章结尾,续上如许拙劣的打油:
一山南北阳与阴,
远亲不如近邻亲。
山这头唱歌山那边应,
打断骨头连着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