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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正兵:我与作者的两个故事

2024-11-23 17: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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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家们回忆往事,都爱提学识渊博与道德高尚的作者,礼尚往来的交往,如沐春风的交谈,是生命中美好的片段,是记忆中美丽的画卷,当然应该公之于众,树立典范。但这样的作者肯定不占多数。对多数编辑,尤其是对小社的编辑而言,日常所急,是如何对待那些水平有限但要求颇高的“普信”作者。对此,我愿贡献我的“智慧”。

我的编辑生涯中,与两个作者有过不欢而散的冲突。两次冲突都发生在我编辑生涯的早期,那时我还是助理编辑。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2007年。当时社长交给我一叠旧稿,告诉我:这个书稿已经耽误了好几年,没人看,你来处理它,争取年底出书。我接过一看,是一部古籍整理的书稿,密密麻麻的竖排繁体小字,全是辑录的中医药理论文字。粗略一翻,许许多多的缺字黑块,似乎是完全没处理过的样子。

与作者的联系一开始就剑拔弩张。他是高校教授,见了此稿,很不高兴地说,这分明是未经修改的初稿。三年前他看的校样,不是这个样子;他费力修改过的地方,完全没体现到书稿上。特别是缺字的黑块,他明明已经一一写在校样上。

“你们工作怎么能这么干?”他质问道。

我灰溜溜地拿了书稿回来。到排版部去查询,电脑中只有这个版本。事隔数年,分管领导、编辑部主任、编辑、排版员……参与此书的人员都换了个遍。作者所说修改过的稿子是否返回,又给了谁,被问者均茫然。我自知理亏,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一一核对原文,把缺字都补足,调整好之后出一份新校样再去找作者。好在每段文字都标明了出处,找到原文并不困难。于是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把所有的缺字都照着原文补好;有些缺字符并不是生僻字,很容易打出,不理解为何会是黑块。我又发现多处引文与核对的文献字句有出入,逐一核对,全部改正。我确实花了大力气,把校样寄回给作者时,得意洋洋,以为会收获一些表扬。

几天后,作者给我打电话,语气中并无表扬:“谁叫你乱改的?全都改错了!我的原稿是有版本出处的,一字一句都有来历,你为什么要改?必须照我的笔迹改回去!”我在惊恐忐忑中等待书稿返回,打开一看,修改的字句他基本上都划掉了,旁边注明“版本不一,不要妄改”。但有些字修改得非常奇怪,比如他圈出“敬”字,一条斜线引出一个圆圈,圆圈中写了一个缺了最后一捺的敬字;圈出“弘”字,同样改为缺了最后一点的弘字。

我忍不住给他打电话,询问原因。他语气很不友善:“这是避讳字。要跟底本保持一致,异体字、避讳字,都要一模一样。你懂不懂文献学?”我先愣后怒,认定他才是不懂文献的人,心里和语气同时失去了恭敬,立即表示:“异体字我可以接受,避讳字绝不能照你意见改。”理由有三:第一,缺笔字,质检会当成错字,算一个差错;第二,造字一个字五毛钱,这个钱谁出?第三,本书的造字,已经很多,造字的编码都快不够用了,后期很麻烦,造字错位就更麻烦。最后我补了一句:“大宋、大明、大清都亡了几百年了,你还为封建规矩招魂呢……”

他“啪”地挂断了电话,强烈的声音通过座机传递到我的耳朵,令我感受到了巨大的不满。

我的不满在他之上。

几个月后,作者主动联系我说:年底快到了,希望这本书能够年底出来,好递交学校算成果。他语气舒缓,我也就当没事发生,告诉他:编校工作按部就班进行,清样快好了,年底出书应该来得及。他说:“希望能看一下清样,毕竟是署自己名字的书,如果错误太多,影响不好。”语气中分明有不信任。我回答:可以,这是你的权利。

我们约在工商银行的大堂里见面。为何选这个地方,是因为他说他忙,只有在银行排队等候办事的时间里,才有空跟我见面。银行大堂的座椅上,坐了七八个等待叫号的顾客。我把书稿交给他,坐在他旁边。他翻稿子,翻着翻着就开始指责我:“这里怎么能这么改?这里又弄错了!你们认真一点行不行?”我装作聆听他的意见,频频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半吊子水平还想教我?选这个有钱的地方讨论古籍用字问题,其他人会不会觉得这两个人有毛病啊?”

突然,他霍地站起,把稿子往地上一砸,怒气冲冲地说:“不看了,都是错,受不了你这个宝器!”然后大踏步走开。我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低头环视,似乎周围的人都在看我。我突然意识到:大事发生了,作者冲我发火了,我脸丢大了。最好的办法是迅速离开,免得周围的人记住我。但稿子是最重要的,必须要捡起来带走。

我一言不发,快速捡起散落的白花花的稿子。我尽量面无表情,心里却很慌,尤其是要蹲下、伸手到座位底下捡稿子,头触碰到顾客的大腿,却不敢开口请人让开,生怕一口气没憋住哭出来。我捡完稿子,快速离开大堂,全程没看任何人。

回来以后,我定了定神,跟同事讨论此事。我说:“我全程都没有说话啊,只管听,不知道哪里惹怒了他。”同事说:“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你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人家只要不傻,一眼就能看出来。”并教育我,“表情管理,是很重要的技能,成大事者,喜怒哀乐都要不形于色。你还得修炼……”

第二次冲突发生在2009年。

2008年底,社领导叫我接待一个来自区县宣传部的作者,该县想出一本宣传本地抗震救灾先进事迹的书。那时地震的余波尚在,大家都在忙着灾后重建。我一听来意,顿时心生不满:重建尚未结束,你们竟然开始表功。等到看到书稿,更加无奈:这本书就是把各个记者写的宣传稿未加任何修改就汇集起来,有报道,有特写,还有散文诗歌。我已经预感到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不仅因为书稿的繁杂和粗糙,还因为作者似乎已经习惯了唯上的工作方式,对某些修改意见置若罔闻。他只有一个要求,要在一周年纪念日前出版此书,同时又指导我:你们赶紧批个书号去印书,哪来那么多意见?你最好啥也不干,我是搞文字工作的,能处理好。

在后面的编辑工作中,这位作者事必躬亲,足称典范。他经常来社里,来了之后就加新文章,因为不断有新闻产生,也就不断有新文。他亲自坐到排版的小姑娘旁边,盯着她调版式、改文句、换顺序……弄得差不多了,就打印一份纸质稿带走。这些事情,他并不通知我,所以几天后社里审过的校样返回来修改,面对的是面目全非的排版文件。他要求做样书,装订成册,好提交给领导审阅,毕竟领导需要有直观的感受,不能交一叠纸上去。一而再,再而三,我从劝说,到无奈,到愤怒,心中渐渐积聚了层层岩浆,火山一样,就等爆发。

某一天,他要求做第四次样书,这次要加上彩色插图。我告诉他,做一次样书挺贵的,这真是最后一次了,后面不能再做;同时,希望你们不要再加任何文章了,定稿遥遥无期,出版也就遥遥无期。他再一次答应。在做彩色插图的时候,我问,插图有的并无图说,请问要怎么处理。他说,你随便挑一个其他的图说暂时放在那里,填个空,领导看的是形式不是内容。

十余天后,他带回样书,坐到排版员旁边,要求改稿。我得到消息,冲了下来,翻着改成花脸猫的样书,克制着说:你说过不会再改的。

“有错怎么能不改?”他生气地说,接着开始一个个指出问题,“这个错了,这个也错了,难道能不改吗?”最后他指着彩插中的一张照片说:“这个更离谱,这明明是重要照片,文字却毫无关系。你们是怎么编校的?”

这句话点燃了我。我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他:“明明是你要求的,我照你的要求做,你还有脸来怪我?”事后,近在咫尺被吓傻的排版小姑娘告诉我:当时你声音真的很大,满脸通红,仿佛要吃人。

作者也和我嚷嚷起来,但声势上明显输于我,毕竟我是主场作战,而且年轻气盛,嗓门比他高,脸皮比他厚,用词比他狠。他怎么还击的我已经不记得,只记得最后他一边骂一边往外走:“我去找你们社长投诉。我不信没人治得了你。”

我嘴上说:“你去告啊,我不怕。”心里却着实有些恐慌。

两本书,后来都出了。教授作者无奈接受了不造避讳字的“蛮横”建议。他用春节假期的时间认真把书稿过了一遍,体现了对文字的敬畏和对名声的爱护,令人佩服。另外一个作者此后没敢再加新文,书按时出版——适当的发疯果然有助于解决问题。

两次冲突,一次是作者先失态,一次是编辑先破防。总结起来,似乎“先声夺人”的人好比战争中“先发制人”的人,要背负激化矛盾的责任,道义上处于下风。比如第一次冲突,作者是个教授,尽管我有错,但失态的是他不是我,责任仿佛没落在我身上,回想起来,坦然得多;第二次,我就羞惭一些。站在对方的角度来看,他也只是个弱势的公务员,出不出书,怎么出书,很多事情由不得他,我把怒火发在他身上,不免有欺软怕硬之讥。

对编辑而言,作者是掌握资源的“上帝”。作者若不慷慨赐稿,编辑就成了无田可耕的农夫,失业而后失所,后患无穷。不管因何而起,在冲突发生时,编辑已经输了。当然,世上作者成千上万,秉性各不相同,编辑一生中总要遇上几个奇葩。有的作者一贯骄横,有的作者不知他人苦,适度的冲突,正好是适当的教育,有助于改良社会风气,但要注意适度。

我与两位作者后来都再也没有见面,从此相忘于江湖。对第二个作者当时恨得牙痒,如今连名字也忘记了。不知对方是否还记得我,是否还记恨我。再剧烈的波澜,站远了看,也不过是平缓的涟漪,并不要紧。我当时的委屈、慌张、愤怒,现在看来,显得多么可笑。诚恳地说,最好再不相见;如不得不见,我也愿真诚道歉。

这些曾令我不快的人,何尝不是一种良师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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