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1992年生,北师大文学硕士。著有小说集《鸭子飞了》《人间》。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上海文学》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书刊选载。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奖等。
我们唱歌去吧(节选)
梁 豪
“那里陈列着很多石窟,佛的脑袋一个集装箱都塞不下。”邱洁对从广东开车回来的儿子说,“细嚼慢咽。你说说,年都不让回家过,要到现在。”当她不知道聊些什么的时候,她就说这些。
“你搞错了,那是大同。贵州是瀑布,是苗家,还有看不完的山。”这是杨斌出门前的最后两句。
“对,山的确很多,景点隔得很远,只得老老实实泡在大巴上。大巴的电视就没歇过,一直播放那些小剧场的小品,我耳朵都给听红了。”她看着儿子埋头舀碗里的肉丸,一种老家特产的手工捶打猪肉丸,“经常一天只能跑一个地方,还得排很长的队。是吧,杨斌?”
她已收不到丈夫的反馈。
杨斌喜欢旅游,一年总会挑出一些日子四处走走,多是跟以前的老同学。邱洁感觉他越老玩心越重。“没读几天书,同学倒挺多。”她偶尔话里也带点刺。邱洁对出行无感,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她很知足地做着这些。她其实挺宅的,唯一够得上爱好的麻将,也不常打。当然,但凡杨斌舍得张罗双人游,邱洁不会扫兴。
“有意思的是,我们在贵州见到了你的表舅。”这才是重点,而不是那些崇山峻岭、飞珠溅玉,或者跟大佛一样无聊的物事。
儿子把头抬起,扭过来。
“怎么算表舅?哪来的这门亲?”
“你外婆的妹妹的儿子。他人现在在贵阳。”邱洁给儿子递去一张纸巾,“你慢一点,我们早吃饱了的。”
“外婆居然有妹妹。”儿子的目光第一次对准她的眼睛。
“你该叫姨婆,她在柳州。是她把你表舅电话给的我。在难熬的大巴上,我隐约记起你外婆曾提过一嘴,有个表弟在贵州。于是我打去问你姨婆。好久没跟她联络了,得有五年没见着面。”邱洁把儿子剩下的几条小白菜攒一起,夹紧,滗掉些汤水,径直送进嘴里,“她说他在那边发达了,让他管我们请客吃饭、K歌。电话里,你姨婆中气十足,她一直这样。我表弟在贵阳开了一家歌厅。然后,你爸记下了那一串号码。但没想过真能碰面。”
“你早前认得他吗?”
“成年后,这是第一次见。人定型了才作数。”
“他变化大吗?肯定的。”
儿子擦擦嘴角,没有离开餐桌。邱洁知道他肯定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这趟贵州行是跟团,五天四夜,行程包括黄果树瀑布、荔波小七孔、千户苗寨和青岩古镇。导游是个布依族小伙,该去的地方都有去到。号称纯玩,不免捎带了一些购物的内容。杨斌和邱洁无所谓,下车走动走动对身子不坏,何况还有一台轻佻的电视。至于威宁火腿和治肩周炎的苗药贴,也不能算盲目消费。
旅游团返回贵阳便就地解散。邱洁想家了。但在此之前,杨斌跟表弟取得了联系。
“我们在花果园。”
“很近,我开车过去也就十几分钟。”
然后,半个钟点这样,一辆路虎把他们接上了。车子外观大气光洁,像刚洗过。落座后,邱洁发现前排椅背和地毯上有不少泥痂。这里应该经常下雨。车内浓重的古龙香水盖住了某些气味。邱洁想起姨说的一些话。
表弟要帮订房,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最后由他开了两晚。也就随处可见的便捷酒店标间,这个定位杨斌和邱洁那时觉得还算妥帖。放好行李,天色已晚,路虎车再把他们带去餐馆。
两天的行程他们不愿麻烦东道主,表弟转而声明晚餐由他负责。他的爽快在夫妻俩的谦让中越发顺理成章。杨斌自己做些攻略,带着邱洁到贵阳附近的小景点逛逛。相比博物馆和纪念馆,邱洁更喜欢那些半新不旧的古镇,起码空气清新,温度也很舒适。穿斗式歇山顶,她硬是记下了这个建筑名词以及它在现实中长什么样。饭点的时候,表弟就来把他们接走。
一样的路虎,一样的泥痂,一样过头的古龙香水味。
头天吃的是酸汤鱼火锅,最后关头添了一碟牛肉片。第二天是当地特色炒菜,邱洁不大记得具体吃了什么,只知道一路酸酸辣辣,特色嘛。怎么说,管饱,就是相对简单。她又想到了姨电话里说的。
餐桌上,表弟不断吸着鲜红的嘴唇。他好像不怎么能吃辣。
邱洁到这儿才仔细留意起表弟的相貌。她觉得他更像他爹,一个她快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表弟的黑色手包搁在那个空座的桌面,俨然另一位主人。
“我老婆很漂亮的。”他像是特意吐露一个秘密,用那张红艳艳的嘴。
弟妹不在场。只有表弟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宽面金戒,那里刻着一个阳文的“發”字。
杨斌有点心不在焉,邱洁知道他不方便开口要酒。
“她在我们歌厅做会计,管账。”表弟还说,她是本地人,老家在镇上,“非农业人口。”
饭后,他提议上家里坐坐。
车窗外的灯火渐趋凋零和晦暗,路况越来越好,空气很明显更冷了。四十多分钟后,车开到了小区。邱洁当然不觉得这里仍属闹市。
小区外两家水果店还亮着接近橙红的黄灯。杨斌执意下车,买了一袋荔枝和一箱苹果。
家里有人,三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孩。他们挤着脑袋,在房间的电脑上玩一种带枪声的游戏。
“我的是一男一女,小一点的那个女孩是小姨子家的。两家住得很近,开车十几分钟吧。平常谁有事,就把孩子放过去。”表弟笑得很客气,他的乡音还很标准,“快叫阿姨、姨丈!可是你们亲亲的阿姨和姨丈。”他的普通话挺凶,可能是语气。孩子遵照执行,继续被屏幕吸引。枪声阵阵。
“一百三十平,三室两厅两卫。”他看起来很满意。随后,表弟再度将他们引向客厅。在茶几上清出一点地盘,他给他们洗杯泡茶,说是产地直销的普洱。电视本就开着,放着以动物为主角的动画片,现在被他换到新闻频道。
叙利亚的天空又掉下了一颗炸弹。
他们开始聊起过去,聊起故乡,聊那些他们都熟悉而且还有些激动的话题。
姨和那个姨夫共有五个小孩。姨十九岁出嫁就哗啦啦地生,按母亲的话说,裤头没紧过,直到两人分道扬镳。表弟是独子。这些杨斌知道,邱洁喜欢事先替别人也做足功课。
父母不在的那几年,表弟五姐弟寄住在自己大伯家。
“用脸盆装菜,没有荤的。两大盆,手慢一点就亮晃晃的了。没办法,孩子太多。”表弟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他的某些感官回到了过去。
“我们还在你家寄住过半个多月。那时候你们兄弟姐妹和姨丈、姨妈住在姨丈单位宿舍的平房里。你们一家都迁出村来了。”那种松动依然在持续,脖子两侧的红斑逐渐长到耳根,“你可能记不起来了。”表弟无声地笑笑。
“是没多大印象。”邱洁说得很含混。她其实记得。
“那时候家里也难。进城以后,你知道的,什么东西都靠买。”邱洁把母亲的感叹照搬过来。
表弟除了附和,没有其他去路。他开始掏出烟。
插图作者:杜凡
烟和话一起来。他讲他挨到初中毕业,去了广东打工。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女孩,然后她成了现在的妻子。
“我妈一直等到他也被放出来,之后他们在国道边开了家饭店。不久我就回去帮衬,小钟也跟着。广东没我们想的那么好,或者说,根本轮不着你。”
表弟给他们斟茶。他自己的嘴巴干着。他呼呼地抽那包硬高遵。杨斌也陪上一根。
“没多久,他就跟那个女人好上了。阿彩。姐夫可能没什么印象。”
“他什么都懂。你姐夫在镇政府待过两年,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邱洁替表弟斟上他的那一杯,再把开水倾进茶壶,重新烧上一壶新的,“阿彩的头发那会儿就烫得高高的。”
“像一坨屎。”表弟把烟吹向自己的刘海。
“我经常光顾你爸的饭店,阿彩负责收银。那时候镇上就那么几家,你们家的猪粉肠搞得很有嚼头。我的牙齿现在还有记忆,一说起,唾液就追出来了。”杨斌摇摇头,他表达肯定或否定都爱摇头。
“那女人一天好脸色都没给过我们姐弟。毒女人就长那样,高高的鸡冠。”他将手臂直直地举过头顶,“我妈也是,说走就走。”他的眼睛去找自己的这位表姐,神色有点无辜。三十年的空当足够让他们变得非常陌生。他把一些话吞掉。他从塑料袋里抽出部分荔枝,放到桌面的玻璃盘上,顺便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没人响应。
“他们吃饭了吗?”邱洁问。
“不用管,饿了会自己找吃的。”
一旁的杨斌注意到了搁在墙角的一个灯球。
“从歌厅薅下来的。估计还能用,就是电路有些接触不良。这么放着也不是那么回事。”表弟想再递一根烟,杨斌谢绝了。
“他平时不抽的。”邱洁补充。
“小钟快生的时候,我们身无分文。”表弟情愿这么往下聊,“求他借两百块都不肯,多好的亲爹。”
后来他跑到县城,做过一段时间的三轮客运。同样没什么动静,干脆和老婆一起回贵州。
表弟自己又调了几个台,彻底放弃了,任广告一个接一个。
“电视上净放些没用的东西。”
“所以人们才需要灯球转起来。”杨斌说完,三人相视而笑。他给自己剥了一颗又红又大的荔枝。凭借强大的运输网,现在哪里都能吃上正当季的热带水果,贵不了多少。
“你妈年轻时很漂亮,非常高大的一个女人。她在村子里很惹眼。”邱洁现在意识到表弟的五官其实跟姨挺像,尤其是两道浓稠的眉毛,还有嘴唇的厚度和峰向。
“你爸早期跑货运,当年很神气,他在镇上富过一段时间。姨就是那时候嫁过去的。你爸一直穷追猛打。家里谁也不同意,她太小了,但最后姨还是决定跟他。”
“命不好,不能怨谁。看看姨妈家,人就是这样。”表弟到底叹气了,烟雾为叹气画出一个破碎而笨拙的雏形。他也瞅了一眼那个角落里的灯球。它盖着一层绒状的薄灰,待在不该在的地方,看不出一丝改变的可能。
“我们唱歌去吧,去你的歌厅?”杨斌眼前陡然一亮,“这趟我来。”
邱洁觉得他心里想的是酒,这里出了名的好酒。
“不好,那个地方不适合你们的。”表弟的回应像条件反射。
“怎么说?”女人才会这么问,邱洁也意识到了。
“不行不行。”表弟笑得很腼腆,“真的。”他看着真不像一个老板。他就是一个不算很远的亲人,一个弟弟,他的腮帮子、后颈肉和肚腩都还没铆足劲儿发起来。
直至离开,包括次日把他们送到龙洞堡机场,弟妹也没有现身。邱洁和杨斌只知道那是一个据说挺漂亮的贵阳女人,他叫她小钟,小钟主要负责账务。她应当一直得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跟钱和人有关,表弟之前说过的。越到晚上,他们的生意就越红火,至于白天,则要拿来休养生息。这就是人的生物性,你总得服从和妥协一些东西。
“贵阳一年到头都这样,不用空调,夏天我也盖紧被子,半夜冷得你做不全一场梦。”这是表弟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些告别的话之后。
儿子的手机嗡嗡响。是中学同学。他和他爹一样,都有一帮能让人不着家的老同学。
“还有半小时。”儿子蹦出一个响嗝,他把手机摘到眼前,“我根本就不饿。”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跳得飞快。
“又去哪里?你才刚到家。”
邱洁把他擦嘴的纸巾打个对折,靠寸劲在餐桌上画椭圆。
儿子放下手机,目光呆滞地撂向某个角度。
“你平常会去唱歌吗?”儿子的视线现在扫过邱洁的脸。
“我不好这口。我都记不得上次唱卡拉OK是猴年马月了。”
“量贩KTV,嗯。”儿子抱起手臂,他穿这件绿紫相间的衬衫一点都不像工作了的人,“现在你们这样的人才是主力军。”
“什么我们这样的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妈不是什么样的人。”
儿子做出牙齿抽疼的表情。邱洁一直觉得他没个走入社会的样子。这是邱洁第二样担心的事。
“姨婆,好别致的称谓。我现在对她还挺好奇的。”他展现的微笑充满了目的。
纸又被打了一个对折,邱洁继续画不规则的椭圆。
“我先声明,这些都有时代因素。人会被带偏。”
“这些我比你清楚得多,快讲吧。”
“你不能总这样,杨小宇,你得谦虚一些。外面没人会这么惯着你。”
儿子起身,把自己的水杯从茶几上搬过来,在这之前他给水杯倒满了水壶里晾好的开水。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那辆大卡,还有印象吧?以前男人运的是木材、碎石和钢筋水泥,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吧,我猜。重点是,后来,他俩成婚以后,他开始搬运起了人。他脑筋转到这上头了。有妇女也有小孩。为了暴利,有些人就是什么都敢来。”
“你是说……”
“是的。”她截住他的话,眼神闪烁。
餐巾纸现在被她揉成一团,像一颗蚕茧。
“因为这档事,男人进去了,你姨婆也进去了。男人被判了十五年,你姨婆是三年。法网恢恢,说的就是这个。但你姨婆只是帮手,给男人怂恿的。”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一个刚成年的女孩知道些什么呢?”
“姨婆。一个女孩。我的姨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北京文学》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