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满族。吉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六十年代生于东北吉林乌拉。做过教师,公务员。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在《作家》《人民文学》《十月》《民族文学》《广州文艺》等杂志发表散文、小说 200 多万字。出版有散文集《从容起舞》等5部,散文选集《女人没有故乡》等5部,长篇小说《婚姻流水》,报告文学《乌拉紫线》。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骏马奖等奖项。
一条绳子,中间系一红绳,地上画一道白线。绳子很长,横向;白线很短,纵向。绳子的一端十个小孩,另一端十个小孩。中间的红绳、白线是界线。他们握着绳子,身体后仰,绳子绷紧了。常老师站在中间,那根红绳的位置,他要把红绳和地面的白线对齐。两边都在悄悄用力,都希望红绳离自己的一边近一厘米。这导致红绳忽左忽右,刚刚对齐了,又发生了微小的错位。常老师费了好大劲才把红绳与地上的白线勉强对齐。地上的白线静卧不动,它是规矩,而红绳垂挂在中间,在跳动,它被两边争夺。有二十颗心脏的跳动,通过二十双手,传输到绳子的纤维里。红绳的跳动,就是二十颗心脏各自跳动又互相干扰的状态。红绳慌张,身不由己,它是红色的一团,在两边力量的搏斗中无助挣扎。最后它被哪端争夺过去,它不知道,也说了不算。命运在别人的手上。
红绳系在中间,谁也不能跑过去抢夺,而是通过把力量注入手里的绳子,使绳子向自己移动的方式得到红绳。两支队伍方向相反,而目标一致。为了得到中间的红绳,一个班级三十多个孩子,要选出长得高大、壮实、看上去有力气的上场。关键是两边都选了高大、壮实、有力气的孩子,一时难分胜负。红绳被撕扯着,在中间白线的上方颤抖、左右为难。红绳的位置,快速反映着两边力量相较的差值。
在一年一班,我长得既不高大又不壮实,因此我没有被选中。我浸泡在沮丧中,看着自己略单薄的胳膊腿,烦恼丛生,就听薛老师说:“我们的拔河比赛是由两支队伍组成的,一支十人,握住绳子用力拽;另一支二十人,站在场边,用你的呼喊,加入比赛。我们是个整体,缺谁都不能胜利。”原来我站在场边,也能加入比赛。我立刻有了精神,站在场边悄悄做深呼吸,我要把我的肺用氧气充满,我要把我的肚子用氧气充满,为即将开始的比赛储存气力,为即将开始的呼喊储存能量。
我没有场上的小丽个子高,没有场上的赵玉石胳膊腿粗,可唱歌他们就不是我的对手了。那歌中的高音,我能一路飞奔上去,而小丽则爬在半山腰,就泄了气。我的声线天生就高,能在高音区里舞蹈,能在音乐的浮力上冲浪。
薛老师带领着场外的众多同学呼喊。老师一边喊,一边高高地举起他的手臂。他的手臂举起来,我们吸气;他的手臂落下来,我们大喊加油。他用手臂的起落,渐渐地把杂乱的呼喊,统一到他手臂挥动的频率上来。我们是一支管弦乐队,老师是卓越的指挥,场上的十人是弦乐手,他们的琴弦扭结在一起,成为一根粗壮的麻绳;我们这二十人是管乐,长号、小号、圆号,我们的声带和肺还有争取胜利的心。我们的呼喊声势浩大、气势磅礴。很快,一浪一浪的呼喊,与场上同学拉拽的力气合上了拍,我们的呼喊拽住了绳子,使拉拽的力气忽然翻倍。在老师手臂的统帅下,场上场下同频共振,我们的呼喊是风,是呼啸,那十人组成的小船,在我们的呼喊形成的山呼海啸里,铿锵稳健,向着胜利的方向一步一步迈进。
我看见场上的同学在我们的呼喊声里,一步一步,一声一声往后退——往后是胜利的方向。向后就是向前。竞技比赛大多是向前,胜利的终点在前方,甚至是在远方,而拔河是向后,是回来,是带着胜利回来,带着红绳回来。我看见那中间的红绳,像漂泊在我们声浪中的一叶小船,它向我们漂过来了。它也喜爱我们的演奏,在向我们靠近,加入我们的乐队;再看对方场上的十个人,似乎是没有得到场外同伴呼喊的加持,或者那个加持很杂乱,没有借上呼喊的力量,场上和场外的力量没能找到扭结的螺丝,在我们这方强大力量的冲击下,一个摔倒了,两个摔倒了,然后呼啦啦几乎都摔倒了,兵败如山倒。原来场外有效呼喊还是场上同学不摔倒的支撑。他们是倾斜的、失重的,没有呼喊的支持,就会失去平衡,就会摔倒,而摔倒就失去了给手里绳子注入力量的能力,失去了地面给予的反弹力和摩擦力。他们被我们拖拽着,在地上挣扎了几秒,就被迫松手了。那条绳子没有了反抗,像一条死蛇,在地上成为一条直线。这时,我的十个同学也摔倒了,但他们是获得红绳后的摔倒,是胜利的摔倒。他们不急于爬起来,觉得此时此刻跌坐在地上无上光荣,他们要把这光荣延长几秒。谁不想停留在荣耀里?而我们的呼喊已经停止,那前一秒升空的呼喊,因为没有持续的呼喊跟上去,空中的喊声也忽然跌落了,我们也在跌落中体会着胜利的迷醉。
无数次呼喊,无数次用呼喊的力量拉拽红绳,那些胜利纷纷落入我记忆的口袋,成为滋养我意志的蛋白质。当我再次遇到相似场景,我的呼喊不需要老师的指挥,就会脱口而出,上升、再上升,连成一串力量的彩虹。
我妈突然呕吐,然后昏迷,随着我按响床头的呼叫铃,一支队伍鱼贯而入。带队的是位中年女医生,黄色的头发烫着大波浪。让人感到她头重脚轻,走路不稳。身后四五个应该是她的学生。一色女生,个个纤细、白净,白大褂遮着里面的细脚伶仃。她们更像一串纸片人。大波浪为我母亲做心肺复苏。她显然没什么力气,按了没有两分钟,就停下来,示意她身后的学生继续做。学生比老师还瘦弱,也没有力气,又换第二个学生,不记得换了几个学生,在她们有气无力又断断续续的救助中,显示屏上的波澜消失了,被里面看不见的手拉直了,一条直线横贯屏幕。我知道,她们失败了,都摔倒了。她们素白的手,不是屏幕里看不见的手的对手,她们甚至没有大幅度的挣扎,没有人因努力而流下汗水。宣布失败后,她们静悄悄地走了,对于刚才的失败,没有丝毫遗憾。我母亲的心脏就在那条线的中间,无助地抖动,最后被死神拽走了。就在刚刚,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我妈,成为一场拔河比赛中的红绳。
这是一支什么队伍啊?拔河上场是要选高大壮实的,她们刚好相反,纤弱、轻盈,手无缚鸡之力。她们这样一支队伍怎么能拽得过死神呢?她们曾无数次地败给过死神吧,她们没有取胜的心。对于输赢不走心、不关心。她们特别像在做一件日常小事,和生死无关。为什么在我妈性命攸关的时刻,出现的是这样一支队伍呢?这支上场的队伍是谁挑选的呢?
只有我在意这场输赢吗?那么我是怎么做的?
我退到大夫和她的实习生的身后,我把抢救最有利的位置让给她们,我把比赛场地让给她们,因为她们手握与死神争夺对抗的武器,因为她们被选择上场,我把希望寄托在她们身上。这一次,我又被迫站在了场外,成为观者。我以为会是一场医生与死神的艰苦卓绝的较量。她们人多势众,一定会赢的。我站在死神与医生角力的场边,我紧紧闭着嘴,悄悄握着拳头,我收缩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不敢干扰她们比赛的节奏。我没有资质,没有武器。
大夫率领的队伍撤走后,我和我妈被留在那里,留在了一个荒原上。对于刚才医生和死神的较量,我一直迷惑不解。她们尽力了吗?她们面对死神的时刻,有那种要战胜死神的信心和执念吗?从她们的神情和身体动作上,我没看出来,反倒看出来她们没上场呢就认为自己不能赢。这是一支被无数次打败的队伍。我清理掉她们在我妈口鼻放的酒精棉球,打了一盆温水,我给我妈洗澡。她出了很多汗水,皮肤湿冷。我忙着,不说话,也不思考。
当时我是对医生不满意的,她们没用力。她们没力气。她们没信心。那被救助的不是她们的母亲!
几十年后,我把那个抢救现场再次播放出来。这次我仍然是个旁观者。我发现了那个站在医生身后的我的错误。首先,我的站位没有错。我不能上场——我还是不能上场——站在抢救的场边。在我妈命悬一线的现场,我有什么作为?医生毕竟还是做了一番努力的,而我做了什么?我看见我什么也没做。我站在应该为我妈呼喊助力的位置一言不发。我不但没动手,连呼喊都没有进行。我忘了我和医生的队伍是一个整体,我们可以形成合力;我忘了呼喊。我忘了薛老师的话:你可以用呼喊加入比赛。在医生和死神较量的时刻,我妈命若琴弦的时候,我选择了沉默。我没有帮助医生,没有帮助母亲。她们有气无力,我则站在场外,没有发出一个音节。那些能撕破空气的呼喊,被我死死卡在咽喉的下方,它们没有冲出来,被我扼杀了。
呼喊,再呼喊,那中间的红绳向我飘来,用呼喊紧紧握住我生命中的红绳,童年这样的事发生了多次啊!我是什么时候忘记了红绳与呼喊的关系的?我是什么时候,面对世界选择沉默不语的?我发不出声音了吗?我的肺和声带都报废了吗?还有我的心,不能正常跳动了吗?当我的母亲成为那中间颤动的红绳时,我安静地站在场边,我沉默不语。我没有拉动那条生命的绳索,没有用呼喊紧紧地拽住她。我站在场外,咬住嘴唇,默默地看着,直到看见我妈在屏幕上成为一条直线。
在我妈和死神拔河的时候,我站在我妈旁边,没有为我妈加油呼喊,她最后不敌死神,被拖拽走了。我为什么不呼喊?为什么不把呼喊的力量给予我妈?如果我大声的呼喊,不停地呼喊,那死神还能赢吗?我曾多次用呼喊把中间的红绳拽过来,我只要呼喊,大声地呼喊,我就会赢,我妈就不会失败。我站在我妈的生死场外,一言不发,保持着文明和风度。我没有喊也没有哭,我已理智得不会表达。在该哭的时候不哭,在该喊的时候不喊。童年、少年、成年,我一路奔走,一路遗失,我把呼喊的能力遗失掉了,我把呼喊的能力退化掉了。我把后背的翅膀退化掉了。当我的人生需要呼喊的时候,我转不过弯来,我找不到那个原始的力量了。我学会了沉默,习惯了承受,习惯了袖手站在场外。
如果我呼喊,大声、持续地呼喊,那条直线完全可以在我的声浪里掀起波澜。
许多年了,那条失去跳动的、放弃了的直线,一直在那里,没有人能把它收拾去。那是我生命中的错误,致命的错误。像我演算本上的一道错题,那个钢笔的红叉,橡皮无法擦掉。
当我身处险境,我妈却没有忘记呼喊。我是在我妈对我的呼喊声中长大的。我妈用呼喊编织了一张网,我被罩在里面,谁也别想把我拿走。这张网是不能落地的,我妈用呼喊的气流,托举着网,托举着我的生命。命悬一线,谁的生命不在一条绳子上?我妈靠持续的呼喊,牢牢地握住了我的生命之绳。
我是个懂事的小孩,细心而稳重,一般不丢什么东西。比如我妈让我给后院的二婶儿送去一小篮子鸡蛋,我拎不动,但我能抱动。抱着也是最安全的运送姿势。我抱着一篮子易碎物,从家里出发,辗转到后院,要走一百多米。路上并不平坦,怀里的鸡蛋又挡住了我低头看路的视线。我知道我不能摔倒,如果一定要倒的话,只能往后倒,牺牲掉我的后脑勺和脊柱。后街小丽迎面跑来,她说你干啥去呀?我紧张得不敢说话,怕一分神,脚下步伐就乱了,乱了就绊倒了。我用下巴指一指鸡蛋,又用目光指了指我二婶家,算回答了她的问题。她风一样从我的身边刮过去,说一会儿去大河玩啊,小江、小海和赵玉石都在那儿抓河蚌呢。我没有回答,努力堵截着思维向河里游戏的方向奔驰。我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怀里的篮子,我的双臂环抱着篮子,而我用目光提着它。篮子里的鸡蛋,它们一个垒着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移动,但鸡蛋不能动。这有多难,难到我不敢说话,因说话会扰动我身边的气流,被扰动的气流会撬动垒卵。一个被撬动,平衡就会失去。我像盲人那样走,先伸出一只脚,找到可靠的落点,再迈出另一只脚。我到达的时候,怀里的鸡蛋,还都好好地垒着,看样子,连它们被移动了一百多米这事儿都不知道呢,连它们换了主人这事儿都不知道呢。二婶儿表扬我,说这丫头行,做事小心。给了我一个硕大的西红柿作为奖品。返程我可就跑啦,我也是个爱跑动的小孩,我一分钟就跑回来了,把情况向我妈做了汇报,我妈没有表扬我,也没有给我什么,只是说,没事了,玩去吧。
我妈没给我奖励,但我家的菜园子给了。此时黄瓜翠绿,蝈蝈嘶叫,吃着小黄花。我摘了一条半弯的黄瓜,头顶的黄花里还有一只小昆虫在里面睡觉,看样子是吃多了花蜜,醉过去了,或者干脆甜蜜得死过去了。
左手是那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右手是鲜嫩的小黄瓜,左边吃一口,右边吃一口,一边吃一边走,我找小丽去,我属龙的,爱玩水里的游戏。
河蚌把自己埋在河底的沙子里,以为我们就找不到它了,以为自己就安全了,但它们有破绽,有软肋。它们得呼吸,就把开口的那面朝上,小心地露出沙子一点,偶尔喘一口气。吐出一个气泡。就是这个小小的动作,暴露了它们的行踪。我们用脚在河底沙上细细地踩,沙子是软的,如果踩到一条硬的东西,那就是河蚌正在喘气。河蚌被我们的脚踩到后,立刻闭上了嘴,咕嘟一声,哪个该死的踩了我的嘴唇?并打算逃跑,但是已经晚了。我扎猛子,头朝下,脚朝上,伸出两只手,把河蚌从沙子里抱出来。从我的脚离开,到我手赶到,不会超过三秒。河蚌很难在三秒的时间里逃出生天,一个个被我抓到啦。当河蚌被我举出水面的时候,当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它们一个个紧紧地闭着嘴,闭着眼睛,对于刚才踩了它的嘴唇的家伙也不看一眼,记住仇。它们怕阳光,就像我们怕核辐射。对河蚌来说,我们是从天而降的,它们遭到的是空中打击。它们不会飞,也不会在水里游,只会在沙子里走,又没有脚,走得很慢。从被我踩到,到我扎个猛子抱住它,它连五厘米都没跑出去。
河蚌有的是长条状的,有的是半圆状的,我们喜欢圆形的河蚌,出水后阳光一照,河蚌壳五光十色,像一件稀世珍宝。里面已经没有珍珠了,所有的光彩都在外面的壳上。我们的终极目的是吃里面的肉。那个抓捕的过程也比跳绳、躲猫猫等游戏更刺激有趣。因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游戏,而是狩猎,会有收获。成年后,我看到了家谱,在某一代上,某一位祖先的职业是珠轩达。珠轩达就是清朝的采珠人。珠轩达是采珠人的领导。普通采珠人叫珠丁。我生来就会游水,无师自通会采河蚌。只是轮到我钻到水里抓河蚌的时候,那些蚌壳里都空空如也,只剩下了肉。那珍珠,早被前朝众多珠丁洗劫一空,然后分出大正珠、小正珠等不同等级,纸包纸裹送进皇宫。镶到皇冠上,镶到后冠上,穿在臣子的朝珠上,为皇权闪耀光芒。我没有遗憾,因为到我能下河抓河蚌的时候,我压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珍珠这一宝物。不知道我从河底捧出的河蚌,曾是孕育珍珠的母床,不知道成千上万的河蚌曾托起皇权的荣耀。
太阳直奔西山,离我们远去,水温开始下降,手臂上起了一层小颗粒,我们几个各自回家,相约明天再来。我们用衣服兜着从河里捕获的猎物,蹒跚着往家走。走几步就掉下去一个,装好了,走几步又掉下去一个。河蚌这是不爱和我回家啊,它们用这个办法拖延时间,把自己的死亡尽可能往后拖延。我步履蹒跚,走走停停还是把那些河蚌都带回了家。我把它们都放在一个大盆子里,又放了些水。虽然有水了,但那些被捕获的河蚌谁也不肯呼吸,都闭着嘴,只求速死。河蚌是满满的一盆,它们一动不动,散发着大河的腥气。我知道它们都活着,只是在生气,在怨恨。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我收获了大河给予我的河蚌,那沉默的河水也悄悄从我身上拿到了它需要的东西。大河等于和我进行了交换。我们拿走了河蚌,大河是知道的,并且暗中数了数,记了账;而河从我身上拿走的,我是不知道的,也看不见的。我拿走河蚌并没征求河的同意,河虽然不说话,但河有可能很不愿意。河蚌的不愿意我是看得出来的:它们紧闭嘴,不喘气、不说话。那么河蚌不愿意就是河不愿意,河蚌是河的孩子。河蚌的态度就是河的态度。我拿走河的孩子,河很生气,它也拿走了我身上的东西。河用看得见的河蚌和我进行了交换,我还以为我只有收获而没有付出。
安顿好河蚌,还没有开晚饭,要等哥哥姐姐们放学回来一起吃。我不饿,就是困倦。就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妈警觉了起来,我是不到天黑不睡觉的,有无穷的精神头。晚饭后我要帮我妈洗好碗才肯上炕,然后还要听我妈讲些故事什么的才能睡着。睡觉是我实在没事干的时候才做的事情。
天还亮着我竟然睡着了,这在我妈眼里是危险的信号。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带回来的河蚌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知道这些河蚌我是用什么换的。她不同意这种交换。我妈不同意用自己的孩子和河交换孩子。虽然河的孩子是一大盆,有十多个,那我妈也不同意。
我妈照顾完一家人吃饭,我则是怎么叫都不醒。我妈把我放到火炕上,盖上被子,就着手处理我突然昏睡这个偶发事件。我妈拿着一个饭勺,一个搪瓷的洗菜盆。这两个日常生活用具,此刻在我妈手里,摇身成了法器。我妈穿上一件外衣,拢了拢头发,左手持盆,右手拿勺,打开家门,回头告诉我姐,她回来之前不要关门,并要求我姐守在门口。我妈出了院子,来到大街上,向右拐——向右就是去大河的方向,我回来的脚印还清晰地印在哪里呢。我妈往右一拐,就开始了对我的寻找。
我妈认为,此刻在家炕上躺着的我,只是我的一部分,我还有一部分没回来,也许在路上迷了路,也许就在河里还没上岸,还在水里抓河蚌呢。她的孩子,晚上回来的时候,是完完全全地回来了,还是某个孩子只回来了一部分,我妈搭眼便知。我妈并不能用肉眼看见,她是通过对一些蛛丝马迹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我妈会动用视觉、嗅觉、听觉等知觉做出大致判断。我丢落的部分是肉眼不可见的,因此寻找起来难度很大。这可难不住我妈,她寻找我就像寻找晚上没回家的大鹅一样。鹅天黑了就看不见路了,因此用呼喊给它们指引方向是很必要的。我经常听见我妈站在大门口呼喊鹅们回家。我和鹅有啥不同呢?我也经常迷失,全靠我妈呼喊,不然我也找不到家。
一转弯我妈就开始喊:黄花(我小名)——来家——!她不断重复这句简单的呼喊。只呼喊是不够的,只用肉体是不够的,天都黑了,只用肉体是不够的,还需要金属。就像一个战士,上战场他不能赤手空拳,他的手里要有金刚武器。我妈难道不是上战场吗?她在寻找拯救自己的孩子,在和隐藏在暗处的邪恶势力争夺自己的孩子,多么正义的战争!我妈手里的武器好着呢。一只盆,一个饭勺,虽形状怪异,但都是铁的。这两件武器,都是圆的,没有锋刃,没有咄咄逼人的杀气,根本就不是武器。但这就是我妈的高明之处。她不需要锋刃,因为对手没有肉体。对于这样的敌人,声音就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我妈喊一声敲一下盆。肉体和金属联合了起来,我妈的喊声就像穿上了铠甲。她走一步喊一声,喊一声敲一声。我妈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用铁武装的队伍出征了。
道路不平坦,且暗藏岔路口,这样的路对我来说危险四伏,很难准确地回到家。我妈的呼喊,一出口就纷纷坠落,像一片片叶子和花瓣,刚好填平了道路上的坎坷;我妈敲盆的声音清脆响亮,声音在空中画出一个弧线,然后跌落地面,成为一块块砖石,我妈把它们摆放在岔路口,阻挡我走上歧途。就这样,我妈一路走一路铺,铺好了指引我回家的路。
走到下一个路口,大河的水汽已经弥漫了上来,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在那个路口,我妈遇到了另一个敲盆的女人,一看是赵玉石他妈。他妈也在喊石头来家,手里拿的物件和我妈的一样。两人不说话,一同向大河走去。各自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黄花——石头,石头——黄花……她们认真地敲着喊着,人命关天,谁会马虎。
我和赵玉石在水里玩呢。一下午抓河蚌很累,现在可以自由玩了。我们比谁在水下憋气时间长,比谁吐出的水泡大、声音响。旁边还有人当裁判,却不是小丽、小海、小江,而是几个不认识的小孩。他们的身体是蓝色的,光溜溜像鱼一样。这时,我听见了我妈的喊声,像一只水鸟钻进水里,直抵我的耳朵。石头他妈喊出的水鸟也抵达了他的耳朵。我发现那些蓝色的孩子怕敲盆的声音,他们停下游戏,僵直地站在水里,堵住了耳朵,脸上的神情有点像我们听到狼嚎的声音。
我忽然感到河水冷,一些水草佯装和我的脚玩耍,却暗暗挽起手想缠住我的脚。我用脚蹬了一下沙子,往上升,水草纷纷断开,一个孩子拉了我的脚一下,说你别走啊,还有更好玩的呢。我说我要回家了,我妈来叫我,不回去她会打我的。你妈不来喊你回家吃饭吗?天都黑透了。蓝色女孩摇头,扭头往水的深处游走了,为没有妈妈来喊她而难过。她也许哭了呢?我只看到她游走的后背和摆动的双脚。如果没有我妈的喊声持续传来,她是不会放我走的,她还没玩够呢。她以为我也没有妈妈,正好留在水里大家一起玩。
我从水里出来,看见我妈站在岸边,我向她跑过去,我从水面向她跑过去,这可真神奇啊!我从来无法在水面跑,总是陷落到水里去,我得手脚滑动,才能漂在水面上。现在我在水面上跑,一回头发现赵玉石也在水面上跑。他妈也站在岸边喊他呢。我问他:“小丽、小海、小江他们呢?怎么就剩咱俩了呢?他们回家怎么不叫咱俩一声呢?”赵玉石说:“多玩一会儿不好吗?你看咱俩能在水上跑,他们肯定不会。”
虽然跑很快,但好像也跑了很久才到岸边。我们喊着妈妈妈妈我们来啦!可两个妈妈都像没听见,没看见。石头落到他妈的头发上,在发梢打着秋千;我落到我妈的衣襟扣子上,抱住坐稳。我们挥手告别,相约明天再来。两个妈妈转身,一边喊着一边往家走。我看见石头他妈咳嗽了几声,他就从他妈的发梢掉到了地上,摔得四脚朝天。多亏他妈咳嗽完又接续上呼喊,他抓住喊声攀爬才又跳到他妈头发上了。我看见他抓着他妈头发上的别针,怕自己再掉下去。我忍不住大笑,我妈没咳嗽,也没停止呼喊,我稳稳地坐在扣子上,跟着我妈回到了家。
我姐站在敞开的门边,我从扣子上起飞,像一只苍蝇飞进屋里。哥哥在桌子上写作业,我看见了我,我躺在炕上,在睡觉。我想起来我也有作业没写呢,就落到我的额头上,把我叫醒了。我一睁开眼睛,我就从我的眼睛飞进去了。我立刻就暖和了,像穿上了大棉袄。
我吃饭,大米饭,土豆烧茄子。好吃得不得了。完了坐在我哥身边写作业。我不会做的题,我哥都会,他都上中学了。
这次,我自己警觉了起来。
我明明已经睡了一个晚上了,为什么吃完早饭该干活的时候,我又困了呢?那些没洗的碗伸出手阻拦我,那些脏衣服伸出手阻拦我,那些地上的灰尘、头发也试图阻拦我,我从这些没干的活旁边走过去,来到我的床上。虽然心里愧疚,但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回到床上。我就是想睡觉,在我前往睡觉的道路上为什么这么多阻碍?在这个房子里,除了我自己,谁都不支持我睡觉,连家具、电灯都在反对。我绕过这些险阻,成功地回到了我的床上。我困倦,刚躺下就又睡着了。整个上午,我陷入睡眠的旋涡不能自拔。我被困在一潭睡眠里,睡眠的汁液黏稠、黑暗,越挣扎陷得越深。睡眠是那么迷人啊!
而我的梦境险象环生。我做梦,我走进了一座全木质的小房子里,连顶棚都是木板做的。梦里弥漫着樟子松的香气。我是走了一段下行的木头台阶才进入木房子。我进去一看,我奶奶、我妈、我二婶等都在里边呢。她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梳着日常发式。二婶烫着头,大波浪;我妈直发齐肩,用别针……奶奶坐着抽烟,不说话;我妈、二婶在唠嗑,说着日常话语。原来她们死了之后,都来到了这里!都好好地在过日子呢。看来死了也不可怕,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活着。
醒了之后,我清醒了之后,还是发觉了这个梦境的险恶。首先,那个木房子,就是用棺材伪装成的。那个木房子在地下,我是走了下行的台阶才进去的。我是走进了一座棺材里。然后木房子里的生活,平静、安逸、祥和,还有亲人的团聚。这个梦在说什么?这个梦在暗示我什么?这不是给了我一条退路了吗?让我知道,往后退一步,也很美好。
梦境告诉我尽可以睡下去,这不可怕,不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
尽管梦境引诱我,残存的智力还是告知我危险,可我无力反抗了。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像一个溺水的人,我需要外力的拉拽。需要我妈手持铁器,全副武装前来拯救。
我妈不在了,我灵魂的看护者和捡拾者不在了。三十岁,算长大了吗?我的灵魂和肉体牢固地扭结在一起了吗?我妈可以撒手不管了吗?我还没有学会怎么看护自己的灵魂,我妈就让我毕业,走进荆棘丛生的人间。没有我妈在身后,我身边的妖魔鬼怪都围了上来。事实说明,我还没有长结实,基本和小时候一样,守护和帮助不可或缺。让我困惑的是,我不知道我还在不在,不知道我掉落了多少,还剩下多少,不知道那掉落的在什么地方,怎么找寻,然后怎么把自己捡拾起来,安放进去。这些技术难题,我一个都不会处理。我妈没有教,就匆匆下课走了。留下我面对考卷,满眼都是难题啊!
我开始省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把我丢失了的?我白天上班,写工作计划,写工作总结,开会、发言、买菜、做饭,吵架、生孩子、遛狗、洗衣服……我对这些事情不耐烦吧?厌倦了吧?嫌我跑不快,不会飞,一身红尘,满心俗念,于是乘我不备,悄悄丢弃我浊重的肉体,独自前往仙境快乐去了吧?
我被我自己抛弃了,然后被抛弃的部分涣散一地,躺在床上站不起来,就这样直到我遗失殆尽,烟消云散,成土、成灰、成烟气吗?
我睡觉,我不甘心。我用残存的意识思考:我不应该被放弃。我还有要强的心。我不想就这样撒手。我不甘心!此生的俗务没做完,肉体是同俗务绑在一起的,灵魂是不可以先逃走的。灵魂要对肉体负责,不能一走了之。灵魂虽然可以飘走,但是如果肉体不同意,飞也飞不远的。我要把我逃逸的部分召唤回来,她没走远,有肉体的牵绊,有俗念拖坠,我应该就在我的附近盘旋。
我还是警觉了起来,我不能再睡下去了。睡眠或已经成为我的深渊,总有一天我会没有力气醒过来,被睡眠里的那只手拖拽走。我妈不在身边,唯一有能量为我呼喊的人和我隔着山重水复。我要自救。我要把四散的我都喊回来。把自己收集起来,重新捏合到一起。我可以自己喊啊。我自己喊行不行啊?
终于,在一日夜晚的梦醒之后,我挣扎着推开南面的窗子,对着空中即将坠落的残月大喊:黄花——黄花——快回来!快回来吧黄花!从打开的窗子飞回来吧!你都跑出去多少年了,游荡在夜空就不厌倦吗?还是回来吧。你看看我,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了?我这样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你在外面飘荡就好吗?我们是个整体,谁也离不开谁。没有谁都不能胜利,薛老师这样说的,你都忘记了吗?难道你连老师的话都不听了吗?我要好好锻炼身体,每天跑步、做瑜伽、吃中药,治好那些病。我们得好好活着啊!妈妈不在了,我们要懂事,要互相爱护互相珍惜!我们只有紧紧地抱在一起才有力气活下去啊!你听到我的呼喊了吗?
我看见对面楼的窗户,一块一块地亮了。
回身我也按下了墙上的开关,我也得点灯,不然,我回来怎么找到家呢?有声音也得有光亮。可光亮这么多,知道哪个是自己的家吗?我站在窗口,用手电筒对着深空摇晃。一道光柱,伸向夜空,多么笔直的道路啊!多么笔直的回家的道路啊!我按住开关,我得保持这道路的畅通。
几分钟后,别的窗口的灯都熄灭了,只剩下我的房间灯火辉煌,为迷途的我指引方向。我坐在敞开的窗口,为了第一时间迎接我的归来。我们互相认识,就算失散多年,我们还是能刹那认出,我怎么能不认识自己呢?虽然我们伤痕累累,但是我们要紧紧地拥抱,再也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