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宪,著有长篇小说《花言》《我不爱你》《阑尾》,短篇小说集《一二三四舞》,非虚构作品《缓慢而永远》,杂文集《我仍然没有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在《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发表多篇小说,曾获中国作协《小说选刊》最佳读者印象奖、第十届上海文学奖、第十一届储吉旺文学奖,并先后在中国人民大学、上海大学文学院举办作品研讨会,现任教于华东政法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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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其实就睡在西雅图的心脏起搏处。西雅图是美国大西北的一个城市,众所周知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心脏——不然你以为城市里那些车辆和行人为什么都跟上了弦似的跑个不停?如果不是有个强大的引擎在暗中驱动的话,谁愿意天天在街上顶着大太阳跑来跑去?那不是太荒唐可笑了吗?——西雅图的引擎比一般城市的都更大一些。首先因为西雅图是个大城市,大城市需要大引擎,这和人的心脏是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心脏和此人的拳头差不多大(左拳更准确一些),虽然不是绝对,但是一个人高马大的人,拳头自然也大一些,心脏当然也就大一些。西雅图面积369平方公里,人口478万,当之无愧是个大心脏的家伙。西雅图还是一座严重倾斜的城市,常见的街道坡度接近30°,人和车辆爬坡时需要更澎湃的动力,下坡时也要有更强大的制动能力,不然整个西雅图就会不停地往下滑,最后全部滑进太平洋,成为一座海底之城。驱动这样一座城市,自然需要更大的引擎——想让一头驴不停地走,你只需在驴脸前挂一根萝卜,想让一头驴在上坡路上走,一根萝卜就不够了,怎么也得两三根——西雅图因此拥有一个超级大心脏,没白没黑咕咚咕咚地运转着,供养着这个快速旋转的城市。这心脏是由著名的波音公司承建的,西雅图是波音公司的故乡,西雅图因它而兴,因它而衰,波音公司造了那么多飞机大炮,为它的家乡造一台性能可靠的心脏,自然责无旁贷。而著名的微软公司为这台大机器开发了智能操作系统,保证它可以不间断、多任务地输出动力——微软的故乡也是西雅图,为家乡开发软件是他们的骄傲。西雅图另一家知名企业是星巴克,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就开在西雅图,作为卖咖啡的,星巴克实在想不出可以为家乡的发动机干点什么,毕竟这机器也不是靠喝咖啡来驱动的,最后的方案是——以上内容公开资料都可以查到,以下可就是我的独家发现了——将这台机器的心脏安装在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的旁边。咖啡固然不能充当汽油,但机器也是有灵性的,每天闻着家乡的咖啡香,运转也会更通畅些,不容易死机。人人都知道城市有心脏,却鲜有人了解心脏的位置,毕竟,谁敢把城市的命门亮在外面呢?这脏器如此重要,分分钟都离不开它,一座城市的市政府、动物园或气象站都可以暂时歇业,心脏不行。为了把心脏藏好,城市管理者们费尽了心思,近些年,传闻越来越多的大城市选择将心脏隐于市井,伪装成民用设施,而不是放在钢筋混凝土拱卫的掩体中,然后竖块牌子写上“此处有心脏严禁拍照触摸违者罚款”一类的字样。那么我是怎么发现西雅图的心脏的?这就涉及到这个故事最核心最有趣的部分了,让我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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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到西雅图,在网上订了位于肯特的一家酒店,这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订单还未确认,我就从波特兰驱车北上,走5号公路,驶向西雅图。临近目的地时正遇上大堵车,天黑时才赶到酒店,还没下车我就发现不对,酒店四周光秃秃,黑乎乎,车灯一熄,酒店招牌就成了方圆几迈唯一的灯火,怎么西雅图人这么早睡早起吗?这完全不像传说中的西雅图不眠夜,根本就是西雅图郊外的晚上啊。网上一查,肯特是西雅图下辖的一个小城,距离市区还有半小时多的车程呢。第二天我起得有点晚,错过了酒店早餐时间。网上一搜,最近的餐馆也在三四迈以外,我开车出去,大约九点半的时候,在高速路边找到一家肯德基,但是这家店十点钟才开门,我只好等在外面。和我一起等的还有一位胖大的黑人女子,她好像比我还饿,不停地从车上下来又上去,然后撸起袖子来看表。我和她的车都停在离店门最近的位置上,中间隔了一个残疾人车位,照理说大家机会相当,但是还差五分钟十点时,她瞅准一个机会,突然甩下我,第一个冲进了店里,然后迅速套上围裙,我才知道她是这家肯德基的店员。后来正是在这位尽职员工的亲手烹制下,我吃到了世界上最难吃的一份炸鸡,我边吃边发誓,一定要退掉这里的酒店,住到西雅图市中心去,吃一顿正宗的海鲜大餐,毕竟大老远跑来美国,何苦吃它的炸鸡?吃完我去给车加油,听着油汩汩注入油箱,我又想这样的旅行,人和车都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温饱,重要的是一定要接近事物的核心,进入到城市的最深处。我趁加油的时间迅速浏览了西雅图市区酒店,选中了最最市中心的一家青年旅店,旅店名叫“绿乌龟”,名字寓意不是很好——不管了,我火速退掉肯特酒店,回到5号公路,继续向北开。大约半小时后车转过一个弯,灰蓝色的楼群赫然出现在车窗右上角——这才是西雅图啊,海湾处,蓝天下,一大簇坚硬四方的突起物,晶体一般泛着光芒。单论楼群的高度和密度,西雅图几乎是另一个纽约,纽约在美国的东北角,西雅图在西北角,两座大城像镇纸一样重重地压在美国版图的两角。开进去才发现,西雅图更年轻和雅致一些,纽约太老旧气了,两者的姿态也大不同,西雅图是倾斜的纽约,整个城市都建在一个大斜坡上,所有的楼都踮起一只脚站着,与海湾垂直的那些路坡度极大,行人都撅着屁股往上爬,车也吭哧吭哧卯足了劲,偏偏很多红灯都设在坡道顶端,等红灯的时候,感觉车随时会后翻过去,然后一路跌进太平洋。我开的是一辆四驱的切诺基,爬坡没问题,但起步的时候也感觉吃力,只能说当年那波殖民者太着急了,等不及寻一块平地,一登陆就建起一座城。车是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租的,车牌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华盛顿州的(西雅图属于华盛顿州)。我开着这辆“本地”的车,眼睛里却是外地人新奇的眼光,这种伪装成本地人四处窥探的感觉真是太好了,然而一下车,我立刻恢复为一个十足的外国人。“绿乌龟”位于派克大街,前台写给我一个停车楼的地址,为了把车停进与旅店协议优惠的这座停车楼,我开了好多冤枉路,因为到处都是单行道、公交车道,越近的地方越难到达,我一上路就开错了一个车道,从此越开越远,导航一遍遍重新规划路线,我差不多把西雅图市内主要景点重新逛了一遍才把车停下,然后走回“绿乌龟”的时候才发现,二者其实只隔了一条马路,至多一二百米。一旦扔掉车,我又恢复了自如,办好入住,卸掉包里没用的东西,我立刻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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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一座城市的最好办法永远是步行啊,对西雅图来说,最好就是爬行,我加入到那些爬行的人中间,学他们的样子撅起屁股,上身前倾,耷拉着双肩,垂头丧气地攀登。我们像刚刚被驱赶上岸的第一批流放者,走向一座未知的人类之城。我多么喜爱街面上那些与我同科同属,样貌与逻辑又如此迥异的人类啊(根据生物学界定,按“界、门、纲、目、科、属、种”的顺序,我们同属于真核总界、动物界、后生动物亚界、后口动物总门、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羊膜总纲、哺乳纲、真兽亚纲、灵长目、类人猿亚目、狭鼻猴次目、类人猿超科、人科、人亚科、人族、人属、智人种),他们胖的胖,瘦的瘦,体型呈两极分化。为了出行他们动用了十八般交通工具,除了地铁、公交车和私家车之外,也常见摩托车、自行车、电动平衡车、滑板,也有鞋后跟带轮子、如哪吒的风火轮般走停自如的人。斜坡上,偶尔有自行车一冲而下,快得像幻觉,可是当初骑上去的时候得多累啊。如花斑巨虫般的卡车也在这交通大军中,当它们停在下坡路时,前轮一律向路边打死,免得溜车,是老司机的做派。那些有着高度自我管理精神的大车们,有时在近旁,你都能感觉到为了遏止住体内强烈的溜车的本能,它们调动了多么坚韧和巨大的自制力。冲动的人不适合生活在西雅图吧,否则迟早人仰马翻。走在这样一座城市,不可避免地,那个古老而顽固的问题又找上了我:究竟是什么在驱使这些人每日爬坡不止?理论上完全站不住脚的一座斜城,究竟是如何存在的?人们垂头行走,似乎并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过哪怕一分钟。抬头看,海鸥和飞机时常贴着西雅图的楼群飞过,在地面投下或大或小的阴影。海鸥是把西雅图当作近海的一片巨石阵了吧?不知道从它们的角度看,这个问题会不会有一个更清晰和便捷的回答?但是没有人抬头看它们,无论上坡下坡,抬头都不是一个安全的动作。关于这个问题,撇开那些人所共知的官方解释不论,其内部的深层动机究竟是什么?我明白要想知道答案,唯一办法就是找到那台发动机,那个城市的巨大心脏,最好旁边还有英汉对照的使用说明书,让我好好研究一下这台机器的动力集成与调校逻辑,包括烧汽油还是柴油。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西雅图的街头顶着大太阳徒步了,我在找发动机啊,总不可能指望开车找吧?在西雅图和在所有大城市一样,开车的人永远在找车位,哪有工夫关注什么城市心脏?之前在别处我没有找到,慢慢地快要放弃了,来到西雅图,并非因为这里更容易找,实在是想借着陌生城市的这点新奇感,重新刺激我日渐麻痹的神经,磨砺我的眼光,以期早点找到那台宝贝机器。那机器的品牌、构造、操作界面或许每个城市都不一样,但根本原理我认为是相通的,我这样做无非想迂回地理解地球另一面我们自己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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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西海岸的日照时间长,我从上午走到晚上八点多,阳光仍然猛烈,玻璃大厦的反光让人即使戴着墨镜也不敢直视,事物纷纷抛出狭长的阴影,比重似乎快要超过本体了。我在这明暗交错的空间中走,时常看到建筑物锋利的夹角中,或坐或躺着一个静止的人,他们被光影掩埋,要稍稍定一下神,像看三维画那样定睛看一会儿,他们才从身后大理石的纹理中凸显出来,成为一个立体的人。有人把肥硕的上身安置在公园的长椅子上,从此再不起来,像是突然忘了要去的地方;有人干脆四仰八叉躺在路边,姿势比在自家卧室还张扬,我悄悄走近了,选定角度,要偷拍他,才发现人家早就睡熟了,可以放心拍。我猜他们很可能是我的“同行”,是职业性思考那个问题的人,因此不屑于过正常的生活,他们未必握有答案,但既然没想通,就不着急加入那支上坡下坡的大队伍,宁肯做一个搁浅的人,免得走了冤枉路。日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像日晷一样精确投射出此时此刻的身影,为那些流动的人定时、定点。天空棱角分明,云像宠物一样趴着,整个下午也不肯动上一动。我这样走了一天,膝盖隐隐作痛,手机电量快要耗尽,仍舍不得回旅店。八点四十分,天快速暗下去,手机还剩3%电量,我把它设成飞行模式,凭着记忆往“绿乌龟”方向走,那3%的电,关键时刻可用作导航。连续爬上很陡的一段台阶,街景越来越陌生,前面似乎是一条死路。我想好了,万一手机关机也不怕,“绿乌龟”这响当当的名号,说出来肯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打听着回去就是。迎面却是一堵五彩斑斓的砖墙,像是有人对墙作画,将各色颜料密密麻麻斑斑点点甩在墙上,空气中一股腐败的酸甜味,我心里一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口香糖墙”?说是旁边有家电影院,进场的人喜欢一边排队一边把嘴里口香糖粘在墙上,久而久之竟将过道两面墙糊满,成就了世界上最恶心的景点。我可从没想过要来这里打卡,这个由口水和咀嚼物裱糊的小巷子,来一趟相当于和成千上万人同时接过吻,而且是那种湿吻,太不卫生了,可是来都来了,拍个照还是有必要的,3%的电足够了。我掏出手机,电量还剩2%,我把它拍成1%,正要走,旁边过来一个黑人哥们儿,非要给我也拍一张,盛情难却,我只好站到墙根下,强颜欢笑让他拍;他拍完一张还不满意,让我再往左边挪几步,换个角度再拍几张, 结果拍到关机。他有些歉意地把那块熄灭的玻璃金属还给我,我接过来,心想接下来真的要靠问路了,然而就在此时我想起一个致命的问题:有道词典已关闭,而我却忘记“乌龟”怎么说了,只记得green……有经验的人会说,名词决定一切,当你不知道这东西的英文名时,你就打手势,把自己扮成那个东西,学那东西的叫声,总可以说清楚——那么我接下来要扮乌龟了吗?还是绿的……天完全黑了下来,我从口香糖墙转出来,仅存的一点方位感也没了,转过一个弯,脑子里一时恍惚,眼前的街景却仿佛逆时针旋转了一下,就像旋转密码锁那样咔哒一声转到了正确的刻度,或者就像手机导航启动时,地图自动翻转到适合你的方位一样,眼前的十字路口与记忆重叠在一起——我正站在“绿乌龟”的楼下。如果此刻我的房间里有人,透过窗户一眼就能看到我。我想起埃舍尔的一幅画《画廊》,绿乌龟就是一家画廊,每扇窗都是一幅明亮的画,我在西雅图走了一大圈,原来一直没有走出这幅画,只把自己走成了画中人。我回到房间,站在当初观画人的位置上——现在我们要进入这个故事最黑暗的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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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大通间,贴墙放着九个上下铺,十八个床位,上午刚到时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已经住满了,这时候我可以好好看看他们了——都是些什么人啊,说好的青年旅店,怎么睡了这么多中老年?——对面下铺坐着一个雕塑般的老人,头发胡子连成灰白一片,翻着蛋清色的眼白,直勾勾看着我,我回看他一眼表示抗议,他就一把抹掉头上的帽子,两手大力揉捏成一团,掖进口袋;旁边是一个黑瘦的汉子,胳膊上纹着包括鹰、蛇、猛犸、印第安老秃鹫等在内的一整个动物园,正蹲在地上收拾旅行包,那包大得能装下两具全尸,看我走到窗前,他就把身子挪到我和他的包之间,好挡住包里的内容;右边上铺帘子拉开,探出一个油头青年,大晚上在房间里还戴着一幅白框墨镜,好像他正躲在帐内做电焊,好连夜赶制出一副凶器;一个巨型胖子——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他,事实上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觉得有点面熟——坐在炕沿上,刚把左腿搬上床,正大幅度喘着气,看样子要歇个十五到二十分钟才能搬动另一条腿;一个留着舞台演员般夸张的连鬓胡的家伙——我确定我见过他,他是一位街头钢琴家,下午他在路口弹勃拉姆斯狂想曲,一边冲每一个路人呲牙大笑,我还给他拍了一张照。我准备拿出手机核对时才想起手机没电了,电源在床头,我钻进我的下铺充上电,一回身,上铺突然伸下一截残肢,脚踝处就断掉的残肢,差点杵到我头上!最让我惊吓的是,这残肢我也见过,下午在派克市场……手机可以开机了,我点开相册,把房间里的人一一找了出来,灰白胡子老头、黑瘦汉子、油头青年、巨型胖子、残肢……白天他们散布在西雅图的街头,是人流以外的静止者,被我拍进手机,带到了“绿乌龟”的同一个房间里。我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发现他们都停下了手上的活,一起看着我,带着摊牌后的共谋者的眼神。是我收拢和释放出了他们,也可以说,是他们召唤我来到这里,我们是同行,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现在,所有人都到齐了,目标一定就在近旁。看过武侠小说、寻宝电影的人都知道,当所有人赶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真相就要揭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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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屋十八个人, 没有绝对的队友或是对手,只是一个松散、临时的组合,最终只能以个人为单位胜出或落败。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房间里维持着轻微敌意所带来的制衡感,甚至也可以说有一点点温馨感。这将是一个真相大白的夜晚,我们轻轻放下各自的床帘,躺进自己的胶囊中,等待被灵感或噩梦唤醒。我因为过于疲劳而成为最早睡过去的人。这一天我走了一万八千步,走了一个当日冠军,我知道这是暂时的,微信计步是以北京时间来统计的,现在我的祖国刚刚天亮,人们在床上翻身或屈腿,梦正酣畅,一旦等他们醒过来,他们很快就会把我远远甩在后面,一万八算什么,三万五万的徒步狂人每天都有,究竟是什么在驱使他们?今夜我将为他们带回一个异国的答案。另外十七个人相继进入了浅睡眠, 做着世界各地的梦,同时又保持着警醒,一有动静就随时准备翻身而起。“绿乌龟”开始缓缓爬行,朝着太平洋的方向。我在度过了最初的酣睡后,也渐渐地意识薄弱起来,梦一戳即破,窗外的派克大街上,车声彻夜不息,轮胎碾压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密集的嘎嘣嘎嘣声,配着发动机的低吼,像有一万个人敲着木鱼颂经。远处,摩托党与夜色摩擦生火。要命的是,离我床头不远的窗口装了一台笨重的排气扇,上午我进门时它就在发力旋转,现在,来自十八个国家和地区的体味、口气郁结在房间里,将这排气扇累得够呛,我听到它像心脏衰竭者一般发出哧哧哧的声音,快要高过窗外车辆过往的声音了。好梦迟早要毁在这排气扇的手上,我恨不能将它大卸八块。我想起上午刚进房间时,打扫卫生的小哥指着窗外说:“看到对面的咖啡馆了吗?我认为你应该去喝一杯。”我回答他说:“谢谢你,我从不喝咖啡。”他说:“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也不能让你破例吗?”他这样说的时候,正小心跨过横在屋角的一根电线,这电线一头连接着窗口的排气扇,一头插在插座上,“对了,这个插头要一直插着,不要拔掉。”他一边收走窗台上的几块橘子皮,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自从有‘绿乌龟’,这个插头就一直插着。”这句话像电流一样在十五个小时以后击中了我:我将一只手伸出床帘,准确地捏住那个插头,拔掉了它——西雅图猝然安静,耳根清净,排气扇连同窗外派克大街上的车辆都熄火了,所有正在爬坡的猛兽般的车辆都温顺下来,继而瘫在原地,整个城市都熄灭了,所有疯狂旋转的事物最后旋转了几下,将惯性耗尽,定在那里,太空针塔收起灯光,57号码头的摩天轮如同达利的钟表一般融化瘫软,深埋在城市地下的巨型脚刹松弛下来,西雅图滑向深海,满城的机器因饥饿和恐惧而发出最后几声呜咽,随后便彻底沉寂,海鸥的欢唱,以及太平洋深重的叹息第一次传进人们耳中,竟像摇篮曲一般催人入睡。我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十八人中的某一个,率先发出了沉缓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