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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4年第10期|范庆奇:夜间飞行(节选)

2024-11-20 23: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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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庆奇,1997年生于云南曲靖,创意写作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清明》《北京文学》《西部》《草原》《四川文学》《青年作家》《飞天》《延河》《边疆文学》等。

张也盯着已经没有飞船的电视愣神。他的思绪也跟着回暖,久远的记忆被冰封住,巨大的火焰把厚厚的冰融化,让原本无法忘记的往事一点点像蚕工抽丝那样把它抽出来。

他从医学院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都说学医不愁找不到一碗饭吃,可是这碗饭他是怎么也端不到手里。毕业半年多,每天奔波在成都大大小小的医院,连街道卫生院都去面试,人家一看他的毕业院校就委婉拒绝了。他知道自己读的学校没有什么竞争力,四川的医学类院校有好几所,他们学校是垫底的。他一直赖在成都不走,也是想碰碰运气,兴许哪家医院就看上他了呢。

有几天张也很丧,工作不找了,整天躺在床上玩手机。当时有个叫抖什么音的软件很火,很多人能一刷十几个小时,张也就是其中一个。其实他也觉得刷小视频无聊,堕落,浪费时间,可是他不知道能干什么,该干什么,就是不看视频内容也会点开往上滑。躺了几天后,张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发慌,他给了自己一巴掌,很疼,也把自己打醒了。

他振作精神,重新开始找工作。忙到深夜,回到小区门口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坐在楼下的椅子上,他感觉好累,望着黑洞洞的天,心里也是黑洞洞的。现在的工作太难找了,本科生毕业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就考研,研究生毕业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就读博,加上这些年研究生扩招,本科生更难找工作了。前几天张也看见某大学招聘科研助理,只买五险不买一金,一个月五千五,报名了几百个研究生,还都是一流大学毕业的。

正在张也犯愁的时候,大学班主任给他打了个电话,开口就说,你还没找到工作吗?张也没有说话,班主任继续说,把简历给我一份。张也就把简历给了他,别的什么都没说电话就挂了。他又继续投入找工作的大军中,每天往返于各地的招聘现场。他都快把这件事忘了,班主任给他发来个微信号让他添加,说是医院人事处的处长。

他加了微信,聊天后才知道是青山三院。他给班主任发消息。班主任说别挑了,现在工作难找,就连殡仪馆都扎堆报名。那天晚上,张也睡不着,先不说医院是精神病专科医院,可他学的是针灸推拿,去了能干嘛啊?

纠结了一晚上,把心一横,去就去吧,先混碗饭吃要紧。

张也是剑门关镇人,初中以前在镇上读,高中考到了县里。读高中的时候,他每次坐车从城里回家都会路过青山三院,巨大的红色牌匾挂在最高的楼房上。三字有一横是坏的,天黑了看去就会变成青山二院,第一笔和第二笔之间隔得远,给人感觉是一个错别字。

剑门关镇离县城不远,剑阁7路转2路就能到家,一小时一班,始发站是张也他们学校下边的路口,终点站是剑门关景区。来回一趟十五公里多。公交车开得很慢,沿途有十几个站,青山三院就是其中一个。

张也第一次对进城有印象是读三年级的时候,他和爸爸进城吃酒席,路过青山三院时有个病人跑了出来。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那个人追,最后把他堵在一棵大树下。他们围上去用绳子把他捆住,那个人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双手双脚胡乱蹬着。

那时他就对这家被五栋建筑围起来的医院产生了好奇心,它和他见过的医院不同,要说哪里不同,可能是气氛。对,就是气氛。每次路过青山三院,他都会朝窗外看。看什么,他也不知道,可能是想再出现一次三年级时遇到的场景吧!

张也在不甘中回到了剑阁县,他曾经关于大城市的幻想在那一刻湮灭了。他知道当他踏出那一步时,他想再次抽身离开的机会就渺茫了。从成都回到剑阁的路上,他心里很乱,这些年的思绪涌上心头,无名间他想哭,觉得很无力。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以前是从剑阁出去,现在是从外面回到剑阁,可能这一回就是一辈子。两种不同的心境交织打架。在杂乱的思绪中他睡着了,他梦见离开剑阁,像他的同学那样,每个月拿四五千块钱也宁愿留在成都。

等他睡醒,车子已经到了青山三院。他拎着两包行李下车,眼神迷蒙,打眼看去,青山三院好像一块石头,没有被时间的雨水滴出一个凹槽。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路边抽了支烟,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的眼前。好像这一切还像一场梦,他是在一个梦里又梦见自己到青山三院,等他把这支烟抽完,梦就会醒。

他把烟屁股扔在树丛里,提着包正打算往里走,突然大门口一阵骚乱。有个病人趁着中午吃饭散步的间隙想跑出来,一群人正在围堵他。那个人还没有越过大门,就被眼尖的门卫发现,一声哨响,人被摁倒在地。张也站在门口看,等门卫忙完,扭头看见他,大喊,快离开,这里不让停留。边说边起身打算开门驱赶。

张也放下包,抽支烟给门卫。门卫没有接,张也说我是新来的工作人员。门卫态度立马软和,笑着说,新来的啊,把烟接了过去。两个人站在门口抽完烟,门卫打电话叫人出来接张也。门卫说,我们医院特殊,管得严。张也说,理解。

此后的几分钟里他们没有话说。几分钟后有个年龄不大,但略显臃肿的女人出来。她开口说,你是新来的?张也点点头。她说,跟我走吧。张也提着包跟上胖女人,朝医院里面走。越往里面走,张也越惊讶。从外面看青山三院是五栋建筑,可走进来才发现其实医院挺大的,除了高大的五栋外,还有四栋低矮的平房,看阳台上晾晒的衣物,估计是职工楼。

三拐四绕到了一栋贴着白色条纹瓷砖的楼前,张也抬头看见“颜开楼”几个大字,心里嘀咕为啥要叫颜开楼,医院不都是外科楼、内科楼、影像大楼吗?好似胖女人看得穿张也的想法,对他说,不用奇怪,我们是精神病院,叫颜开楼就是希望病人能够喜笑颜开康复出院。

张也哦了一声。胖女人敲了一道米白色的木门,里间喊,进来。胖女人眼神示意张也跟着,他就跟着进了房间。扫视过去,电脑前坐着一个头发稀疏,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胖女人说,丁院长,这是新来的员工。胖女人看了看张也,问,你叫什么来着?张也。

姓丁的院长打量着张也,说,你是学针灸推拿学的?张也点点头,同时说嗯。丁院长接着问,那你应该学过一些西医的知识吧?就是护理工作也能干了嘛?张也根本没有回答不会干的机会。简单聊了之后胖女人领着张也出来,她说,我是颜开楼护理部的负责人,你叫我苏姐,或者叫护士长都行。

苏姐带着张也到了四栋平房中靠西的那栋,她说,这是你的宿舍楼,吃饭在斜对面的一楼。张也从苏姐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了宿舍门。门刚打开,一股霉味钻进鼻孔,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房间很小,地上满是灰尘,楼顶的四个角还有蜘蛛网。苏姐对张也说,你先收拾,明天正式上班。

等张也打扫完卫生,铺好床,他发现微信有好几条未读消息。进去一看,他被苏姐拉进了两个群,一个是青山三院大工作群,一个是颜开楼护理群。张也望着欢迎手势,不知道怎么回复。

等张也想好怎么回复,群里又有了新消息。欢迎消息被覆盖,他索性没有回复新同事的热情。他靠在床上观察蜘蛛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等他睡醒,夕阳刚好斜射进来,半张床在金色的光芒里。张也吃完饭在医院里闲逛,夕阳已经落下,四边的天开始黑过来,他看见有栋楼下面有个小亭子,便朝着走去。

亭子里没有人,并不长的走廊昏暗,木质的座椅红漆斑驳。竹子的阴影折射在地板上,有点阴森。从亭子往上走,有一片开辟出来的休闲健身区,安放了划船器、平步机、单位漫步机、骑马椅、三人扭腰器、太极揉推器等器材。往上走就到了医院的另一栋楼,有扇大铁门锁着,路边种着一排谢了的菊花。张也靠近铁门时突然有只猫窜出,他被吓得跳起来。他不敢再漫步,往回折返,到了宿舍还直冒冷汗。

张也重新躺回床上,思考着明天工作的事。下午本想问什么时候签合同,工资一个月是多少,年底有没有绩效,五险一金买多少。每次刚想开口,苏姐就打断了他的话。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问明天上班穿什么工作服。

他爬起来,翻出自己上学时学校发的白大褂,左胸前还绣着学校的名称。他摸着白大褂,不甘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居然让他做护士,那五年医岂不是白学了吗?张也把白大褂丢到椅子上,蒙着脸睡觉。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亏得慌。

睡得迷蒙时,外面一阵骚乱,感觉好多脚在楼下小跑。他把被子往上拉,盖得更多,试图阻止声音传入耳朵。可他低估了细碎脚步持续的时间之久。他穿上衣服,拉开点窗帘往下看,只见保安和医生护士都很着急,走路很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张也连窗帘都没有拉上,就有人敲门,边敲边喊,小张,快起来,声音一声盖过一声。他打开门,苏姐边擦汗边说,快穿上鞋,病人丢了。

病人丢了?张也很蒙,病人怎么会丢呢?他心里有怨气,赶了一天的路,明天还得上班,连觉都不让人睡。他跟着苏姐下楼,木讷地站着,苏姐说,快动起来啊,年轻人干活要积极主动。她顺手指了指前面昏暗的地方,说,分开找。张也把手机灯光打开,眼前出现的白色光圈在黑夜里挤出一点微弱的亮。

他不敢朝树丛里看,沿着路往前走,不时有人传来,你那边有吗?找的时候仔细点,角角落落都不要放过。张也知道不是和他说话,继续朝前走。路灯隔着很远才有一棵,彼此间的距离根本看不见,几栋楼的声控灯熄灭被震响,几秒钟后又熄灭。张也本想回去,又怕苏姐盯着他,抓住小辫子以后工作就难办了。

他边走边思考杂乱的问题,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傍晚来过的亭子边。手机灯光关掉,他坐在凳子上,让他们去找吧。坐下才十几分钟身边就聚集了好多蚊子,他伸手去打大腿上的,脖子被咬了,等他伸手摸脖子,腿又被咬了。穿着短袖的脊背都被咬,秋天的蚊子怕是知道自己活不长,死前拼了命也要把血吸够。

耐不住蚊子叮咬,张也站起来活动,让蚊子没有机会下嘴。听见有人走过来,他就赶快把电筒打开,那人问,找到了吗?张也说,正在找呢。他装模作样往前找,在亭子上边的地方听见一声喷嚏。他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往上走,又是一声喷嚏。

张也停下脚步,朝台阶旁边找,看见有个类似于排水管道的涵洞。手机电筒凑上去,一双黑眼睛和张也正好对视上。他往后一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等他缓过来,他知道这个人就是丢了的病人。他刚要张口喊,那人说,医生不要,求求你了,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张也本来不想理他,可他祈求的眼神确实让人无法拒绝。在白光的照射下,白皙清瘦的脸,配上清澈的眼神,张也竟然真的没有喊人。

那人从狭小的空间钻出来,怀里抱着一只花白色的猫。就是傍晚吓张也一跳的那只。那人说他傍晚就躲在这了,猫从他怀里跑出去,看见张也在,他不敢出去追,猫后来又回他怀里了,刚刚也是猫尾巴甩在鼻子上才打的喷嚏。

张也打量着眼前的人,他怎么看都不像病人啊!那人则是挑逗怀里的猫,没有看张也。张也问他为什么要跑?那人说,我没有跑,就是和他们躲猫猫。那人盘腿坐下,把猫举过头顶,猫眯着眼睛,懒散的样子很享受。

回头去看那人钻出来的地方,四面都是树丛,长年累月的杂草填充了树丛间的空隙,不细看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个涵洞。张也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那人说,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知道这好久了,他们谁都找不到这里。张也说,回去吧,省得他们找你。那人说,不回,回去就不好玩了,你也不要告诉他们我在这,到时候我给你好东西。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这个人,和他坐了会儿后张也站起身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他,可能有些事不需要解释的理由。又或者,那个人做了他某一个时刻的想法。

张也被苏姐叫了出去,她丧着脸,像是要吃人一样。苏姐说,你昨天晚上去过亭子那边吗?张也知道不能撒谎,不然更容易露馅。他说,去了,天太黑差点摔倒了。苏姐质问他,昨天晚上在那边没有找到陈隐吗?张也说,谁?就是丢了的病人,苏姐语气强硬地说。张也说,没有。苏姐显然不相信,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张也,说,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看不见,难不成他会隐身吗?张也苦笑,说,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苏姐没有接话,走时说,请记住你是医务工作人员,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应该知道。

事后张也听说,扫地的清洁工去收亭子边垃圾桶里的垃圾,看见陈隐躺在椅子上睡觉,怀里抱着一只猫。清洁工喊了一声,陈隐突然坐直,猫钻进树丛,陈隐大喊大叫起来,把清洁工吓得丢下垃圾车跑了。没几分钟保安就把陈隐押回了病房。医生问他昨天晚上躲在哪?他说不知道。医生再问,他就不说话了。

颜开楼五楼传出尖锐的叫喊声,啊、喔、呀,一声盖过一声,听得人起鸡皮疙瘩。还夹杂着,我的东西丢了,是谁把我的东西偷走了,你们管不管啊。

苏姐小跑着冲上楼,一把推开陈隐的病房门,她说,你又怎么啦,一天不作怪你就手痒是吧?陈隐没有理她,继续在床上跳,把被子扯起来,丢出去又接住,然后又继续丢,最后被子把他整个人盖住。他从被子的一角把脸露出来,冲着苏姐傻笑。苏姐伸手拉陈隐的胳膊,可她站得矮,够不着,等她站到床上,陈隐赤着脚跳到地上。

她哀求陈隐停下,不要疯了。陈隐没有停,在狭小的病房里和苏姐像老鹰捉小鸡,你追我赶。苏姐追出一身汗,大吼一声,你给我停下,不然别吃饭了。陈隐被吓得站住。苏姐说,回去,坐到床上去。陈隐说,我的床单不见了。苏姐反问他,什么,你的床单又不见了?

陈隐说,肯定是恶魔偷走的,我看见了。苏姐翻个白眼,朝陈隐胳膊上拧了一把。陈隐大喊疼。苏姐说不疼你记不住。陈隐嘟着嘴,又开始大喊,我的床单我的床单。苏姐一把捂住他的嘴,哀求他,小祖宗你别喊,再喊我要被领导骂了。陈隐说,床单,我要两套。苏姐说,行,只要你乖,我把恶魔赶走,重新给你拿床单。陈隐笑着跳起来,嘴里喊我又有新床单啦。苏姐做个嘘的手势,陈隐立马捂住嘴。

苏姐边下楼边打电话,说,给五楼的陈隐拿两套床单。电话那头说,怎么又是他,这个月都丢三次床单啦,他真的不是故意搞破坏?苏姐说,只要他不作怪,管他的,谁让他是病人。准确来说,陈隐的床单已经丢了四次。苏姐想,陈隐是不是病情加重了,改天得让医生给他会诊。

张也抱着床单冲上楼,推开病房,病人居然是陈隐。陈隐睁着和张也一样大的眼睛,两人几乎同时说,居然是你啊?张也说,护士让我送床单给你。说完,他意识到自己也是护士,尴尬地笑了。来了医院后他很少笑,刚刚的笑怕是很僵硬。

陈隐接过床单,开始铺床,可他似乎没有什么生活经验,怎么都铺不好。四个角是折起来的,张也看不过去就主动帮他。陈隐笑着说,谢谢,这是你第二次帮我。张也说,没有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来也怪,张也对陈隐挺有好感的,他总觉得这个青年和他某些地方很像,要不是他们的身份不同兴许还能成为朋友呢。上班第一天,苏姐用很严肃的语气说,小张啊,你要记住,你是护士,他们是病人,还是精神病病人。你最好和他们保持距离,不要走得太近。别看我们颜开楼住的是轻度精神病患者,不发病是正常人,发起病来什么都不知道,乱打乱骂。

张也记着苏姐的话,他不讨厌陈隐,但心里对他还是有点恐惧。谁知道他哪天就发病了呢,谁知道他发病了是咬人还是跳楼?张也出神了,陈隐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牛奶给他,他愣了下,忙说,我不喝,转身逃出了病房。身后陈隐说,你坐会儿再走嘛。

陈隐看着张也的背影,心里想,他是不是嫌弃我啊?把牛奶放回抽屉,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往外看。确认没有人,回到床边,俯身从床板底下拿出丢了的四套床单。他抚摸着床单,像是抚摸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他把床单放回原处,站在床上跳了几下,保证床板把床单压得很牢固才放心地躺在床上。

颜开楼的病人病情轻,走廊尽头安装着监控器,除了不能擅自离开病房,在病房里可以随意走动,每天还有早中晚三个时间段可以外出散步。另外几栋楼里的病人,三间病房配一个护士看着,一楼还安了道大铁门,每天只有中午可以出去散步。

陈隐睡着了。在梦里他看见了蓝鲸,怕是有一栋楼那么大。它庞大的身躯一动,海水就掀起巨大的海浪,有两艘从它身旁驶过的轮船险些翻倒,陈隐还暗暗替他们捏一把汗。幸好,轮船巧妙地从左边打了个方向,与蓝鲸擦身躲过。蓝鲸骄傲地喷着巨大的水柱游向远处,陈隐分不清是蓝鲸把海水染色了,还是海水把蓝鲸蓝色了。很快,蓝鲸在茫茫大海中只剩一点白色的水花。他想到以前读书看过的鲲鹏,书里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陈隐心想,可能鲲鹏就是蓝鲸,蓝鲸就是鲲鹏。但是蓝鲸会飞吗?他本想靠近一点,看得更清晰些,可每当他要看清蓝鲸的模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咚咚咚的钟声把陈隐从梦中拉回来。青山三院正中间有座钟楼,看样子很古老了,据说医院修建前就存在,是以前教堂留下的。后来教堂被毁,前些年响应政策号召,剑阁县就在教堂原址上建了这家精神病院。钟楼每天响四次,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晚上十点,每次响六下,咚咚咚,咚咚咚。很有节奏,敲三下停两秒,继续敲三下。

吃中午饭的时间到了,病人站到门口,等候监控里喊名字,依次下楼吃饭。陈隐住的是顶楼,轮到得最晚,他每次都是听监控里喊他的名字才出门。这时监控里苏姐准会说,陈隐,每次都是你最磨蹭,影响大家的吃饭时间。陈隐朝着监控做个鬼脸,一溜烟跑下楼。

病人吃饭的食堂分成两个,轻度病人在一号食堂,重度病人在二号食堂,两个食堂中间隔着一块草坪。陈隐取了碗,跟在两个老人后面。打菜的时候阿姨的手抖个不停,一勺菜被抖了半勺,陈隐就说,嬢嬢,你是得帕金森了吗?打菜阿姨斜眼剜陈隐,陈隐就自己拿筷子夹菜,阿姨大勺打来,他夹上的菜全被打回盆里。陈隐正要再次去夹,他前面的老人转身说,哎呀,别和小伙子见识,我的菜分给他一些。

老人把陈隐的碗接过去,正要给他分菜,陈隐倔强地把碗拿了回来。老人说,孩子,你犯不着和她置气,她也是给人家打工的,再说你和她置气,以后她还不得给你打的菜更少喽。老人拉着陈隐的胳膊,又把碗接了过去。打完饭,陈隐顺理成章地和老人坐在一起。

他以前就发现老人喜欢坐在角落里吃饭。陈隐说,谢谢你大爹。老人笑着说,不客气,不过你怕是得喊爷爷,我年纪比你爹爹辈大多了。陈隐随即喊谢谢爷爷。老人笑着说,吃饭吧。陈隐说,她是你的妻子吗?老人说,是啊,她比我还大两岁呢,八十二喽。

吃了饭陈隐和老人到院子里散步,阳光从树叶间洒下,像是一片片金色的薄片。老人说,孩子,你姓什么?姓陈,叫陈隐,他捡起地上的一片叶子。陈隐反问,那你姓什么?老人把妻子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姓孙,叫孙善才,你叫我孙爷爷就成,叫老孙也可以。

陈隐,喔一声,蹲在地上捡叶子,把完整光滑的捡了捏在手里。然后站起来,朝着阳光一把洒出去。孙爷爷问他,要撒出去,那捡了干什么?

陈隐笑着说,想让它们再飞一次。

孙善才冲到走廊上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我妻子昏过去了。没几分钟就有医生护士冲进病房,听心率的、看眼珠的、掐人中的,医生忙说上吸氧机,见没有效果,喊着说,把除颤仪推过来。接连除颤几下,老人轻微喘气,接着大口呼气,像是把淤积在胸口的气一次性吐了出来。孙善才急忙拉着妻子的手,哭起来,说,你要是有事我也活不下去了。

医生护士见病人稳定后,说,老阿姨年龄大,最近晕倒的次数增加,间隔时间缩短了,有什么事要及时联系护士。孙善才忙站起身,说,谢谢你们了医生。医生摆摆手,退出了病房。孙善才坐在妻子边上,紧紧握着她苍老干枯的手。因为干枯,血液流动缓慢,双手总是冰凉的,他就常常把妻子的手捏在手里,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现在,他握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妻子就会离开他,独自飞上天去。

孙善才说,小琴,六十年了,这一生太慢,不知熬过多少个春秋才走到现在啊?妻子不说话,依偎在孙善才怀里。他抚摸着妻子的脸庞,褶皱的皮肤里堆积着他们相伴的每一天日子。好像过完的时间不是逝去,而是跑进了褶皱里躲着,等待哪一天奔涌而出。他接着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大雪吗?那是我在剑阁县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六十年了,仿佛还能感觉到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凉凉的,但是心里很暖。你站在小叶榕树下等我,雪花落满了你的头发,你像是戴着一顶白帽子。我给你打招呼,你把脸别到一边,不理我,怪我来晚了。小琴啊,你是不知道那场雪把天空下黑了,把剑门关下白了,把我想见你的路下满了,我急得乱跳,等不到公交车就一路跑着来。

这时妻子忽然开口,说,我记得那场雪,雪和着风把我们越吹越紧靠在一起。你把衣服脱下来,遮在我们头顶。那天之后,我就认定跟你了。我妈妈说,女人的一生有两个开始,一个是生命,从出生算起;一个是生活,从嫁人算起。往后无数次下雪的天气,我都很怀念那场雪。后来看见的雪,再也没有那次白了。

孙善才把妻子抱得更紧一些。

他们来青山三院快十年了,准确说是九年零十一个月十四天,差十六天整十年。当时妻子已经病得很严重,整日在家里胡乱打砸。记得有一次孙善才在厨房炒菜,客厅里电话响,他出去接电话,妻子进了厨房,竟然把手伸在煤气灶上烤,送到医院已经是严重烧伤。他心疼地抱着妻子,说,你咋就不知道疼呢?那可是火啊!说着说着便泪流满面。那之后家里就改用了电磁炉。旁边的医生护士也看得忍不住落泪,有个医生建议他把妻子送到精神病院,不仅能够做治疗,还有专业的护士照顾。孙善才回家后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可行。

孙善才把妻子送到离家最近的精神病院,他怕想妻子,离得近可以随时去看。那天早上他做了早饭,陪妻子吃完,他说出去散步,妻子很高兴,笑得像个孩子。他拉着妻子走到精神病院门口,迟迟没有进去,站在黄桷树下。直到他看见另一对老夫妻走进医院,他才拉着妻子跟着进去。

接待的护士很热情,一口一个爷爷,一口一个奶奶,比亲孙女还亲。她们忙过来牵着妻子的手,孙善才挥手挡住了,说,我牵着就行。孙善才和妻子被护士引进医生办公室,医生说,什么时候得的病,多少年了?孙善才一时间竟然恍惚了,到底是儿子死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还是儿子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说不清了,他自己也迷糊。

他们的儿子叫孙正,死的那天他刚好从外地休假回来看望他们老两口。一年没有见了,孙善才开车带着妻子,从剑门关景区一路赶到车站,电话里儿子说不用接,他们老两口嘴上答应好,私下还是去了。妻子说,给儿子一个惊喜。电话里儿子说赶路没有吃饭,妻子就把饭菜做了装在保温饭盒里带上。她心疼儿子呢。孙善才说,都二十六的大伙子了,不用那么娇气他。妻子反倒讥笑他,你不娇气,为啥五点钟就起来。老两口相视一笑,挽着手出门。

儿子发短信说车晚点,孙善才回复没有事,妻子则是抱怨为啥晚点,真是磨人。老两口眼睛盯着马路对面的车站出口,人流量开始多起来,妻子说,儿子怎么这么慢啊?孙善才笑着说,再慢也就这几分钟了,不要急嘛。妻子狠扯孙善才的袖子一把,大声说,快看,儿子出来了。妻子高举着手,在人群中朝儿子大喊,儿子先是怔了几秒,以为听错了,接着才看见妈妈朝他招手。儿子也激动地招手回应,红灯停了,儿子拎着包跨出大步。

砰,一声闷响,儿子飞了起来。孙善才一个箭步翻过护栏,奔到儿子身边。他抱着儿子,温热的血顺着手心漏下来,把他的黑大衣浸湿了,把他的心烫死了。他想喊儿子的名字,小正,小正,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喊不出,只有眼泪混合着鼻涕滴在儿子身上。

妻子瘫坐在地上,等反应过来,呼天抢地地边哭边奔向儿子。她跪倒在儿子身边,哭喊着叫儿子醒过来,掏出包里的保温饭盒,说,小正,你吃啊,你不是饿了吗,妈妈给你做了最喜欢吃的饭菜,你怎么不张嘴呢儿子。她越哭越激动,最后直接趴在儿子身上,锤打他,让他不要睡了。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医生听了听心脏搏动,悲哀地说,人已经不行了,请节哀。老两口拉住医生,哀求他替儿子看看,他才二十六岁啊,去年刚研究生毕业找到不错的工作。医生挣脱孙善才的手,又说了句,请节哀。救护车一溜烟逃也似地跑了。

事后警察找到肇事司机,他已经自杀了。警察说凶手是反社会型人格,就是想自杀前拉个人垫背,很不幸,你们的儿子恰巧碰到了。老两口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他们的儿子,为什么啊?

警察不知道如何回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妻子在儿子死后情绪低迷,整日坐在儿子的房间里哭,他想尽办法让妻子走出丧子之痛,可是没有任何效果。他心里也疼,但不敢当着妻子的面哭,家里就剩两个人了,总得有个人要故作坚强。

送儿子去火化那天,天格外晴,没有一点云。妻子为此对着天骂了一句,我儿子死了,你都不哭,居然还笑,你算什么天,算什么朗朗乾坤。儿子推进火化炉那一刻,妻子疯了似冲上去,抱住儿子,朝额头上猛亲。孙善才拉住妻子,把她抱紧在怀里,说,让小正走吧。妻子哭声震天,好像晴朗的天能被她哭出眼泪来。

把儿子安葬好,回去的路上,孙善才和妻子一路无语。到了家门口,妻子又说,我想去车站看看。孙善才拦了张车,儿子死后他就把车卖了。到了那天接儿子的地方,妻子突然说,老孙,要是那天我不朝儿子招手,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急冲过来?孙善才打断妻子的话,厉声说,你瞎想什么啊,警察都说了,那个杀人犯就是想拉人垫背。妻子哭着说,要是儿子晚迈出一步,兴许死的就不是他。

孙善才强拽着妻子离开车站,到家里妻子变得更恍惚了,炒菜要么是糊的,要么是没有放盐,要么就是放了两次甚至三次盐。闲下来也是痴痴地望着儿子的照片,眼泪总是不自觉地流出来。孙善才安慰她,别哭了,伤身体。妻子说,我没有哭啊。可她的脸颊上分明有泪珠。

孙善才把情况讲完,医生说,老人家是受到强烈刺激后产生的精神分裂症,随着年龄增大,记忆开始混乱,情况会更糟糕。办理完住院手续,孙善才趁妻子不注意溜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离开,而是躲在妻子看不见的地方观察她。妻子找孙善才,护士说出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见妻子在护士的引导下住进了病房才离开医院。他每天都去医院,躲在暗处看着妻子,好几次妻子发脾气他都想出去安抚,最终还是作罢。他想让妻子逐渐适应没有他的生活,起初两天还行,妻子虽然会吵闹,但还不至于待不下去。第三天凌晨,医院就打电话给他,说是妻子吵闹了一夜,怎么哄都不管用。

孙善才赶到医院,妻子正坐在地上大哭。他的心揪着疼。妻子看见他,哭得更厉害,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姑娘,说,你不要我了,儿子也不要我了,你们都想把我丢了。他把妻子抱起来,说,我怎么会不要你呢?这不是来接你回家了嘛。

孙善才拉着妻子走出医院。他想,就是再苦再难也要和妻子在一起。他们谁也离不开谁,这世上所有的夜晚啊,他们只能依靠着彼此度过了。

……

(全文请阅读《边疆文学》202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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