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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3期|刘醒龙​:听漏(长篇小说 节选...

2024-03-18 11: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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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生于古城黄州,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作品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以及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和华表奖等。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凤凰琴》《挑担茶叶上北京》,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天行者》《蟠虺》等。有《刘醒龙研究》(共五卷)出版。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韩、日、越南、印地、阿拉伯、波兰等语言。


听 漏

——《青铜重器》之二(节选)

刘醒龙


白露节气刚过,毫无遮掩的水务局输水管线改造工地上,绵绵不绝的热浪带给人的感觉,与城市热岛效应叠加在一起,不亚于总在四十度高温线附近徘徊的盛夏。经常参加田野考古的马跃之和万乙还忍受得了,只是苦了整天待在空调房的卢副主任。

卢副主任名叫卢小材,是水务局特意安排的专职陪同。卢小材反复提醒,马先生年纪不小了,这样拼命工作,万一出什么事,上面追责事小,对楚学界造成损失事大。离工地不到二百米就有一家茶吧,卢小材说这话的目的是请马跃之去那里喝喝茶,不时来工地看看,只要不耽误事就行。卢小材再三强调,这是水务局陆少林副局长特意吩咐的。

卢小材每次相劝,马跃之都是笑而不答。

倒是万乙一下子冒出两句话。

“考古之事,没挖到真东西之前,干起活儿来与建筑工地上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考古之事,没排除假东西之前,做的事情与街上捡破烂儿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万乙指着工地上满身泥水的那些工人,说别看自己博士毕业,到了考古发掘现场,该拿锹就拿锹,需要铲就用铲,和工人差不多。万乙还有一个更加直接的证明,凡是头一回去考古发掘现场的人,无论是新闻采访还是调查研究,从未有人一眼就将考古专家与临时请来干粗活儿的人分得一清二楚。

挖掘机挖开硬化地面的混凝土与石材,继续向下开挖。一旁的工人不时上前,从铲斗倒在两侧的泥土中拣出杂物,堆放在一起,让马跃之和万乙过目。经他俩确认是垃圾的,才能堆成渣土堆,稍后一起用翻斗车运走。过程中,出现一样铁器,万乙左看右看都不认识,又不敢轻易表态,他用眼角瞄着旁边,希望从马跃之的面部表情中得到答案。马跃之有意测试他,站在那里就是不吭声。万乙只好拿着那件铁器请教,马跃之示意他扔掉,说别看它埋得很深,却是乡下还在使用的犁铧残片。城里生城里长的万乙,从没见过犁铧,差点儿当它是汉唐时期的铁制兵器。就这样万乙说了那第二句话。

万乙说这两句话时,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水务局发传真到楚学院,邀请马跃之来工地上鉴定出土器物的那天傍晚,万乙从“楚才晋用”出来,顾不上乘车,实际上也用不着乘车,一路小跑到与楚学院相隔一站路的十亩地小区。在一单元门内,他甚至不愿等待正从三十层慢慢下降的电梯,顺着楼梯一口气爬上十楼,掏出那枚在口袋里捏出汗来的钥匙,努力控制住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喜而表现出来的哆嗦,将钥匙对准锁孔后用力拧了两圈。推开房门,半个小时前在楚学院六楼的“楚乙越凫”内与沙璐相拥时就闻过的女人香扑面而来。当时沙璐执行完博物馆的任务,顺便来楚学院看万乙。沙璐离开后,万乙去“楚才晋用”与马跃之说话,无意中发现衣袋里多了一把钥匙。万乙甚至不用掏出来看,就明白是沙璐在热吻时塞给自己的。沙璐与万乙重逢并答应嫁给万乙后,父母有愧于当初不该逼迫沙璐嫁给在市里组织部门当处长的三婚老男人,就依照女儿的要求,全款买下这套公寓作为女儿再婚的婚房。从买房到装修,万乙从未进过此门。沙璐只对百思不得其解的万乙说过一次,她想做万乙真正的新娘。万乙从未见过如此温馨动人的新房。打开房门的一瞬间,竟然激动得手足无措,最后硬是在地板上来回打了十几个滚,心情才平复下来。

这天上午,天空乌云密布。凉风一吹,工人们干活儿的速度不知不觉地快起来,出土的杂物也跟着多起来。临近十二点,工地上发出一阵欢呼,万乙从挖掘机的铲斗里找到一面青铜镜,接下来又发现半截青铜剑和一块疑似从青铜鼎上掉下的鼎耳。

武汉三镇除了龟山、蛇山等带“山”字的地方,其余多数地段最早都是云梦大泽,后来成了洪水的泛滥区,再后来又成了长江和汉水的河漫滩,最后才慢慢变成既不通长江也不连汉水的湿地,凡是平坦处,变成陆地的时间都不长。这些年,有不少文章研究分析武汉为何没有成为封建王朝的都城,其内容的幼稚无知,连楚学院门卫许师傅都懒得一驳。往回数几百年,武汉三镇一带稍好些的地方还是湿地,差一点儿的则是大大小小的湖底。以年代顺序排列,汉口地势最低,成为城区的时间最晚,但发展得最快。水务局这处工地,早年间肯定是云梦泽的湖底,后来成为半干半湿的湖区,再后来被当成了垃圾填埋场。汉口城区不断膨胀后,楼房林立的街区越来越多,这一带又变成了进城讨生活的人的聚集区。那些远道而来的中原人,擅长捡破烂儿,更擅长从破烂儿中发现宝物。一九三八年,这一带刚有点儿规模,就遇上日本侵略军合围武汉,天上飞机炸,地下大炮轰,数不清的炸弹将这一带夷为平地。一九五四年的那场大水,汉水大堤决了口,这一带又成了泽国。洪水退去之后,原来的地面淤积起一丈多深的泥土。灾难过后,那些带着中原口音的汉口人,在废墟上一点点地重新盖起房屋。马跃之和万乙发现的零星的青铜器物,正是当年来不及处理就被埋进地下的所谓宝物。

一行人守了几天,终于有所收获,理所当然地要庆祝一番。中午吃盒饭时,卢小材自掏腰包,买了一箱啤酒犒劳众人。

当着众人的面,卢小材打电话向陆副局长报喜,说是马先生已经鉴定过,这面青铜镜有可能填补考古空白,还说马先生向水务局有关领导致谢,因为领导的水平高,眼界不一样,将文物保护工作做在文物出土之前,回头要作为重要经验在全省推广。

放下手机,卢小材若无其事地望着众人。

万乙忍不住说:“办公室主任就是这么当的?”

卢小材说:“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万乙说:“我和马先生在一起的时间比你多多了,你听到的这些好话,我怎么一句也没听到?”

卢小材说:“你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马先生的话对你们内行人可能像大风过耳,对我这外行人却是润物无声。马先生说过,任何出土文物都会填补该件文物出土之前的空白,那这面青铜镜自然也会填补属于它的考古空白,这个道理不错吧?再有,不仅马先生,万博士你说得更多了,最好的文物保护要做在文物出土之前,请二位来到施工现场难道不是将文物保护工作做在出土之前?”

万乙愣了愣才回答:“是的。这些话马先生说过,我也说过。”

卢小材笑着说:“社会上的事,要从本质上看才行。所谓真相,说起来丁是丁卯是卯,深究起来,也就不三不四的平均值三点五而已。”

马跃之举起一次性纸杯,对万乙说:“万博士服气了吗?”

万乙说:“三人之内,必有我师——佩服佩服!”

喝完卢小材买来的啤酒,马跃之和万乙顾不上休息,又忙碌起来。

卢小材这时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口称陆副局长来了,就跑到入口处迎接。

不一会儿,陆少林带着两个看上去有点儿来头的人出现在工地上。

万乙一看来人,顿时变了脸色,嘴里不由自主地骂道:“鼻屎!”

陆少林走近了些,将马跃之和万乙介绍给那两个人,说是省里来的考古专家。回过头来,又介绍那两个人。一个是市里组织部门的钱副部长,被称作钱部长,另一个是沙璐的前夫,被称作余处长,二人特地来基层搞调查研究。马跃之差一点儿像万乙那样说出难听的话来。

无论是余处长,还是钱副部长,都不太愿意接触面前的所谓专家,二人用他们习惯的哼哼声当作表示。好在他们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领不同凡响,当发现马跃之的不卑不亢更有杀伤力时,又主动伸出手来。马跃之也不客气,握过手后才摊开手上的泥土让他们看,说自己这一阵老坐办公室,很少参加田野考古,忘了手上的脏。

陆少林赶紧带着那两个人继续搞他们的调研。走走看看几分钟,钱副部长就建议大家停工,理由是白天施工对市内交通影响太大。

老余担心陆少林领悟不够,在一旁补充说,钱部长的指示太及时了,现在全市上下都在抓经济命脉,交通不畅,命脉就会堵塞。况且此处工地旁边就是十三街坊,那一带老城区是武汉的脸面,白天施工,难免会将市容弄得蓬头垢面,不如改在晚上进行。

钱副部长提议的施工时间为交通压力缓解后的晚八点。工地上的人都不关心钱副部长是干什么的,只关心如此改变对自己工作与生活的影响。说到对生活的影响时,一个工头模样的人不卑不亢地说,大家放心回去休息,上夜班没什么不好,怕只怕上两个夜班,又要改回来上白班。工地上的人说走就走了。

马跃之和万乙这时正在对那块略有残缺的青铜是不是从青铜鼎上掉下来的鼎耳做最终判定,没有搭理一旁冲着青铜镜指指点点的陆少林他们。

陆少林问青铜镜是什么年代的。

卢小材代为回答,说是西汉时期。

陆少林又问那半截青铜剑的情况。

还是卢小材代为回答说,可能是“两周”的。

钱副部长难得主动一回,开口就问:“什么?两周前做的?”

卢小材连忙解释说:“不是两周前,是两周时期。”

钱副部长蔑视地说:“两周就能当成一个时期,是小人国吧?”钱副部长以为自己抓到所谓专家的破绽了,有点儿得寸进尺,“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两周就是两个几千年,确实值得考考古。”

卢小材正在琢磨如何回答合适,万乙头也不抬地说:“你的历史课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两周的——是不是西周和东周的?”老余替钱副部长解嘲,“上中学时只学过西周东周,没有学两周。”

陆少林赶紧接过话茬:“课堂知识要与实践结合才行。这样吧,局里今天下午有个例会,正好请二位专家去科普一下!”也不等马跃之和万乙回应,领着那两个人离开了。

送走陆少林,卢小材一溜小跑着回来,拦住仍在盘点各种杂物的马跃之和万乙,要他俩收拾一下,局里的会两点半开始,早点儿去,先到休息室喝喝茶。见他俩面带疑虑,卢小材又说,别看陆少林是副职,说起话来一样管用。

万乙看着马跃之问:“我们去吗?”

马跃之说:“去,干吗不去!”

万乙说:“好吧,保护文物,人人有责。”

从工地到水务局车程半个小时,万乙手里拿着青铜鼎耳,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沙璐将婚房钥匙交给万乙后,连续几天,一到夜里二人就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这会儿,万乙终于扛不住了,在车上睡得极香,连沙璐发来信息的手机嘟嘟声都没听见。

越野车进到水务局院内时,一只宠物狗蹿出来,司机猛踩了一脚刹车,跟在宠物狗后面的女人极为不满地冲着司机瞪了几眼。

万乙惊醒后,还没说上话,先一步下车的卢小材已替他们打开车门,极其热情地引着马跃之和万乙,进到楼内的一间会客室,又亲自沏上茶。

马跃之端起那只相当精致的茶杯呷了两下,随口说道:“这茶不错!”

卢小材马上说:“茶和茶具都是陆副局长私人的,一年当中用不了几回,只有招待他认为的贵客才拿出来。”

说完这些,卢小材看了看马跃之的反应。

马跃之说:“茶虽不错,就是价钱太贵了,这种级别的黄金芽,至少要六千元一斤。看来陆少林是个雅人啊!一般有钱人都爱玩紫砂壶,实际上,像这样的白瓷更难得。用白瓷沏茶,水质好不好,茶叶是不是上品,不用喝到嘴里,一眼就能看出来。更重要的是,白瓷还能反过来鉴别喝茶之人。那些暴富的人有几个心里没鬼?怀着鬼胎的人,手指一碰白瓷就会暴露心迹。”

听马跃之这么说,万乙故作害怕状,将伸向茶杯的手缩了回去,说:“可惜我没资格用这茶杯喝茶,不然,就请马先生当面鉴别一下。”

马跃之大笑起来:“几句玩笑话,当不得真。”

说着话,门外的走廊传来阵阵脚步声。第一个人小声问:“今天学习什么,又是读文件吗?”第二个人回应说:“刚刚通知,请考古专家来讲考古!”万乙看了看手表,差三分钟两点半。不待万乙开口,卢小材主动说,陆副局长先要发表半个小时的讲话,等陆副局长讲完话,再请马先生和万乙进行文物知识讲座。卢小材转身打开旁边的一扇门,请他俩进到里屋看看。

穿过那扇门,迎面摆着几个陈列柜,柜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旧物。卢小材介绍说,这是局里的收藏室,各种藏品都是陆副局长和水务局这两年积攒的,请马先生帮忙鉴别一下。

马跃之见柜子里也有一只青铜鼎耳,将左手往身后一伸,万乙明白这是索要刚刚在工地上发现的那块。万乙取出来,马跃之伸着手,却没有接鼎耳,示意万乙放到陈列柜上,与先前的鼎耳比较一下。

“这些东西,是水务局的,还是陆少林的?”

“既是水务局的,也是陆副局长的。”

屋子里很安静,对万乙的问题,卢小材回答得含含糊糊。万乙盯着卢小材,要他再说一遍。卢小材只好解释说,这些东西里三分之二是从各处工地收上来的,三分之一是陆少林凭个人爱好获得的。卢小材有点儿替自己开脱地说,这道门有两把锁,表面上自己管着一把锁,另一把锁由陆少林管,实际上,陆少林有两把锁的钥匙,随时都可以进这屋子。这一次,陆少林特地将另一把钥匙交出来,自己才能独自开这扇门。

马跃之什么也没说,走向另一个陈列柜,那里面摆着一只尾部有些残缺的玉猪龙。

跟在身后的万乙将马跃之看过的鼎耳看上几眼,扭过头来发问:“这上面的标签是什么意思——发现者:听漏工曾听长?”

卢小材说:“博物馆里的展品不是也在一旁写着发现者谁谁谁吗?”

万乙说:“前三个字我懂,我不懂的是后面的六个字——听漏工曾听长!”

卢小材说:“听漏工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技术工种,曾听长是一个技工的名字。”

“曾听长!曾厅长?”

万乙重复了两遍后不禁笑起来:“你们都是这么天天叫他曾厅长吗?”

卢小材说:“人家名字取得好,又叫得顺口,反正又不让他享受厅长待遇,冲一个听漏工叫厅长,大家都挺开心的。”

马跃之将几个陈列柜看了一圈,转身再次看着万乙。万乙回过神来,明白马跃之这是要自己开口问话,就对卢小材说:“这柜子里几样好点儿的青铜器都是听漏工发现的啊?”

见马跃之对自己的话表示满意,万乙继续问:“什么叫听漏工?听漏工具体干些什么?”

“说起来,去年年底以前,水务局还没有听漏工这个工种。今年春节过后,陆副局长来单位上班,在车上听一个电台节目介绍说,上海市自来水公司有十几个听漏工,这些听漏工用独特的工作方式,为石库门里的居民用水提供保障。这些年,十三街坊等老城区一带供水管网总是漏水。多的时候,那里的人一天要打十几次市长热线,水务局上上下下一直很头疼。陆副局长一听完节目,就安排我带队去上海考察,然后千方百计将在那里当听漏工的曾听长作为特殊人才挖了回来。曾听长上班后的第一个月,老城区居民的投诉就少了百分之五十,第二个月少了百分之九十。”

卢小材本想歇口气,经不住万乙的催促,只好继续往下说:“上海称为石库门,武汉叫作里弄街坊,集中在十三街坊一带,那些老房子,墙内竖着、地下横着的水管都在百年以上。几个月前,马先生叫我们送到博物馆的主水管是埋在大街上的。从主水管分岔到里弄街坊的大大小小的水管,经过上百年的锈蚀,难免漏水。那些里弄街坊又窄又长,如今还都成了重点保护的历史建筑,里面住的全是人精一样的老武汉人。地上的管道漏水还好办,难办的是埋在地下的管道,不挖开地面就不清楚漏水点在哪里,一挖开地面,就等于断了大家的必经之路。万不得已,非要开挖,机器开不进去,完全靠人力,只挖半条里弄还算运气好,运气不好,从这一头挖到那一头,才找到漏水点。累死累活事小,被骂得狗血淋头也算是轻的,最难受的是自己与自己怄气,骂自己为什么非要从这一头开始而不是从那一头开始,如果从那一头开始,一锹下去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话说到这里,走廊上出现一种不同寻常的动静。听上去似乎有一群人在走动,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卢小材紧走几步,刚到门口,便变得像是木头人,一动也不敢动。

万乙经历的事情少,忍不住小声问马跃之:“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啊?”马跃之不动声色地说:“还能有什么事——大水冲垮水务局,楚王搞臭楚学院!”

那群人肯定进了走廊另一头的会议室。之前隐约传来的陆副局长的讲话声突然中断了,片刻后,另一种更加清朗的声音嗡嗡响了起来。一般单位的会议室都是如此,在里面说话声音偏小时,走廊上还能听得清楚,声音若是比较洪亮,传到走廊上反而只剩下嗡嗡的噪声。

终于,站在门口的卢小材回头说了一句话:“纪委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走廊里又有动静了。一串踉踉跄跄的行走声音格外刺耳。脚步声越来越近,卢小材反背在身后的手抖动得越来越明显,小腿也在打战。

那群人从门前经过时,有人用一种于心不甘的声音说:“相信组织会还我清白!我一直在研究春秋战国如何礼崩乐坏,我晓得做人做事的分寸,我明白水务局有人在捣鬼。如果我是那样的坏人,我死后就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见不到天日!”

听到“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见不到天日”这句话,马跃之微微一怔。

万乙也听到这句话了,但他更关注的是说这话的声音:“这不是陆少林吗?”万乙想与马跃之对一下眼色,看了几次也只看到马跃之的一只耳朵和半个鼻子。

走廊上的脚步声还没完全消失,一种全新的脚步声出现了。卢小材仿佛清醒过来,转身坐回会客间的沙发上。

“他们要来贴封条了。”

听此一说,马跃之赶紧掏出手机,将陈列柜中凡是贴有“发现者:听漏工曾听长”标签的器物都一一拍下来。

马跃之正在分秒必争,两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着同样颜色西装的女人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正要说什么,跟在后面的女人抢先开口,冲着马跃之叫马先生。万乙觉得女人有话要说。女人果然和颜悦色地请马跃之将想拍的照片拍完,还特地告诉一起来的男人,马跃之是楚学院顶级的考古专家,等马跃之拍完照了,他们再开始工作。

时间不长,马跃之拍照完毕。女人这才让手下的人学着马跃之的模样,将屋子里的各种器物一一拍照。

别人都在忙,女人也没有闲着,发现有自己感兴趣的器物就会亲自细细看过,然后精心摆好位置,让别人拍照。一般情况下,女人兴趣很浓时也一声不吭。只有一次例外,女人拿起一块青铜残片,放到眼前。

“了不得!”女人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声音极轻,像是不想让别人听见。

马跃之心里一震,如同在楚学院六楼“楚才晋用”内苦思冥想之际,听到一只湖鸥飞来窗台后的一声鸣叫;又像那种醍醐灌顶的通透感,由头顶穿过心脏直达涌泉。很多年没有听见女人这么说话,猛地又听见,内心深处的颤抖,远远超过刚才听到“用竹筒墓倒埋倒葬,三千年见不到天日”时的反应。

那块青铜残片,马跃之也注意过,上面有一个很像现代人写的“豕”字去掉上面一横的残缺图形。当然,两周时期的“豕”字不是这样写的。两周时期的青铜残片上,这种残缺不全的图形时有发现,说是某种符号的局部或某个文字的局部,都是有可能的。

面对青铜残片,女人一声“了不得”将马跃之的记忆残片激活了,不得不用手抚摸一下额头,才使自己的心潮平静下来。

女人与同事退回到会客室,将那扇门锁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张封条,上下交叉地贴在上面。

作为旁观者的马跃之,几个人一进到小会议室,他就认出来了,领头的女人叫梅玉帛。贴完封条后,梅玉帛对着马跃之莞尔一笑,用十分悦耳的声音重新叫了一声马先生,还问马先生是否记得自己。马跃之勉强将地铁站工地漏水时初次见面的情形回忆了一下。梅玉帛听后,笑得更好看了,接着说,算上这一次,其实自己和马先生已经见过三次面了。去年五一节之前,纪委对一批查没玉器进行估价,曾请马先生到场担任专家。梅玉帛如同哀怨般轻叹一声,说马先生当时的架子好大啊!紧接着又替马跃之开脱,说那种场合就是让人端起架子的,不端起架子反而不对,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又在执行公务时接连碰上了。马跃之想起了这事,当时到楚学院请他的是与妻子柳琴在同一家美容店做头发的女人,若不是这点儿奇妙的关系,他才不会参与。到了现场,马跃之也只提供真与伪的判断,在他看来,抛开了文化价值,只用金钱来衡量这些从千年朽骨上取下来的东西,与一般沙石没有区别。梅玉帛说自己当时特别好奇,想弄清楚被中南路上一家文物商店经理评估为一亿人民币的那块鸡血石,是不是真值这个价。针对梅玉帛的询问,马跃之当时说,这些年公开报道的那些贪腐案,从没有提及谁受过这样的重贿,可见定价的事,与本案无关的人说了也是白说,不说才是没有白说。

“不说才是没有白说,马先生的话太深奥了。”回忆起那次见面,梅玉帛俏丽一笑说,“不是还有讲座吗?大家都在会议室等着哩!”

“陆副局长——”卢小材一向说习惯了,话一出口,便马上收住,“之前安排的事,还能行吗?”

“怎么不行,陆副局长暂时只是被请去谈话。” 梅玉帛依然笑着说。

梅玉帛还要封陆少林的办公室。临出门时,她对马跃之说,下次有查没的古董需要鉴定,再请马跃之到场指教。

“我的姓名很古典。第一个字是梅,第二个字是玉,第三个字是帛。”梅玉帛怕马跃之忘了自己的名字,一字一顿地再次对他说了自己的姓名。

马跃之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梅玉帛,被带走的陆少林是哪儿的人?马跃之担心梅玉帛生出别的疑心,就解释说,“用竹筒墓倒埋倒葬”这种风俗只有随枣走廊一带的老人们才会说。梅玉帛笑着表示,这话她不方便说,但卢小材应当知道。一旁的卢小材连忙说,陆少林是安徽寿县人,但在京山县长大的。马跃之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京山县位于随枣走廊最西边。

接下来的讲座效果出奇好,满满一屋子全是水务局的人,从头到尾,既没有人上卫生间,也没有人玩手机。据卢小材后来说,除了被纪委带走的陆少林,水务局的领导班子全到齐了。讲座的事是陆少林搞的,以往局长从不到场,其他副局长即便来了,也只是点个卯,讲座开始十分钟就借故离开,不再返回。这一次,正副局长一齐露面,说不清楚是自证清白,还是被震慑了不得不变乖一些。

倒是马跃之老是走神,讲座的结束语从嘴里吐出来,就已经忘了倒数第二句话说的是什么。马跃之没有记住自己的讲座内容,是因为太想记住一张照片。

会议室后墙上挂着各个部门不同行当的责任人照片,马跃之看得很清楚,靠右手边“应急响应”一栏,最下角的一张照片下写着六个黑体字:听漏工曾听长。他像鉴识古丝绸那样一眼就认出来,照片上的听漏工曾听长的眼神,曾在哪里见过不止一次。

马跃之一边讲课,一边发微信问卢小材,曾听长来听讲座没有?卢小材回复说,局里有不成文的规定,听漏工的工作性质特殊,凡是对听力有影响的活动,可以不参加。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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