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瀛,作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悬挂的城市》《南来的雁鸟》等。
音尘
“翻开地图看,”远人说。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那条虚线旁的那个小黑点。
——卞之琳
这个城市其他地方,是否还有这样笨拙、神经质、不协调和义无反顾的声音?它悄无声息,有时候又宛如实体,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声响里,觅着缝隙游走。它被生活的冲击力震得到处乱窜,却始终在现场。它坚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某个人的回应。
在我们这个姐妹团里,我们常常刻意模仿一句话:“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做到的呢?……”听上去很搞笑,但我们心照不宣。很大程度上,我们是在用这种近乎滑稽的方式,怀念着我们共同的朋友。那个体态臃肿,穿着普通,总是跨着一个棕色单肩包的中年女会计。自从她消失后,我们就情不自禁地想念她。就像她在这里时我们情不自禁地忽略她一样。
“我们对她不错,是吧?”
常有人这么强调,看似无意,但听上去就是在洗脱嫌疑。
说也奇怪,提到她,我们总莫名地觉得自己是驱逐罪的犯罪嫌疑人。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着某些罪恶。我们惶惶不安,但又不肯承认。私下里,我们常祈祷她能好好的,别加深我们的罪孽。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没做什么。而且,对她,我们确实不错。这个必须得承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她好。就像她的日子在那个事故发生之前,也还不错,但也同样说不得好。可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她加入我们姐妹团,是个意外。
那天,富婆林太正难受。有谣传说,她的老公在外面有了人。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儿,但林太不高兴的是,对方曾经是她提携的一个远房小辈,后来靠着和男人上床挣来了大把家业。现在竟然把手伸到自个儿头上来了吗?于是,她主动出击,气势汹汹地责问女孩。那女孩干脆利落地否认了这谣言,笑着对她说,不过求着表姨夫帮了几个小忙,见了几次面。她还说,自己现在的靠山论钱和权势,都比林太的老公强,没必要这么做。她很真诚和坦率,和当年求着林太帮忙介绍有钱男人一样。林太相信。这个喊她“表姨”的女孩,就是有这种清澈的不要脸的特质,让人不由自主地认可她的话。没理由不信。那女孩说出的名字,果然是自己老公还比不上的。
既然无事,林太就约着姐妹团喝咖啡。地点在老地方,无依咖啡。我们的其中一个大本营。我们都喜欢无依这个名字。感觉女性化,感觉微冷,感觉柔弱。但偏偏我们已经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兜里有钱,心里有安,还有姐妹可以取暖,来到这里,总能对着店门口那块红色招牌一笑:有依的我们,又来光顾了。老座位,珠帘低垂,隔开一方。光线昏暗,但落地窗外有一丛鸢尾花开得正好。老板穿着棉麻套装,娉婷而来,亲自接待。
出乎我们意料,林太的精神竟还不太好。既然证明了老公的绯闻是子虚乌有,怎么还这么无精打采的?大家纷纷追问。
林太也不瞒着,但似乎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不舒服。想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她本来有个恋人,可后来得知另外追求她的人是个富二代之后,心思动摇了。她穷怕了,想走点儿小小的捷径,更何况,那富二代也风度翩翩,知情知意的。于是,她终于在临毕业时答应了他。在他家人赞助下,两个人留在了城市。老公倒也运气好,前些年倒腾房地产,赚了不少的钱,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更让她舒心的是,更有钱了的老公对她也不差,偶尔在外面搞个花头,也不影响家里。女儿乖巧懂事,去年又被送去法国留学,渐渐长大成人。她呢,追追剧,照顾照顾老公,日子过得闲散自在。
所以,有什么不舒服的呢?
“我觉得自己算是幸福的。可是,这幸福,我也愧疚了很多年。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坏女人,不太坏,但还是有点儿不好。可看看她,你们看看她,那丫头片子,丝毫没有一丁点儿惭愧,明目张胆,天真坦率地坏,她就要钱……”
“真是世风日下啊!”
自由职业者张晓聪,摇头晃脑地发着老夫子式感慨。她是独生女,受宠,不上班,不结婚,偶尔接点文字方面的活儿。她年轻、潇洒、自由,是我们这个团体里唯一会穿难看的吊裆裤的女人。
“嘁!这就世风日下了?”王首席先反驳张晓聪,这才是我们中间的老江湖,晚报社首席记者,对世间所有邪恶司空见惯,偏偏写得一手正能量文章,是我们团体的社会性负面精神导师。
她转向林太:“那你还不高兴什么?你家老公比起世上的极品渣男,好多了,没仗着自己有钱就可劲儿欺负你。你花着人家的钱,还瞎矫情什么?你呀,就是温室花朵,我们搞新闻的,听到的家变要多残酷有多残酷,要我讲一个听听?保准把你们的胆儿吓出来。”
“别讲。我们懒得听别人的事儿。林太啊,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啊,你啊,难道是嫉妒不成?你当年只靠住了一个。可你这个表外甥女,一步一个台阶,正在走向人生巅峰。君不见,那高台,金光璨。”我调笑说。
“唉呀,你这大教授说话,那种女人能和林太比吗?林太嫉妒她?亏你想得出来。林太相夫教子,现世安稳。她,哼,还不知哪儿有坑等着她呢,不活埋就不错了……”张晓聪玩世不恭,说话犀利恶毒,让听的人很是畅快。她继续:“哎,慧主管怎么还没到呢?我不是要去大首都上班了吗?得讨教点儿职场经验,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这个女强人,时间观念不是很强的吗?竟然还迟到!”
“你,去上班?”林太吃了一惊。
“啊,朋友帮着介绍了一份工作,虽然需要朝九晚五了,但据说工资很高。最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在家里都发馊了,还是得出去晃荡晃荡。”张晓聪信誓旦旦地说,玩够了就还回来找我们。
突然,她脸上露出笑容:“嗨,说曹操曹操到,来喽——”
穿米色风衣,袖子挽起,英姿飒爽的职场女强人慧主管,熟门熟路地穿过屏风,来到我们面前。“不好意思,各位姐妹,来晚了……”她一边没有一点儿道歉意思地道着歉,一边把她身旁的人拽了一下,“这是我同事表姐。一会儿坐我车回家,跟我们待会儿。最多半小时,我就得走,家里还有点儿事。”
被推出来的那个拘谨万分。圆胖脸,齐耳短发。格子上衣,黑裤子,棕色单肩包。表姐?表姑还差不多。我们一下子都愣住了,像突然间,另一个世界哗啦一声非得挤过来,把我们冲得东倒西歪的。还是林太反应得快。她是小镇出来的女人,对亲戚关系比较尊重:
“啊,你好,请坐。”
“不了,要不我去外面等你。”那“同事表姐”说。
“别,都是我姐妹,没事的。坐会儿吧,待会儿我们早点走。”慧主管安慰着她。
于是,她就坐下,大家攀谈。我们知道了她姓吴,是个中型企业的会计。于是,我们秉承以往惯例,调侃地按照职业来称呼,喊她“吴会计”。当然,这个称呼是暂时的,每个人都想着,和这个意外的客人之间,以后肯定不会再交集了。但即便如此,我们对这个闯入者客客气气,也并没有冷落她。
那天要散的时候,林太又强调,后天是她生日,大家别忘了到她家里去。看看吴会计,她也顺便邀请了一句。吴会计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嗯嗯呜呜地应着。
谁知到了那一天,慧主管来到林太别墅的时候,先送了自己的礼物。盒子小小的,黑色包装,银色Logo,是条原创设计师品牌的手链,虽不是大牌奢侈品,但巧在设计有趣。林太喜欢,当场戴在了手腕上。正当相挽着往里走时,慧主管竟然又拿出一份礼物,用报纸包着,鼓鼓囊囊的,打开,是一条手工编织的围巾,红色的。慧主管解释说,是吴会计非让她带来的。
这下子,可把林太感动坏了。自从有了钱,她都是买东西,哪儿还有人送这种老掉渣的大红编织围巾给她。于是,她让慧主管明天带吴会计来家里喝茶,她必须得表示感谢。但慧主管说,不用了,大家不是一类人,来了尴尬。但林太冲动之下,要来电话号码,直接打给了吴会计,热情地邀请她来。吴会计似乎不怎么会推辞,就答应了。
就是这样。有了林太的重视,再加上她是慧主管的同事的表姐,这位吴会计,就成了我们姐妹团的不定时成员。张晓聪很快就去了北京。我们团体从5个人,变成了4,不,是4.1。那0.1,就是吴会计。我们的聚会,她不常参加,但偶尔拗不过,也来。有了她的加入,尤显得大家口若悬河,妙趣横生,精致优雅。她就像是一片大大的绿叶,衬托着我们这一小簇鲜花。但老实说,鲜花们对绿叶也算不错。所以,大体上看来,她渐渐地融入了我们。
熟悉了之后,才发现她为人大方。说到这个词,我得说,我们都有这个特质。林太的大方是姐妹活动就出钱。我的大方是不吝惜自己的鼓励,这和我的职业有关,我是大学讲师,正准备评副教授,还没评上。慧主管的大方是愿意介绍自己的人脉给大家。王首席的大方是把自己袒露出来接受批评,怎么过火都无所谓。而吴会计的大方,非常不同——她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众人以为她是木讷、沉默。但除此之外,确实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在她身上。穷、富、老、小、好、坏,她都不看在眼里。
这是装不出来的。这一点,我们都做不到。偏偏这一点,我们其实都希望做到。于是,时间久了,她不仅没有被大家排斥,反而渐渐熟络起来。似乎有了这种底色,我们能显得更有个性。
但是,她是哪里来的底气呢?
在风中飘
在风中飘
一个人要转多少次头
还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
——迪伦
我们对她渐渐亲近了起来。不过,这亲近,在特殊的场合,有时带着一股逼迫。大家懂的,在半开玩笑之间,每个姐妹团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人,供大家肆无忌惮地另类欺负。以前,是张晓聪担任这个角色,她皮糙肉厚,年龄最小,责无旁贷。但现在,不用多说,肯定是吴会计。
碰到这种情况,她总是静静地,任由我们激将、调侃、鼓励、祈求,不为所动,只是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笑。
但那次不一样。我们喝了酒,吵着要去唱歌,就到了KTV包厢。你争我抢,点自己喜欢的歌,声嘶力竭地唱。我们哭了,我们笑了,我们唱个不停。后来,突然想起,吴会计还没唱歌呢。那怎么行?那不行!绝对不行。来了,都得唱!于是,我们都蜂拥到沙发上,拽着吴会计起来,把话筒递给她。她手足无措。我们知道,她说了自己五音不全,不会唱歌。我们知道,她身形臃肿,不会跳舞。我们知道,她笨嘴拙舌,不会搞笑。
“唱!”我们大手一挥。
没有声音。
“跳!”我们又大手一挥。
没有动作。
“随便来一个,啥都行。不能不来一个,不来就不是姐妹——唱!”
没有声音。
“真不唱啊,看不起我们啊。吴会——计!吴会——计!吴会——计!唱一个,跳一个!唱一个,跳一个——”我们嚷着。
她举起了话筒。
我们醉醺醺地眨着眼睛,看着她。
“我不会唱歌。我背首诗吧。”她对着话筒说。
随便干什么都行。我们鼓掌:“背——诗!背——诗!嘘,背诗……”
她走出沙发和茶几的间隙,拿着话筒来到包厢中央站定。她的背后,就是大屏幕,穿着比基尼的女孩在冲我们微笑。她咳嗽了两声,开始了。
老虎!老虎!你金色辉煌,
火似的照亮黑夜的林莽,
什么样超凡的手和眼睛
能塑造你这可怕的匀称?
在什么样遥远的海底天空,
烧出给你做眼睛的火种?
凭什么样翅膀他胆敢高翔?
敢于攫火的是什么样手掌?
她的声音很小,但在话筒的扩音加持下,反倒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我们疯狂地鼓掌,跳下沙发,站在她旁边,为她群魔乱舞。我们大笑,绕着她转圈儿,在她和比基尼女郎之间。我们起哄,让她继续。
什么样技巧,什么样肩头,
能扭成你的心脏的肌肉?
等到你的心一开始跳跃,
什么样吓坏人的手和脚?
什么样铁链?什么样铁锤?
什么样熔炉炼你的脑髓?
什么样铁砧?什么样握力
敢捏牢这些可怕的东西?
我们一拥而上,紧紧抱住她,倒成一团:“捏牢这些可怕的东西!捏牢……哈哈哈……”
从那次之后,我们在咖啡厅,在茶馆聚会的时候,就常常要求她背些诗来听听。
她背:“当一切入睡,我常兴奋地独醒,/仰望繁星密布熠熠燃烧的穹顶,/我静坐着倾听夜声的和谐;/时辰的鼓翼没打断我的凝思,/我激动地注视这永恒的节日——/光辉灿烂的天空把夜赠给世界。”她背:“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从今天的岸边/一跃而跳到明天的岸上。”她背:“我注意到林子里的黑暗/有差别的黑暗/广场一样的黑暗在树林中/四个人向四个方向走去造成的黑暗/在树木中间但不是树木内部的黑暗。”
我们更喜欢她了。她背诗的时候,并不是太慢,也并不具有戏剧性。她好像就是把这些句子说出来,好像她和这些句子异常熟悉,以至于它们像是她的血脉里流出来的。但那些华丽的、忧伤的诗句,从她臃肿的身体里发出来,还是有一种违和感。我们建议她减肥,打扮,可以再浪漫一些,像个诗人,不,至少像个爱诗的人。她总是笑笑,不说话。
背诗的这个片刻,也总和其他的娱乐不一样,大家安静地听她的声音,沉醉其中。直到那些诗句被接下来的娱乐活动逐渐消磨掉,变得模糊不清,不会被记得。
一个中年女会计,对诗歌如此熟悉,这出乎我们的意料。于是,有一次,我们在喝茶时,我走到露台,趴在栏杆上,问在旁边的她,怎么会背这么多诗歌?她甩了甩头发,转头看向另一处。
“我也不知道。”
这答案,就像在风中飘。我看看她,她把头垂下,头发落下来在耳边蹭来蹭去的,眯眯眼边出现皱纹。她在说谎,她知道原因。
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
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
无论你过着什么样的
没有喜悦的生活,你都没有生活。
——佩索阿
不用说,对我们这些总在外面晃荡的人而言,找到玩乐相聚的地方既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挑战。相比起来,吴会计除了企业、家,所了解之处寥寥无几。因此,当她觉得应该邀请我们一次时,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家。
她对附近的菜市场很熟,她对那里的路也很熟。
这邀请大约是在我们认识半年后,十一月份,天已经开始冷了。
她家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房子是丈夫的父母留给他们的。小区物业管理似乎不怎么样,垃圾从垃圾桶溢出来,地上也不干净,而且,道路损坏了一块又一块的。单元门上到处贴着治疗牛皮癣和餐厅促销的小广告,每一张都有炫目的标题,下面的电话字很大,漆黑、倾斜、有力。
她下来接我们,上身穿着粉紫色碎花棉家居服,裤子是黑色的。她指引我们把车停到合适的地方,然后带我们上楼。没有电梯,但就在三楼,走走就到。楼梯边,墙皮剥落,光线昏暗,让人觉得似乎穿越进了几十年前的时空。她在前面从容带路,我们在后面都小心翼翼地,希望胳膊不要碰到栏杆扶手,也希望鞋底不要碰到地面。我们屏住呼吸。最终,我们站在三楼左边人家前。门前贴着陈旧褪色的春联,门外放着简易鞋架,打理得还算整洁。进了门,是两室一厅。房子布局不太方正,但被女主人打理得还算整洁。没有特别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人家应该有的样子。阳台也小小的,晒着衣服。
在餐厅兼客厅里的沙发是三座的,另外还有两把藤椅。她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泡上茶,让我们自己待会儿,然后就脱了外套,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忙碌。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左右看看,这是个普通的家,普通的布置,唯一的装饰就是墙上挂的一幅画。镜框里是只独角兽,浑身雪白,在暗绿色的森林里站着,歪着脑袋看着这边。意境还不错,不过笔法很幼稚,看来不是买的画,而是自己画的。
正无语时,门响了。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开了门,看到我们,脸上堆满笑容:“你们来了,雪娟儿说有朋友来吃饭,还真是的。”
他应该是吴会计的丈夫了。我们忙起身,寒暄了一阵。这时,里屋一扇本来紧闭的房门开了,一个个头矮小的老女人走了出来。
她丈夫赶快介绍:“这是雪娟儿她姑。姑,这是娟儿的朋友。”
我们慌忙喊“姑姑”。
姑姑就对我们笑:“坐,坐。”然后,她就去了卫生间。
她丈夫把棕色双层外套脱下来,只穿着毛衣重新回来坐下,和我们聊天。他抱怨着天儿真冷,也抱怨着工作不顺心。今天领导莫名其妙地冲他发了几句火,完全不是他的错。“还是家里好。哎,这暖气好吧,足得很。到更冷的时候,你们再来看看,外面不管多大冰雪,里面还是热气腾腾的。”
我们都点头。这暖气确实热。
“孩子,听说是去上大学了?”林太找点话题。
“是啊,我们家小等,厉害。今年考上一本,到南方上大学去了。他学的是机械工程专业,将来出来就是个工程师。你们看过他照片没?”
得知没有,他就跳起来到了里屋,翻出几张照片来给我们看。有单人照,也有一家三口的。儿子长得高大,像他爸的体型,但在眉目上,又有些像妈妈,是个很温和的小伙子,照相的时候,嘴角总噙着笑意,搂着妈妈的肩膀。
“这就是小等啊,真精神。”
“看上去,性格也挺好。”
“哈,”她丈夫说,“这点儿像他妈,随和。我不行,现在好多了,年轻时候脾气爆。哦,对了,看那画,那独角兽,就是我儿子小时候画的。他妈非得裱起来挂墙上,说好看,哈哈……”
正说着,吴会计打开厨房门喊:“吃饭了!端菜。”
饭菜做得很丰盛,一下子把那张普通的餐桌衬托得流光溢彩。我们一边品尝一边夸赞,不知她还有这样的好手艺。
“你太厉害了,简直像我姥姥一样,她做饭就这么好。可惜,我妈就不行了,我从小啊,就蹭吃她们单位食堂长大的。”慧主管真心实意地称赞。
“就是,看着这样,真是受不了。不行,你得教我几个拿手菜。我回家做给老公吃。”
“都是我姑姑教的。我从小,是我姑带大的。”家里来这么多人,椅子有些不够,吴会计拿了一把凳子坐,略有些矮。所以,只看到她缩在对面,努力直起身子,和我们说话。于是,我们的话风马上转到姑姑这里,夸赞姑姑厉害。
姑姑笑得都要开花了:“这不算啥,不算啥,你们喜欢就多吃些。”
“姑姑,雪娟怎么跟着您长大呢?这,您老可是费了不少心吧。”林太又问。
姑姑看了一眼吴会计,叹口气:“有什么法子呢?谁让她爹妈都出事儿了呢,车祸,没了。我家里有两个小子一个闺女,孩子够多了,但亲哥亲嫂的孩儿,还能舍得让她饿死啊?得养大呀!这不,现在享福了,她每年都接我来住上个把月,是个有良心的闺女。看看这女婿,也不错吧。当年要不是我催着,她还不想结婚呢。”
大家都笑,气氛一时热闹起来。吴会计一边吃,一边随时起来给我们添这添那的,忙个不停。
“你们都是有出息的,肯和我们家娟儿一起,那是她的福气。”姑姑打量着我们,说。
我接上去:“哪儿的话,我们是好姐妹。雪娟很好的,我们常在一块玩儿。她背的那些诗,全都喜欢听着哪。”
气氛似乎僵了一僵。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她丈夫说:“诗啊……”他的筷子伸向一碗炖猪蹄儿。“背诗?还在搞那个吗?背那有什么用?我现在啊,小说都懒得看。有那时间,还不如做个兼职赚点儿小钱。对了,上回邻居杨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兼职,有个小公司让你兼着做做会计,多好的事儿啊,你给推了。倒有时间背什么诗……”
姑姑把筷子放下,也严厉地看向吴会计。我这才发现,这小老太太面相其实有点不善,眼睛圆圆的,腮帮鼓出来。“娟儿,别搞那没用的,咱不是那号人,知道不?你不记得高中时,你被几个同学揪住头发发誓了?倒不是因为那个,而是她们说得也没错。你哪儿能写诗?看看就看看,还背,还想自己写,纯粹让人笑话。”
说完,她转向我们:“你们是不知道啊,那天,我买菜回家。在路过的一个小巷子里,看见她在。应该是刚放学,怎么在这里不回家?我就生气了,走过去,正好看到几个女孩子在扯她的衣领,还撕扯她的衣服。这自己家孩子再不好,也不能让别人欺负不是?所以,我就上前训斥那几个孩子。结果,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雪娟儿啊,竟然写了几句诗。不好好学习,搞这些做什么?那几句诗被班长看见了,问她能不能放到黑板报上。她那些不上路的玩意儿,还被班长看中了,所以那几个女孩子就打她。”
“这样,她还怎么上学?对吧。我就跟她说,别读了,别写了,都是没用的东西。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有个工作,找个老公,生个孩子,才对头是不是?我啊,熬着把她拉扯大,也能对哥嫂交代了是不是?她也是个省心的,报考的专业,结婚的对象,都是我来把关的,现在看看,是不是都没错儿?”
老太太悲从中来,眼中掉泪。吴会计拿来毛巾给她擦脸,扶着她进屋去了。
姐妹团都哑声了,我突然觉得不舒服。我多嘴了。似乎是这样。
慧主管和吴会计的丈夫配合着,瞬间就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了。吴会计也重新出来,坐在原处。大家都重新热闹起来。我看看她,她笑着,用力扒饭。林太拍了拍她的肩。
饭后,姐妹团的人陆续地离开,我是最后一个。吴会计仍旧穿着粉紫色碎花家居服,送我出来,还提着个大黑提包。她笑,但笑得有些勉强。“这些书,我能不能先存你那儿。你不是老说,你学校里有个宿舍,空着吗?我老公说,我这样太不着调,说过多少回,让我扔了……我,舍不得……但我也懒得和他说,他,不懂的。”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了很多,似乎对说别人不好非常不好意思。我知道在饭桌上自己真的说错了话,出于愧疚心理,我一把接过来放在后备箱,答应先帮她保存一段时间。
“你住的这老房子,别看旧,位置顶级好,现在也得值不少钱。”我拿一件高兴的事儿说说。
“嗯。”她应着,似乎毫不在意。
“你那儿子,可真是个帅小伙儿。”我再拿一件高兴的事儿说说。
“嗯。小等啊,是好孩子。”她终于有了点精神,眼睛眯眯笑。
那会儿,我仿佛有种错觉,吴会计的日常生活里,她的儿子就是唯一的一束亮光。除此之外,她不喜欢目前的日子。但又能说什么呢?我们大家,都在这尘世中打滚儿,真正对自己生活满意的,只是少数人罢了。于是,也没有什么话说。她倒又说话了:“说起背诗这事儿,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是打心里喜欢。你不知道,做个会计,每个月都得进行数字结算。每到这时候,我总觉得,好像也把自己给结算了。好笑吧。诗不一样,诗从来不用结算,它没有尽头。”
“可是,”尽管她说的话令我震惊,但我还是说,“没有尽头,就是虚无。我们人啊,最终还是要在这个世界活着,很多事儿,没办法。”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冲我笑,向我挥手告别。我离开。
在此之后,吴会计参加我们的聚会就又少了许多。我们也不敢再让她背诗了。倒是她,有时主动念出几句,说只有在我们这里,她才能放松些。她平时的日子,就像绳索紧着。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春节,才被一场悲剧引发的离婚风波打断。吴会计的丈夫急吼吼地找到我,让我们去劝劝。
……
(全文请阅读《天涯》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