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勤,作家,贵州遵义人。主要从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守卫者长诗》《水土》《血液科医生》《外婆的月亮田》等,中短篇小说集《丹砂》《尘世间小小的灯》《霜晨月》。小说作品曾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以及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小说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等多个重要文学奖项。曾获贵州省第十四、十五届“五个一工程”奖,贵州省首届文学奖报告文学一等奖等。代表作有《丹砂》《隐秘的船》《去巴林找一棵树》等,多篇作品被各选刊和年度选本选载,并被译为英、韩、法、蒙古、哈萨克等文。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小等》《碧血丹砂》。
廖崩嗒佩合唱团(节选)
肖 勤
一
雾很浓,像驼背老七破旧的摇摇车摇出来的棉花糖。驼背老七的棉花糖一年才能吃着一回,月亮山的雾却是天天都有,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木屋都被它罩着,看不分明。
太阳也锁在雾里,没有阳光,整个月亮山冷飕飕,连公鸡的打鸣声都像感了冒,刚哦一个高音,后半段就一直簌簌往下掉。奶起得早,嘴里哈出一团团白气,哆嗦着拿起锄头去白菜地。寨里上学的孩子已经三三两两出了门,白茫茫的雾里偶尔出现一两个背书包的身影,踉踉跄跄像喝了酒,其实是没睡醒。
红糯怕冷,裹在被子里不肯起床。她不担心迟到的问题,月亮山恁高,学校恁远,美达寨到学校要走两个钟头的山路,太累。吴校长对他们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美达寨的学生到了学校上课也老是打瞌睡,遇上冬天雨雪天气鞋袜湿透,打盹儿都哆嗦,啷忍心吼?
六岁的细糯抱着小白猫卡卡跟在奶后面。奶叹息嘟囔,颠倒咯,大的该起不起,小的该睡不睡。细糯不吭声,两年前奶的眼睛长白蒙了,这会儿眼前又是一层雾,她怕吵了奶,给摔着。
摔不着,酸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月亮山的雾再赖皮,也不是风的下饭菜,风要它散它就得散,一眨眼的事。奶像是听到了细糯心里的话,高声说着,从高高的禾晾旁边猫下腰,顺着土坎滑到菜地里。
话音刚落,果然一阵大风扑来,浓雾顿时打着滚跌落到岩底,一瞬间霞光洒满岭岗,水田里育的秧苗、土膜里育的辣椒苗,还有细糯种在屋脚的黄瓜藤,都变得金灿灿一片。
丙两主任家的水牯牛哞哞叫,美达寨醒了,地里全是劳作的人们。细糯无事可做,抱着卡卡扒在木窗前,呆呆看着远远近近一层又一层的山岭。
山外有山,山外还是山,看得见的地方全是山。
看不见的地方呢?
二
滚红糯,你快点!
有人在三岔路口的木荷树下惊啦啦大喊,边喊边着急地跺脚。
是寨子里的懂花立,过了农历十月,她和滚红糯就都满十四岁了,她俩都在谷品小学念六年级。十四岁才六年级,并不是成绩不好,是因为美达寨的孩子都是七八岁才开始念书,学校太远,年纪小了走不动。
滚红糯和懂花立在美达寨很出名,用寨里的话说,两个姑娘都板眼多,这话的意思是机灵。
细糯听到姐姐滚红糯在楼上用她那没睡醒的声音回答,来了来了。
红糯的声音很特别,犯困和不高兴时会带着很浓的鼻音,瓮声瓮气,像藏在溶洞里说话。
懂花立是个万事通,她说这种声音叫作有磁性,天生是歌唱家的嗓子。细糯不明白瓮声瓮气跟“吃”有什么关系,莫非歌唱家是“吃”出来的?懂花立不休不止的叫声让红糯不得不起床,她有起床气,动静挺大,先是很不开心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大声叫,我的数学作业本呢?卡卡,是不是卡卡啃走了?
每次不做作业都赖卡卡,细糯瘪嘴,你的作业本又不是耗子。
红糯蓬头垢面从木楼上跑下来,去翻地火塘边大木柱上挂着的粉色小书包,那是妈妈过年回家给细糯带回来的。细糯偷笑,红糯便停止了演戏,不自在地扮了个鬼脸,甩甩手自言自语说,没办法,找不到咯,明明昨天作业都做完的。
细糯转身跑出门想要告状,奶,姐又没有……后面的话没说完,嘴给红糯捂住了。
再告,我让你十岁才上学。
春上开学时,奶让红糯去问学校收不收细糯,细糯脚劲好,走得动。吴校长说脚劲够了但身子骨不够劲,一进教室就会打瞌睡,再等一年吧。
校长明明说的是一年,结果红糯回来就替细糯做主了,等两年。
红糯的性格就是这样,作妖作怪,还要做主。
细糯气得直哭,奶却由着她哭。奶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除了挖土除草种菜,还要织布染布绣衣裳。两个孙女出嫁时,层层叠叠的苗家盛装,都得一针一线绣出来,光靠她俩自己绣,来不及。再说了,人要长大就得经风雨,红糯有主意是好事,细糯性子软、胆子又小,不能哄,等她多哭几回没人管,才晓得哭解决不了问题。世上的路千万条,条条都有刺巴笼,道道都有挡路虎,得靠自个儿解决,不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那时候找谁哭?
菜地里长满了鹅烟草,昨天村委会丙两主任特意上山来打招呼,叫大家今天早点割草,镇里有卫生大检查。其实美达寨没啥子好准备的,这里离天空近,人们一向很爱干净,家家的木楼板都擦得像镜子,巴不得能映出蓝天,菜地和石板路旁的篱笆也扎得整整齐齐。可上回检查组看到菜地里有好多鹅烟草,批评丙两主任没有抓好生产,杂草丛生。
寨里人暗中为鹅烟草打抱不平,人家不是杂草,人家为猪儿做了大贡献,鹅烟草是最好的猪草。
奶边割草边叮嘱细糯,让红糯莫搞忘了灶台上热着的糯米粑粑。
两个钟头的山路,走到学校会很饿,人是铁饭是钢,糯米粑粑饱又香。一说到糯米粑粑,红糯不晓得又想起了啥,转头噼里啪啦跑上楼,震得整个木楼梯都在晃,然后又跑下来钻进厨房里头,接着就是翻锅倒勺掉盆叮叮当当的响声,搞得惊天动地。
奶听得心肝发颤,紧喊红糯,房子都要被你拆了,你就不能早点起床?哪怕是插一行秧子的时间,何至于恁个慌!
红糯打着哈欠跑出门,甩下一句,奶,一寸光阴一寸金,睡觉的光阴也是珍贵的。说完,翻上坡就没了人影,风中传来她和懂花立嘻嘻哈哈的笑声。寨子里的狗儿都是人来疯,跟在她俩后头汪汪汪汪黏糊糊地叫着,像是要跟着去上学,一个个讨好卖乖。
狗叫声越来越远,像喧闹的溪流归入无声又阔远的大河,寨子终于又安静下来。
奶站在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海里,年迈的身体在风中摇晃。她摇头叹气,红糯越大嘴越刁。等过了这个夏天,红糯小学毕业,就不兴再读书了,不然学得越多主意越多。
艄公多了打烂船,主意多了日子难。
细糯不知道奶在想什么,她正钻到鸡窝里去捡鸡蛋。老母鸡不肯挪开,细糯拍拍它屁股,老母鸡委屈地咕咕两声,那声音像感冒了的鸽子。细糯想,母鸡和鸽子是不是一个妈生的,胖的成了母鸡,瘦的就成了鸽子?
卡卡在门口的木荷树下欢快地扒拉着一只死雀子。寨里如今没有多少大人在家,只有年迈的老人和小娃娃们,比细糯大的娃娃都上学了,卡卡每天除了和细糯耍,只有和蚂蚁蚱蜢、猫儿狗儿耍。细糯握着鸡蛋走过去看,正好一阵微风吹过,小雀子头顶一簇细小的绒毛颤了颤。看着小雀子微张的粉红小嘴,细糯莫名觉得有些惆怅。她把它的头扒拉成抬头看天的样子,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它重新活回来,飞到天上去,可她手一放,那小脑袋便耷拉了下来。
一串黑色的大蚂蚁排着浩大的队伍朝小雀子爬来,无声而庄严。在山里,蚂蚁是最后的收魂匠,它们像墨烟,烟一散,就什么都没有了。细糯心疼小雀子,赶紧扯了根小茅草拦在带头蚂蚁前面。带头蚂蚁停下来,左右张望,头顶两根触角天线一样不停抖动,像歌师在祈祷探究。最后它绕了个方向,又朝死雀子这边爬来。没多久,浩浩荡荡的蚂蚁队伍抬着小雀子,缓慢离开了。
细糯耸耸鼻子,有点酸。
卡卡没了扒拉的东西,蹿到屋顶上去了,细糯无聊地爬上高高的禾晾,用小脚板钩住横梁,然后小蝙蝠似的把身体倒垂下来。这样的姿势看出去,天上的云海会变成地上白色的大河,两只山岔鸟从她面前缓缓飞过去,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河上无人可渡的孤木船。
大人们都下山到城里去了,当保安、当背篼、推板车、和灰浆、背砖。听说巴啦河撑渡船的张家老三老四也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大还在。
城里有没有晒稻谷的禾晾?有的话爸妈就可以爬上高高的禾晾,天气好时也许看得到高高的月亮山。
也许。
奶开始宰猪草。细糯倒悬的时间太长,脑子发胀,看着看着感觉奶刀下的草屑满天飞,恍惚得很,赶紧从禾晾上滑下来,歪东倒西地帮着奶把鹅烟草倒进猪草锅,惹得奶直笑。
煮猪食的空当是奶绣腰片的时间。奶眼神不好,依然飞针走线,细糯也学着拿起针线绣绑带,结果老扎着手指。
太阳慢慢爬上山顶,远处有狗叫声和谁家的锄头磕在石头上发出的锵锵声,田地里的水汽蒸腾起来,泛起一股泥土的味道和菜叶子们生长的味道,这味道有些让人犯困。细糯的心莫名其妙地跟着翻涌,她把针线扔进竹筐。
她不想绣衣裳,她想上学。红糯说学校操场用水泥筑过了,上面还有滑梯,被她们梭得比玻璃还要亮,蝴蝶在上面都站不住脚。
点灯猫呢?也站不住脚?细糯好奇地问。
不兴说点灯猫,要说蜻蜓。红糯纠正她,说书面语。
好嘛,蜻蜓在上面站得住脚吗?细糯听话地改正。
也站不住。红糯思考了半晌,笃定地摇头。
真有恁滑?细糯也想去梭,想去看一眼比玻璃还要亮到底是多亮。
猪崽饿了,在圈里打扑,嗷嗷叫着拿头拱圈门。
奶提着沉重的猪食桶去喂猪。这是个力气活,一桶猪食有二三十斤重,山下的人家嫌麻烦,早就不给猪喂熟食了。他们都用生饲料,黄色的饲料袋一袋十斤,拌点谷糠进去,一袋可以顶好几桶熟猪食。用完了的黄袋子还可以装东西,村组干部们喜欢用它来装表,因为他们的工作除了入户,还要填很多表,记很多东西。
细糯晓得,她、姐、爸妈和奶,还有家里的猪和牛都在那些表里头。细糯不喜欢那个窸窣作响的黄袋子,也不喜欢他们把自己填在表里,好像那里面的细糯比活生生的细糯更重要。
有人在家吗?门口响起清脆又陌生的声音。
细糯诧异地转过身。
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屋门口,屋里有些暗,木屋外面的光线又太强烈,那人影便笼在明晃晃的光里,模糊不清。
细糯起身就往猪圈跑。
奶,她扑到奶怀里,声音像羽毛一样轻颤,有个……她想说白花花,又觉得不对。她顿了顿,最后用比较准确的表达说出来,有个人!
三
不消说我家滚红糯,还有懂花立、滚易花、滚飞园,她们统统不会念初中。奶板着脸,用火钳掏出热柴灰里的大蒜,故意用力拍打。烤熟的大蒜皮雪花一样剥落,又像黑色的飞蛾,四处纷飞。
阿奶,现在国家政策好,念初中不交学费,还包住宿,天大的好事,孩子们一星期只需要回月亮山一回就行了,花不了多少钱。白裙子姐姐被飞舞的蒜皮呛得打喷嚏,却不生气,声音像刚起锅的米汤,又糯又甜。
小吉老师,你说得轻巧,一个星期只回来一趟,你晓得一趟要花多少钱?月亮山没得路,只有坐摩托车,来回就是六十块。我在这山上一年满打满算都用不到六十块钱。奶坚决地说,美达寨的姑娘都不读初中,你莫替她们费这个心。
细糯听红糯提起过小吉老师,她是从大城市来谷品小学支教的。红糯是惹事精,跑去给老歌师说支教老师小吉歌唱得比老歌师强,这个说法简直要了老歌师的命。春上开学的时候,他老人家下山去会了一趟小吉老师,回来后一个人坐在地火塘边呼噜噜吸了一满筒水烟杆。
老歌师没说谁赢了,但那一屋子的烟说了。大家劝他莫往心里去,老歌师才是苗家的人,那个小吉老师跟月亮山和美达寨都没关系。
这个跟美达寨没关系的姐姐,现在却坐在细糯家的小板凳上。
细糯感觉在做梦。
窗外是遥远的山岭,层层叠叠的木屋错落有致地从山头向下排列,远处是春天新绿或新黄的田地,沟沟坎坎都沐浴在阳光里,一派生机勃勃。这是属于美达寨的风景,而小吉老师和她的白裙子跟这风景格格不入。
沉默的对峙,屋子沉静如水。一只岩老鹰在天上无声盘旋,卡卡警惕地弓起身子,随时准备战斗,它可能以为自己是只老虎。
奶的背也弓着,戒备森严。
小吉尴尬地笑,看向躲在柱子后的细糯,柔声问,几岁了?
细糯不说话。
想不想去念书?
细糯点点头,紧张地看向奶。
奶板着脸,舀水去洗染布缸。
咳,在这里呢,害我到处找。门口又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细糯一愣,今天怎么了,恁热闹。探头一看,是那个驻村书记——细糯不晓得驻村书记到底是什么,也不晓得他叫什么,只看见丙两主任去迎接他时,他们在枫香树下握手。
握手在苗寨是个很古怪的动作,所以奶叫他周握手。
快来快来,小吉眼睛一亮,援兵来了。
滚细糯,是吗?周握手走进来,一屁股坐到火塘旁的小板凳上,也不嫌上面有卡卡的梅花瓣泥脚印,他歪头望着柱子后面的细糯笑,你奶呢?红糯上学去了?
细糯不搭理他,他一定是看过表格了。
小吉笑,说真厉害,她们家的情况都装在你的本子里了吧?
周握手拍拍胸口。不是装在本子里,是装在这里,我还晓得细糯开春就想去上学。
细糯一怔,不知不觉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她喜欢把她和奶,还有红糯姐姐装在心里的人。
我也晓得。小吉毫不示弱地从包里拿出书和笔,朝细糯招手。我就是给细糯送书来的。
细糯欢喜,怯生生向前走了两步。
小吉晃了晃书,用白色的笔点在上面,屋子里顿时响起一个女声:苹果、苹果,阿泼、阿泼。细糯给吓了一跳,眼看着小吉又翻一页,那支笔便开始唱歌——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细糯细脖子伸老长,小吉趁机上前一把搂住她,说,我可抓到你了。
细糯想逃,小吉却哈她痒痒,细糯扭不过,最后忍不住咯咯咯笑出声。
整个下午细糯都很开心,她学会了《歌声与微笑》,也唱了首苗歌给小吉老师听——谷雨天,起炊烟,鲤鱼戏稻田……
她的声音很小,却很脆,像春天的小雨滴轻落在蓖麻叶上,像一串串银饰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碰响。
院子里,一直和自己尾巴过不去的卡卡停止了疯转,清洗染缸的奶也停下了手里的糯谷帚。
小吉和周握手惊喜不已,都说苗家的女孩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亲耳听到才知道什么是天籁。小吉激动,一把抱起细糯,满寨子找老歌师。
老歌师正在屋檐下挥舞着青光色的篾刀,他一直想要破出比纱还薄的篾片,编出一个能透过太阳光的最薄的细竹筛。他怕他老了,日光也老,晒不透竹筛,晒不干他炮制的何首乌。
看到小吉冲进院子,老歌师心头有些傲骄,也有些懊恼。他是寨子里最受尊敬的人,结果却输给了这个年轻的小姑娘。一不留神,篾刀伤了手,他哀怨地看看伤口,起身在院子边的杂草里勒了两把苦蒿和血见愁,放在嘴里嚼了嚼,再把汁水和叶末按压在伤口上。墨绿色的汁水像魔法师调制出来的药水,血顿时止住了。
周握手看得两眼放光,和觅食的大公鸡一起钻进草丛,撅着屁股拿起手机一阵猛拍。月亮山处处是宝,他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网红,天天替月亮山卖货。
谷雨天,春渐远,白云入山浅。谷雨天,起炊烟,鲤鱼戏稻田。樱桃红,香椿鲜,谷生祈丰年。走一场谷雨,摘几串榆钱,风筝和少年,行过千重山。老歌师把细糯唱的苗歌翻译给小吉听,他念汉语时的表情执拗认真,像古老的木荷树努力冒出新叶。
风筝和少年,行过千重山。小吉呢喃,真美,这首歌完全可以上电视。
老歌师把头摇得像风里的芭茅草。那怎么可能?这老师说话吞天盖地的。
怎么不可能?细糯嗓音这么好,以后她念了初高中,说不定还能考个音乐学院什么的。
老歌师听到这里大笑,说我听明白了,夸半天,你还是在说姑娘们念书的事。
小吉尴尬地搓手,说,夸是真心的,想劝她们多念书也是真心的。
老歌师举起竹筛,从筛子眼里看出去,山更多了。他叹息,没有路啊,怎么读?你看这月亮山漫山遍野的猕猴桃、枇杷和药材,还有前些年搞新农村建设栽的几千亩蓝莓,眼看快有收成了,路还是没通。千重山万重山,人和果子都出不去,只有风筝,可惜孩子们不是风筝。
读书就能让他们变成风筝,还能飞得更高更远。小吉死揪着读书不放。
细糯偷笑,她吵着要吃腌鱼时也这样,奶要是不答应,她就早上央求、中午央求,晚上睡觉前还央求。
读书也得有路。老歌师也固执地说,出山没有路,好比山雀没有翅膀。
吴伯,只要修好路,大家就肯让女孩子们继续读书,对吗?周握手很认真地问,手紧握成拳,仿佛路就在他手心里,只需要老歌师一个回答,他就能像变鸽子一样把路放飞出来。
老歌师皱起眉头,心疼地捏捏细糯肉嘟嘟的小脸,说,天下的磨盘都是一对对,问题也是一对对,修路只是解决了大人的经济负担,读不读还要看娃娃愿不愿。
哪有孩子不愿读书的。小吉支棱着脖子,像头小牛崽,倔强地顶着她并不存在的两只角。
老歌师不知该夸小吉聪明还是笨。山高水远,美达寨的女娃拿什么跟城里娃比成绩?次次考试拿倒数,谁愿意读呢?老歌师站起身来,结束谈话。天气恁好,他要去割牛草,这两个年轻人却弄得他一脑子的茅草,乱糟糟的。
周握手赶紧捞了个背篼,跟在老歌师后面继续游说,吴伯,咱们兵分两路,我这头想办法争取项目修路,你劝女娃们继续念书。
老歌师转身看一眼周握手,满是皱纹的脸上扬起了一丝不太明显的苦笑。
稚鹰不知山高。
月亮山修路哪有那么容易,前两年工作组上来过,测量下来要花好几百万,还要在巴啦河上架两座桥;孩子们要靠读书走出大山,更是千难万难。再说了,出山做什么?不出山他们就是山里的主人,出了山他们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四
几年前老歌师去过一回省城,参加省里举办的音乐座谈会,他兴奋地翻出十三年一次的鼓藏节才穿的盛装。可进了会场他才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专家们说的东西他完全听不懂,他不知道莫什么特,也不知道交响乐,他只知道苗家的古歌、唢呐、钹、芦笙和铜鼓。从头到尾他都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头顶布巾上的锦鸡羽毛也尴尬地高高支棱在半空,人们不时朝他望来,白色大机器吹出来的热风把厚实的盛装变成了捂汗的棉被,热得他坐立不安。
主持人点到他名字时,他脑袋嗡嗡响,一脸惶然地在众目睽睽中站起身又坐下。他不会谈,他只会唱啊。那天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会场的,只记得最后会务组好心给他买了高铁票,送他到了高铁站,刚建成的高铁站很漂亮,地砖照出他头顶的锦鸡羽毛,也照出他呆滞的目光。他可怜兮兮地站在大厅正中,不知该往哪里走,直到工作人员过来指点他才顺利进了站台。他站在三号车厢的位置,看着高铁那圆尖圆尖的铁脑袋肥沉沉朝他扑来,却不肯停,车厢上那个“3”也一个劲往前奔,吓得他赶紧追,好不容易才上了车。春寒料峭,他硬是慌得汗水直淌,坐定后人家才告诉他,站台地上的车厢号是分颜色的,他这趟车要看紫色数字,他看到的那个“3”是绿色的……他默默听着,像听懂了又没听懂,只有茫然地紧抱着布包,听着耳边低沉的行驶声,像河水在黑夜里奔流,像风声穿过松林。他困得要命,却不敢打瞌睡,怕坐过站,一有穿制服的人过来他就紧张地拉着人家问,到了吗?
坐个高铁差点没折出去他半条命。直到屁股安坐在灰不拉叽的中巴车上,看着一路熟悉的山山水水,他才重新找回丢掉的半条魂。初春的雨水细如牛毛,透过雨雾望出去,路上到处是工地,山崖下、大河边插满了红红黄黄的小彩旗。这些年县里镇里的建设真不少,什么时候这些小彩旗才能插到月亮山呢?他看到巴啦河中间竖起了一根根巨大的水泥柱子,比寨里那棵枫香树王还要粗。司机阿栋兴致勃勃地介绍说,等这桥墩修好,上面架好桥,高铁和高速公路就会像一条条银色的长河流到月亮山来。
一提到高铁,老歌师的心又咯噔一下,刚吃的糯米粑粑梗在胸口。
回到家老歌师大病了一场,精气神说没就没了,连州里的苗族飞歌大赛邀请他当评委他也不肯去。直到去年家里添了小孙孙,像是给快要熄灭的火塘添了把柴火,他的心这才嗖地又蹿起一簇火苗,说话的声音也跟着高亢起来。吴校长看他好了,欢喜得很,巴巴请他到学校去给孩子们上课,题目是《苗歌里的历史》。讲这个他在行,苗族的历史都藏在苗歌里,他唱的就是历史。
上课那天他再次慎重地穿上久违的盛装。那是自家织的布,用蓝靓反复染色,再用牛皮熬的胶和枫树皮熬的汁一起煮,煮完再抹上珍贵的鸡蛋清,用木槌一槌一槌地捶,这样染晒煮捶后的棉布穿在身上,就像传说中神圣的王。一早一晚,布料的颜色在阴凉处看是比夜色还要幽静的青蓝,正午走到阳光下,它又会隐隐泛出金铜色的光泽,行走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苗家几千年前从中原迁徙到贵州吹过的山风在低语。他站在山顶,眉眼精锐威严如鹰。
春天的月亮山,粉白粉红的刺梨花开满山坡,像彩色的瀑布,成片盛开的毛果杜鹃和溪畔杜鹃有着全世界杜鹃花中最长的花蕊,引得蜜蜂飞舞盘旋。孩子们簇拥着老歌师下山,一路欢呼跳跃。懂花立非要给他抹口红,说是化化妆更好看,被他庄重地制止了。
除了身着盛装,他还带了芦笙、月琴和木叶。他要把装了几千年苗族历史的歌声和琴声都送给娃娃们。
可那天他再次受到了打击,山下的孩子对遥远的东方、古老的故乡和艰辛的迁徙全然不感兴趣,不是打瞌睡就是窃窃私语。看着一张张无精打采的小脸,他难过得木叶都吹颤了音。
离开谷品小学时,残阳如血,老歌师很忧伤,一代代歌师传下来的古歌会不会也像这夕阳,渐渐消失在群山之中?
他的背比来时更驼了。
吴校长安慰说,我想是我们还没有学会用现代人喜欢的方式去讲它。
现代人?就是天天捧着手机,看什么视频的孩子和大人们吗?他们唱的是些啥子歌啊,不是什么“药药切开了”,就是“巴得蹦蹦蹦”……
他不想学,更不想用他们的方式去亲近什么药和蹦蹦蹦,他不喜欢现代,现代让他噎得慌,他吃不消。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