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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我跑到堵街东头儿的杂货店买了黄表纸,一大捆,十块。往杜丘家里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盘算,一会儿该说些啥。盘算一路,脑子里没结出一个完整句子,这事儿我没经验。还没走到杜丘家,唢呐的声音就往脸上撞,接着是笙和梆子,细分辨,能听出还有钹和镲,频率极低,蜻蜓点水。杜丘家门口人墙极厚,我努力挤进去,手中的黄表纸乱撞,不知撞了几条大腿、挨了几个白眼。进院,灵堂不小,白色的布搭在钢筋架子上,四角有石墩子压着,风一吹,整个灵堂鼓囊囊的,像是有人回来了。灵堂两边竖着一对黑色的挽联:“英灵已作蓬莱客,德范犹薰政乡人。”横批:“永垂不朽。”这四个字之前我只在烈士陵园见过。
“不用看,租的,没得选,这句我随便挑的。”杜丘穿着一身麻,膝盖上粘着蒲草。
“我鞠个躬吧!”我把黄表纸递给知客,杜丘走进灵堂跪下,知客三声过去,我鞠了三躬,杜丘跪在那儿,头贴着蒲团,动作娴熟。
礼毕,杜丘站起来,领着我往屋里走。他爸的遗像就在堂屋放着,这照片看着别扭,像是从哪张照片上截的。
“我爸猝死的,来不及准备,照片随便找的,我事儿太多,忙不过来。等忙完了,弄张好看的。”杜丘说。
照片后面是个骨灰盒子,三十公分见方,木质,刷桐油,挺亮堂。正面镶着一个圆形肖像,与遗像不是同一张,这张看着更精神一点,我多瞄了一眼,挺年轻。杜丘没说啥,带我绕过堂屋,进里屋。里屋没人,门后挤着一堆黄表纸。床上,床下都是白布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多是裁剪孝帽余下的边角料。杜丘让我随便坐。我说,没随便地儿。他说,没事儿,坐吧。我说,站着就行。他说,我得坐会儿,跪残废了。我没话说,想说你节哀,说不出口,电视剧里那些人老这么说,不知道咋说出来的。杜丘说了一句话,正好被外边儿的响器声音盖住了。我说,啥?听不见!他凑过来一点儿说,我给你的小说你看了吗?我说,你他妈神经病吧!他说,看没看?我说,是你死了爹,不是我!他说,有病,这谁也没办法。他一句话,把我所有的火浇灭了。
我跟杜丘认识得早,高二分班之后就在一个班。我那时候文科很烂,不得不学理科。杜丘不一样,他不偏科,他选理科是因为他爸。他爸在铁路局上班,就想他学理科,毕业接他爸的班儿。杜丘跟我同班同寝室,平常话不多,我觉得他人行,踏实,就跟他一块儿玩。高考的时候没注意,考次了,结果这家伙跟我报了同一个学校,还特别跟辅导员打招呼,把我俩分在了同一寝室。这之前我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手。他说他爸每年春节都带着他四处送礼,看也看会了。高中同学加大学同学,关系好,我俩常常在一块儿玩,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俩有龙阳之好。这事儿后来不攻自破,因为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叫程雨墨。
程雨墨是学文学的,怎么认识的,我给忘了,好像是因为一次《霸王别姬》分享会。这姑娘性格好,电话加QQ轰炸,没几天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我经常跟她跑出去约会,一没事儿就出去看电影、吃晚饭、逛商场,最后再去酒店。有阵时间我觉得这才是大学生活。直到杜丘再度介入我的生活。可能是我老跟程雨墨提杜丘,杜丘跟我们一块儿出去玩的时候,程雨墨并不反感,反而会经常跟他开玩笑。时间一长,三个人还真的有点和谐的意思,彼此不觉尴尬。
有次正上课,程雨墨给我发信息,说她那边课很无聊,让我跟着溜出去玩。我蹲下给她打电话,说等我这边点完名。她问,啥时候点名?我说,看老师心情。她说,老师心情不好了,你就不出来了?我说,他心情不好了最好,点名早。她说,操,尹凡登,你出来不?我说,你有点文化吧,我叫伊芃澄。她说,我爱叫啥叫啥,出来吗?我问,你在哪?她说,文科二号楼一楼。我说,等着。我叫了杜丘,他有点犹豫,上课的老师是我们院长,最讨厌别人逃课。我说,逃一节死不了。他说,我之前已经逃了一节了,这次让逮着就要挂科了。我问,出不出去?他说,行吧。
我拎着挎包到了文科楼,不见程雨墨踪影。我给她打电话,她没接。我知道,她这人不会这么没劲,没事儿骗我逃课。果然,她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从背后抱住了我。我问,你上啥课?她说,现代文学史。杜丘抢先搭腔,有意思吗?她说,你真傻假傻,有意思我逃课?杜丘说,那说不好,你啥事做不出来。她对着我说,老尹,这事儿怪你,杜丘都能和我顶嘴了。我问,咱去哪儿?她说,往外边跑呗,走到哪儿算哪儿。我说,我们俩逃的可是我们院长的课。她说,那有啥。说着她往前走,不看我俩。杜丘问,老程,你教室是在哪儿?她回头问,你想干啥?杜丘说,我想去听听。她问,你一工科生听文学课?杜丘说,能替你签到。她说,老尹,杜丘疯了。我说,跟他说吧,咱们两个正好清净。她说,401。
突然没了杜丘,我们两个不知道出去干啥,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接了几次吻。校园里不少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路走下来,没话找话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说,说里城和我家族的故事。程雨墨从来不跟我说她的过去,这让我颇为不满。令我更为不满的是,她质疑我家族的历史。
我姓伊,满族。伊是汉化姓,于数百年前汉化,满姓已不可考,我爷说大概是姓伊伯,我查过,地区不对,伊伯氏在东北,中原没有分布。我家往上数,属于满洲八旗里的镶黄旗,旗主是皇帝,正经的贵族。康熙年间,开封还是省城,我们这股八旗子弟被安置在开封里城,在拥挤的开封城,自成系统。因为是统治阶级,各方面都有优待,打小儿吃皇粮。岁月穿梭,沧海桑田,到了我这代,家里除了记得自己是镶黄旗,啥也记不住了。家里人不看清宫戏,觉得那都是扯淡。我开始写小说之后,查过不少资料,但关于里城的文献实在太少,收获不大。我曾经做过调查,主要是调查里城里的老人。调查来调查去,年龄最大的是我爷。他没啥好说的,因为他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我爷是抗美援朝老兵,离休之后就一直住在光荣院,由政府照顾着,只有过年过节才回家里过,节过完,他又回去。他八十五岁那年,不小心摔了一下,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身体好了,脑子却糊涂了。光荣院那边把他送进了医院,他看病有优待,被安排在单人特护病房。光荣院派有专人照顾,家里人觉得这么做不行,太不孝顺了,于是开始排班儿,轮流照顾。我家就我最闲,我经常去陪着他。有次,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醒着,状态不错。他招招手,叫我过去。我坐下,他问,敌人没上来吧?我说,没,都累了,得吃饭。他说,对,他们娇贵。我说,首长,你趁机休息一会儿吧。他说,乱叫,谁是首长。我问,吃饭不?他说,我有饼干。我问,喝水不?他问,你知道哪里有水?他伸出手拉着我的领子,手上的针管晃悠悠的。我说,有水,管够。他说,那行,把水弄过来,记你头功。我说,不要功劳。他说,思想觉悟可以,回去我介绍你入党。我说,那我好好表现,你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摇摇头,你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说,你不也是十几当的兵,别瞧不起小同志。他说,好,我休息。
在排班儿之前,我小姑给全家人下了任务,把有关抗美援朝的电影全看了,多看几遍。这是光荣院里的小何特别交代的。起初没人当回事儿,没两天大家都开始补看了。我爷平常没什么觉,一点也不累,老拉着身边人说话。从出发到凯旋,什么都不落下。我在医院待的时间最长,接到的信息最多。我爷跟我说话已经超出了抗美援朝战争,开始涉及他在洛一拖上班的事儿。他说洛一拖可以造坦克,要是哪天打起仗了,洛一拖马上就变成坦克兵工厂,一辆辆坦克开出去,直接上战场。我说,没那么些仗打,发展经济是大事儿。他反驳,你懂啥,不打仗,国家养我们这些兵干啥?不打仗,我咋养护我那一家子。我说,爷,不打仗好,咱们都有安稳日子。他问,你叫我啥?你不是老大吗?我说,中,你想让我是谁,我就是谁。我爷说的老大是我大伯,去年夏天突发心梗没了。好在那个时候我爷已经糊涂了,要不然他真挺不住。
2
杜丘坐在床上睡着了,蜷着身子,腰弓着,角度小得不可思议,像一只病死的老鼠。我站在那儿,听着外边的动静,除了阵阵响器的声音,就是人群的嘈杂。我很难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屋里没开灯,窗帘也拉着,有点暗。我蹲下,把黄表纸摆整齐,散的也都收在一起。一边收拾,一边听着外边,再三确认,人群里没有程雨墨。
程雨墨毕业之后就回武汉去了,据说在机关实习过一阵儿,后来改去卖房了。她干什么都干不长,这事儿我最清楚。大户人家的小姐,干什么都只是体验生活,和真正的生活还有一段距离。程雨墨很有钱,起先我并不知道。前几次开房都是我掏钱。北方男人有毛病,觉得面子大于天。我家境一般,几次下来,囊中羞涩,吃饭都得跟着杜丘混。有次出去,实在没钱,就想去家小旅馆,程雨墨爱干净,不去,带着我去了主题宾馆。那晚我没睡,睡不着,不知道之后的生活咋办,老吃杜丘的也不是事儿,他也不富裕。程雨墨醒来之后,给我转了三千块钱。我说,你这是打我脸。她说,你都没钱了,还要啥脸。我说,我能挣钱。她说,我有钱。我说,你的钱是你爸妈给的。她说,在我手里,我说了算。我说,把房钱付了就成。
程雨墨为什么这么有钱,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长时间。大四那年,我忙着干各种事情,首先是选择考研还是工作。我家里坚决支持我考研,我学的是高分子材料,考研上个一般的学校,也能混得比较有出息,就业前景好。可是我这人也倔,就是不想学这玩意儿了。就算我真的考上研,我也没兴趣研究超导材料和纳米材料,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想在实验室里把自己的脑袋搞秃。之前我跟着杜丘去蹭文学专业的课,我没咋听,都是在跟程雨墨下五子棋,在笔记本上画线格,老师瞅见了,就把笔记本收起来,扔挎包里。我对那个老师印象挺深,长发飘逸,写字时青筋暴起,写完把粉笔头随便一抛。我们专业的老师决不会这么干,学材料的,第一要义是不浪费。
程雨墨和杜丘都准备考研,我跟着混。杜丘脑子堵住了,非得考文学,他说教当代文学的裴老师特别看好他,建议他考研考本校,就考她的研究生。我觉得他疯了,就问他,学了当代文学之后干啥?不工作了?不生活了?就你家的生活状况,你觉得你可以啃老?他没正面回应,也不跟我俩一块儿复习,我俩在图书馆,他在文科楼。
图书馆网络通畅,我那阵正迷一个手机游戏,每天都打游戏。程雨墨喜欢看电视剧和综艺,看到兴起还会哈哈大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没过多久,我俩便决定监督对方学习,这招好用一点儿。可我对材料学的反叛劲儿再度上来,程雨墨也不想考文学,两人一对眼,放下复习资料,跑出去玩了。十一月底,内心的愧疚让我们两个再度拿起复习资料,临时抱佛脚。
考研成绩在春节前出来了,注定我不能过好年。幸运之神也没能照拂杜丘,他的刻苦与努力只能证明一件事——跨考文学是极其愚蠢的行为。我们三人在学校混到毕业,一阵海风吹过,各回各家。我和杜丘混在一块儿,程雨墨被风吹走了。那时候我突然发现,除了知道她是武汉人,我好像什么都没记住。
杜丘睡了有半个多小时,知客匆匆进来把他叫醒了。杜丘说,你先在这儿待着,小说我微信发给你,得看。我说,你去忙吧。杜丘说,你得看,你写得好,得指点我。知客上来跟我说,兄弟你就答应这祖宗吧,外边急着用他呢!我说,行,我看。杜丘毕业之后,跟他爸一起上了火车。他爸是列车员,前阵子刚调往郑州铁路局,当上了小领导,户口也迁了过去。本来准备时机成熟了,全家都迁到郑州去,只是谁也没想到,他爸在出车的路上突发心梗,还没到站,人就不行了。杜丘赶到那边,了解了情况之后就签了字,带着骨灰回来了。他是在回来的路上给我打的电话。他说,阿澄,最近忙啥呢?我说,能忙啥,卖彩票。他说,最近不出去吧?我说,出去啥,我爷那劲儿你也知道,得有人看着。他说,是得看着,老爷子不容易。我问,有事儿?他说,嗯,我爸没了。我说,啥?他说,我爸走了,我现在在回来的路上,我爸就躺在我膝盖上。我说,咋回事?他说,太累了,回来细说吧,过两天办事儿,你帮忙联络一下,我这边有点忙。我说,好,有啥事儿吩咐我。他说,中,就这吧,我实在太累了。那时候我看了看表,夜里十二点半,我整宿都没睡着。
我坐在床上,屋里有点暗,杜丘把小说发给了我,题目叫《苹果》。我大学毕业之后,什么都干过,什么都干不长,一年换了四个工作,找工作的时间和工作的时间差不多一样长,兜里比脸干净。我爸觉得我这人不适合寄人篱下,就让我自己开个店。选来选去,最后我选择在里城开个彩票店,福彩、体彩都卖。前期很冷清,没啥人,我就在店里看书。书都是程雨墨的。大学毕业了,书带不走,她要扔,我觉得可惜,全背回家里,一直没时间看。那阵儿突然闲了,想起来了。大概半年,我差不多全看完了,都是些小说,谁的都有。不知道是谁说过这话,书看得多了,手就痒。我没事儿就坐在彩票店写小说,来人就打票,熟的还能聊几句。闲工夫多,写了不少,写了大半年,没给别人看过,也没人知道。我手写,前期权当是练字。我大伯有几本字帖,他去世之后有人专门来借,我才知道那叫《淳化阁帖》,价值不菲,不过不全。我没事的时候拿着临,各个名家的都临。小时候有底子,也熟,写得多了,字像样了,我突然觉得有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不合适,就开始大量写,也不管字形了,只管往外吐,像一把砂壶。我白天写,晚上用电脑改,大半年,写了三十多篇短篇小说。
有一天,有人来买彩票,带了一本杂志。他是常客,经常来买彩票,双色球,都是随机选的,一次五注。出完票,他还玩刮刮乐,点球大战,五块钱一张,四张,输多赢少。他玩刮刮乐的时候,把杂志放在了柜台上,我拿起来看了看,是文学杂志。他问我,有兴趣?我说,之前看过几本书,没看过杂志。他说,那好办,我单位多的是。我说,不合适。他说,没事儿,你喜欢文学,这值得鼓励。我说,我自己也写一些小说,想对比一下,自己啥水平。他说,那你给我看看,我认识编辑。我说,那行,下次来了给你。他说,不用,发我邮箱就行。那天之后,他有半个月没来买彩票。这事我也就忘了,没当回事。他再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人,四十多岁,手里拿着一沓白纸,上面字密密麻麻的,我瞄见了,是我的小说。那人见我十分激动,说,小伙子,我们想给你发个专辑。
陆陆续续,我的那些小说开始在各个刊物发表,本地杂志社联合作协给我办了一个作品研讨会,我瞬间成了本地知名青年作家。这身份让我无所适从,也无意间带火了我的彩票店,但是大多数人来是讨论文学的,不买彩票,这让我很窝火。
3
杜丘还没放弃写小说这事儿我不知道。他跑火车,通常几天都不着地,不知道怎么写的。我讨厌帮别人看小说,我说不出好赖,也不喜欢那些虚情假意。我写小说,完全是消遣,要是我有别的重要的事情,绝对不会写。
我打开杜丘的小说,第一句挺有意思:“我打开门,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抱着一个孩子,孩子哇哇叫,分不出男女。”我之前看书没啥选择,看见啥就是啥,写得再差我也能硬着头皮看完。开始写小说之后,就挑了,一般就看第一句,行了就看,不行就扔。
我有点瞌睡,彩票站开门晚,一般快到中午才开门,一直到晚上八点。通常回到家,我会把一天写的文字整理一下,顺手改一改。这一切做完,差不多十二点了。看看手机,回一回消息,一点左右,睡觉。今天起得早,不适应。本来不打算这么早来的,我爸说这是规矩,赶得越早,感情越好。一早出门,还是晚了点,杜丘家门前已经竖起了人墙。不过还好,比程雨墨早。我想好了,过一会儿趁乱溜走。有些人该避还是要避的。
我躺在床上看杜丘的小说,中间说了一大段废话,两个主人公就孩子的归属聊天,聊着聊着就跑了,说到了第三人身上。我觉得这段没意思,直接略过去,下面那段有意思:
“初柳跟着我过了六年,那个女人其间没有再来。初柳刚学会说话那会儿总叫我爸爸,我让她改口叫我叔叔,她就是不听。我查了幼儿教育书籍,一遍遍诱导,可是没用,这孩子就叫我爸爸。没事儿就叫,叽叽喳喳的,到我要烦的时候,她又不叫了。过了大半年,我也就适应了。我觉得这是老天给我的劫数。”
我开始写小说之后,有意套我爷的话,他脑子一天比一天糊涂,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系统。说话全靠我引导,我开个头,他能顺着溜。我很想写一系列里城的小说,从冯玉祥遣散里城开始写,一直写到啥时候还没想好。里城原来在华北体育场那儿,对着龙亭北门。一九二二年夏,冯玉祥督豫,入住双龙巷,这位革命先驱,直接革除了开封满人的优待,遣散了满人,把里城给拆了,又在里城原址上建了华北体育场。那时满人被送至郑州的工厂,但是对于那群只会提笼遛鸟的公子哥来说,这是不现实的。一九二二年末,冯玉祥被调走,里城原住民陆续回来,在里城原址东边建起了新里城。我爷就出生在新里城。据我爷说,他是新里城的第一个新生儿,这事儿有待考证,但是这话写成小说,就一点毛病没有。程雨墨的书里,有好几本是福克纳的,他有个“约克纳帕塔法镇”,他是虚构的,里城真实存在。这想法我没对别人说过。
外边开始变得闹哄哄的,我站起来,推开门,光闯进来,我恍惚了一下,感觉所有人都在天上飞。幸好,只有那么一下,人还在地上。透过灵堂的白布,我看见杜丘正在地上跪着,脑袋压得很低,旁边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我试图找到嘈杂的源头,无意间与程雨墨打了个照面。
程雨墨到开封火车站时,我正在医院,陪我爷对暗号。夏天天长,我爷觉少,除了听戏没啥事儿干,扯着我对暗号成了他唯一的活动。程雨墨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我没法接,我爷看见手机就急眼,抓起来就得摔。我爷说,战场上,除了躲着,啥事儿都不能干,子弹识路,你一露头,就死了。我说,知道,你强调很多遍了。他说,别当耳边风,跟我一块儿从里城出来的小李已经没了。我说,没听你说起过这人。他说,不想提。我说,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他说,小李跟我一样,都是解放战争的时候从里城窜出来的。我出来之前识几个字,比他升得快。有次我们被包围了,我派他去给营部送信,才跑出十来米,就被流弹击中了。当时四处都是枪声,没人敢上前看情况。我把他拖回来时,身上的子弹孔能筛糠。
后边儿我爷说的啥我没注意,也没接上。我一直不停偷瞄手机,主要看时间,程雨墨时不时发语音提醒我,我只能转换成文字看,话语越来越不堪,不知道一个女生为什么那么多脏话。我爷还在说话,不过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程雨墨来开封之前,专门通知了我,估计和杜丘也说了。我问,来玩?她说,玩个啥,去过那么多次,小破地方。我说,那你来干啥?她说,这你别管,给我找个住的地方。我说,住的地方好说。她说,磨磨叽叽的像个娘们儿。我说,不戗我活不下去?她说,我到了买你的彩票。我说,庙小容不下你。她说,这不是对上帝的态度。我说,我没你这样的客户。
程雨墨一直给我打电话,手机在兜里乱晃。我叫来护工小何,跑出去接电话。我说,你先打车去华北体育场,站在里城那个牌坊那儿等我,车费我给你报销。不等她回话,我就给挂了。小何说我爷尿床了,我得赶紧进去。
我到里城时,程雨墨已经等了三个小时。刚刚入伏,街上热得不行,程雨墨躲在不远处的桥洞里,坐在一个水凉毯上,拿着帽子呼呼扇着。见我来,直接把帽子扔我脸上。她破口大骂,尹凡登,你把老娘害惨了,妆都热化了。我说,骂舒服了再走。她说,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我说,没数,我爷糊涂了,走不开。她说,老娘在这等得手机都没电了。我说,你该去旁边的快捷宾馆歇着。她说,没钱,再说,老娘想得到你能晾我三个小时!我拉着她的箱子往家里走。她把帽子戴上,跟着我,嘴一直没停。我说,让我歇歇吧,我爷说了一天了。她问,老爷子现在咋样?我说,还有点念想,暂时没事儿。她说,有念想行,能多撑几年。
我爷在去朝鲜之前,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那人我爷也没见过,就有一张照片。我爷把照片缝到帽子上,想家了,就瞅一眼照片。我爷回国之后,先在洛阳待了几年,支援国家建设,等回到开封的时候,那人早就嫁人了。后来,我爷娶了我奶。我奶总爱把这事放在嘴边说,说我爷心里还藏着那人。我爷说没有,后来我奶翻到了那张照片,一把火烧了。我爷急眼了,但也没干其他的,任火烧。我奶前几年走了,我爷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又找见了那张照片。我爷没说啥,把照片摆在窗台上,没事看两眼。我爷糊涂之后,看见年轻的姑娘就叫那人的名字,这名字我也渐渐熟了,白丽丽。
程雨墨的箱子很大,看来是要打持久战了。我拖着箱子走在前边。我说,我家条件一般,你将就一下,我帮你寻思一处好去处,找到了跟你说。她说,不行,就住你家,我没钱。我说,真的假的?她说,真没钱,我又没工作。我说,你家里的钱自己跑了?她说,跟我爸闹翻了。我说,你从没有跟我说过你家里的事情。她说,别揪着这事儿不放。我说,随便你。她停下来,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掏出几个黄苹果,温温的,塞到我手里,热乎乎的。
箱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噜噜噜的声音,在小胡同里飘荡,不时有人探出头看热闹。住我对门的关大爷看见我带着一个姑娘,大声说,阿澄厉害,还带回一个摩登女郎。我说,关大爷,这是我朋友。程雨墨咯咯咯笑着,关大爷,我是老尹的女朋友。关大爷说,阿澄的福气。我说,别瞎说。她说,女朋友住你家不会受人闲话。我说,我连你的过去都不知道。她说,够了,带我进去。
我家门头上挂着一面八卦镜。我爷糊涂之后就一直挂在那儿,据说可以镇住邪祟。不过,我爷一直也不见好。程雨墨说,贵族就住这条件?我说,不用阴阳怪调,现在是新中国,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了。她问,我住哪个屋?进院里,我指着右手边的小屋说,就这儿,地方不大。
这屋之前是我的房间,不过我很少在这边住。我中间跟我爸闹掰过,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大伯家住。里面昨天已经收拾干净,换了新的床铺。床单被罩都是新买的。程雨墨喜欢派大星,不成熟。把东西放进屋里,她让我带着她转一圈儿。我说,就这么大点院子,北边是客厅,东屋我爸住,西屋我妈住。她说,你住哪?我说,我住彩票站。她说,也行,没事我帮你看店。我说,别偷刮我的刮刮乐。她说,你咋这么抠门。我说,我现在就这么一个营生手段。你赶紧找工作,彩票站里潮。她说,你多坚持几天,我看看行情。我说,不行你考研吧,别糟蹋钱。她说,行,等我考上了,还你房租和水电。我说,用不着,你能考上比啥都强。她说,那行,不过你先带我转转,听你叨叨几年里城,这倒是第一次来。我说,等我把这几天班排完。我得照顾我爷。她说,我帮你照顾,这我在行。说着,她给了我三张出租车发票。三十,她说。
杜丘晚上才赶过来,昨晚跟了一夜火车,这会儿才睡醒。他说请吃饭。我说不用吃啥好的,自己在家做就行。他说,不行,老程好不容易来一次,得吃点好的。我说,你的钱留着娶媳妇吧。他说,阿澄,今天你说的不算。我说,那你俩去,在外边吃我心慌。最后还是我在家里炒了三个菜,买了一箱啤酒,程雨墨一反常态,坚决不喝。杜丘喝多了,把之前的事情一件件往外吐。他说,我该学文学。我说,学啥最后都得上火车。他说,我恨火车,我想火车脱轨,我和火车一块儿玩完。我说,这话反动,不能乱说。程雨墨说,老杜,我支持你。不高兴,世界都给他炸了。杜丘说,对,世界都给他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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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读《绿洲》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