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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6期|殷健灵:少年仰起他的脸(中篇小...

2024-07-03 09:5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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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健灵,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上海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新民晚报》高级编辑。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纸人》《野芒坡》《帆》等,散文集《爱——外婆和我》《致未来的你——给女孩的十五封信》《致成长中的你——十五封青春书简》《访问童年》等。另有《殷健灵儿童文学精装典藏文集》(十五卷)等作品系列。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年度“中国好书”等荣誉,作品有英、俄、韩、意、瑞典、越南、波斯、波兰、阿拉伯等文译本。


少年仰起他的脸(节选)

殷健灵


身体被冻住了,但心冻不住啊。

——题记

一 “仙鹤”外公

1

外公领着六岁的海川出门,没几步,就走到了海川的前面。

外公穿白色的确良长袖衬衣,衬衣的下摆掖进藏蓝色的背带西装短裤里,露出两条瘦骨伶仃的小腿。虽然他穿了白色细纱及膝长筒袜,依然看得出这两条小腿纤细得有些滑稽,和他高大的身形很不匹配。海川知道,因为这两条异样的小腿,邻居在背地里偷偷叫外公“仙鹤”。外公走路的样子也有些滑稽,脚背无法正常抬起,双脚外八,几乎是在地面拖行。尽管如此,外公还是固执地不肯用拐杖,宁愿一拐一拐地走路,拐杖挂在手腕上,权作装饰。海川紧紧地跟上外公,生怕外公这艘船又要冷不丁地“触礁”。

“触礁”的说法是外公自己发明的。什么叫触礁呢?就是一艘船开着开着,一不小心碰上了暗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海川没见过海上的轮船,他只见过黄浦江江面上呜呜鸣笛的江轮和往返于两岸的摆渡船,他无法想象轮船触礁的样子,不过,他亲眼见过外公这艘轮船“触礁”。

外公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双腿没有力气,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冷不丁地就会撞上一个迎面走来或者走在前面的人。如果那是个年轻人,就问题不大;如果是个老人,就有可能面临两艘船一起“沉没”的命运。谢天谢地!外公碰巧撞上的,都是比他健壮的年轻人。被撞的人会停下来,冲外公瞪眼睛,或者嘴里嘟囔一句:“怎么走路的!”外公也不示弱,在别人瞪眼呵斥之前先发制人:“我走得好好的,是你撞我的!”对方就会一头雾水,挠挠头皮,看一眼外公,赶紧走掉。外公便回过头,冲海川做鬼脸。

外公就是这样霸道又调皮。

2

在这个大家庭里,几乎每个人都惧怕外公,除了海川。

海川的家在苏州河边的一栋西式洋楼里,那是外公早年经商置办的产业,里面住着一大家子。外公外婆住底楼,大舅舅一家住二楼,小舅舅一家住三楼。海川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海天住四楼,那是两个由顶层晒台改建的房间。洋楼一色水泥拉毛墙面,红瓦坡顶,半圆形的铸铁窗,底层门廊带两根立柱,内里的旋转木楼梯从一楼通到四楼。

每到用餐,一定得是外公外婆先坐好,别人才敢落座。大人坐红木八仙桌,小孩子围着旁边的矮桌吃饭。除了海川和海天,还有大舅舅的儿子一鸣和小舅舅的女儿美玲,他俩都上小学三年级,海川叫他们表哥和表姐。白天大人们各自忙碌,只有晚饭才会坐在一起吃。晚饭多半由大舅妈和小舅妈掌勺,轮不上海川的妈妈,因为海川的妈妈总比别人晚回家。她是一所重点中学的政治老师,兼班主任,工作拼命,这一年,还当上了市劳模。当然,还因为妈妈不方便久站,大舅妈和小舅妈照顾她,不用她做饭。从海川记事开始,妈妈就已经拄着拐杖走路了。

海川接过大舅妈端过来的饭碗,看看自己的,又看看海天、一鸣和美玲的。一鸣和美玲的碗里各有一只鸡腿,自己和海天的碗里,码了几块带骨的薄薄的鸡肉。海川不作声,大口地扒饭,又往自己碗里舀了几勺海蜒冬瓜汤。他的嘴巴里含了满口的饭,却咽不下去,感觉喉咙口仿佛汪了一股酸水,眼眶里也有泪水要涌出来。他用力吸了口气,把酸水和泪水都逼了回去,一边竖起耳朵听外公说话。

外公喜欢问妈妈学校里的事,公开课上得怎样啦,上回去家访的那个学生是什么情况啦……大舅舅和小舅舅不时插话,但很少听见海川的爸爸说话,他一边吃饭,一边笑眯眯地听别人讲。

这天晚饭,外公见了妈妈却没有问东问西。外公不说话,别人也不响,一大家子闷声吃饭。吃完了,外公放下筷子,开口说话了:“博文,你又抽烟了?”博文是小舅舅的名字。海川从矮桌边猛一回头,见小舅舅浑身一激灵。

“我说过多少遍,让你戒烟。”外公一字一顿地说,语速很慢,话音里透着威严。

“阿爸……我……”小舅舅正要为自己辩解,外公一挥手,截断了他的话茬,随手从台历上撕下一页,抓过写字台上的毛笔,掭了掭墨汁,在台历的背面写下三个字:“绝!绝!绝!”写完字,啪的一下,把毛笔扔在桌上。

小舅舅的脑门上沁出一层冷汗,慌忙离凳站起,朝外公迈出一小步,双膝一屈,跪倒在外公面前,低头讷讷道:“阿爸,我以人格担保,再也不抽烟了。”

外公依旧慢条斯理地说话:“我父亲把家业传给我,最大的原因是我从不吃喝嫖赌。堂堂男子汉,答应了戒烟,却出尔反尔,倘若连一点点烟的诱惑也抗拒不了,那还有什么出息呢?”

海川不敢看小舅舅的表情,抬头看了看表姐美玲。美玲紧盯着自己的爸爸,微张着嘴,脸颊涨得通红。

3

一鸣、美玲和海天他们都不敢在外公面前玩闹,只有海川敢。海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听外公讲古。讲古,就是讲过去的事。夏天的午后,外公靠在竹藤椅上打盹醒来,海川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一边吃着外婆端来的绿豆百合汤,一边听外公讲故事。海川最喜欢听外公讲抗战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外公一边经营百货和医疗器械,一边偷偷支援抗战,他给新四军捐钱捐药,还办了一份戏剧杂志,刊名是请京剧大师梅兰芳题写的。日本人打进来,梅大师蓄须明志,坚决不为敌寇汉奸唱戏。外公在艰难的时势下办刊物,也是为了让唱戏的人抱团取暖,为前方鼓舞士气。外公因此结交了很多戏曲名角,保持了几十年的友谊。在家里,海川见过好几位京剧名角。外公和他们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还会有模有样地唱上几段。海川偷偷观察那些唱戏的爷爷,他们和普通人一样长着嘴巴、鼻子和眼睛,但总觉得他们和一般人不一样。什么不一样呢?海川说不上来。他们走路的样子不一样,表情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大热的天气,要是见着他们,就会觉着清凉。

海川最喜欢听外公讲拔左轮手枪吓退盗贼的故事。那时候,为防身,外公在家里藏着一把左轮手枪。有一回,几个强盗闯进门来,要外公把家里的财物交出来。外公佯装开抽屉取钱,却冷不丁摸出一把手枪。那几个强盗手里提的是刀棒绳索,见着外公手里的枪,吓得傻了眼,还没等外公动手,就灰溜溜地跑掉了。听外公说到强盗灰溜溜地跑掉,海川拍着大腿哈哈叫好。外婆却在边上问:“真的假的?”外公白外婆一眼,说:“你说呢?”外婆就笑:“你说真的就是真的呗!”

但海川也有惹毛外公的时候。

有一回,海川和海天、一鸣、美玲玩捉迷藏,他突发奇想,爬上顶楼墙角的柜子,双手一撑,就攀上了天窗。出了天窗,他用屁股蹭着屋顶瓦片往下挪,打算躲进隔壁邻居家的晒台,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邻居家的楼梯逃出去。海川永远记得自己的身体落在邻居家晒台上的感觉,就好像天降神兵,轻巧得像一只燕子。但没想到,邻居家晒台的门被锁住了,他无路可走,反倒引得晒台上的几只老母鸡咯咯咯惊慌乱叫。慌乱中,海川踩了一脚的鸡屎,只好狼狈地原路返回。他壮着胆子,手脚并用,重新哆哆嗦嗦爬上天窗,刚朝里探出头,就被下面站着的外公一把抓住。

海川像小鸡似的被外公从天窗上拽下来,双脚刚及地,外公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小猢狲,不要命啦!”海川被外公的声浪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抬眼,见表哥一鸣在旁边偷笑,海川便什么都明白了。

但这样上蹿下跳的经历都发生在海川七岁之前。七岁那年的夏天过完,海川觉得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

二 忽然和从前不一样了

1

幼儿园大班一开学,丹老师教大家学跳新疆舞。

在《阿拉木汗》欢快的音乐伴奏下,她自己先跳了一曲,一会儿双手高举向上挥动,一会儿双臂微微压低,前后左右地抖动。她的手指是那么柔软,一会儿弯曲如花苞,一会儿伸展如柳芽。双脚的动作也变化多端,一会儿走一步点一点地,一会儿撵着步子跳,一会儿又跺着脚跳……看得人眼花缭乱,可就是好看!海川最喜欢看丹老师做移动脖子的动作,不但能左右移,还能前后移。动脖子的时候,丹老师的眉毛和眼睛也好像在跳舞,活泼极了!

跳完了,丹老师问大家:“你们想学吗?”当然想学!

海川被分在第二组,不需要做高难度的移动脖子的动作,只要学会前踏步、后踏步,伸展和收拢手臂,跟着音乐节奏单脚跳和双脚跳就可以了。可是,跳着跳着,海川忍不住学着丹老师的样子也移动起脖子来,还有意地挑眉毛,但动作又不得要领,说是移动脖子,却变成了伸下巴和摇头。丹老师见了,扑哧笑了。海川知道丹老师注意到了自己,跳得越发起劲,也越发滑稽了。

音乐停了,丹老师朝海川走过来。海川抬起头看着丹老师,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丹老师说:“我知道,海川特别喜欢跳新疆舞,是不是?”

海川点点头。

“那你站出来,给大家跳一曲?”

海川从队伍里站了出来。这时候,他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丹老师已经收住了笑。

“跳吧。”丹老师的声音里没有表情。话音刚落,她转身走到了风琴边,弹出了几个音符。

“阿拉木汗什么样?身段不肥也不瘦。”小朋友们跟着调子唱起来。

海川伸出左脚,做了一个前踏步,又做了一个后踏步。

“阿拉木汗住在哪里?吐鲁番西三百六。”小朋友们又唱。

海川举起双手手臂,伸展又收拢,却忘了脚下的步子该怎么跳。于是,不是忘了抬手,就是忘了脚点地,要不就是同手同脚,一阵凌乱。大家哄堂大笑。

海川红了脸,垂下脑袋。

丹老师说:“回队伍里去吧,好好跳!”丹老师没有说一句批评的话,海川却感觉自己成了一片被雨打蔫的叶子。他不再做出格的动作了。

2

不久,丹老师兴奋地宣布了一个消息。下周一,有一批重要的外宾来幼儿园参观,到时大家要穿上正式的演出服表演新疆舞。

这是一个重大的好消息。整个星期天,海川在家都兴奋得不行,吃完晚饭,主动要求给全家表演新疆舞。外公带领家人一边手里打着拍子,一边齐声哼唱《阿拉木汗》,让海川认认真真地彩排了一次。

幼儿园门口张灯结彩,装扮一新。一大早,丹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就张罗着给孩子们化妆、换演出服。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一律排着队,让老师给画眉毛、抹胭脂、涂口红。丹老师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根眉笔,手掌肚上预先擦了层胭脂。轮到海川了,丹老师利落地给他描了眉,又嚓嚓两下,给他两颊抹上淡淡的胭脂红,顺手把他头上的小花帽正了正,叮嘱道:“一会儿正式表演了,别调皮啊!”海川嘻嘻一笑,冲丹老师点点头。

外宾来了!

海川和伙伴们站在门口挥舞着绸带迎接,他第一次见着这么多外国人。与其说是看见他们,不如说是先“闻见”他们。当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走近的时候,先是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欢喜、新奇。外宾一个个笑容灿烂,手里举着造型奇怪的照相机,只要闪光灯一亮,就会马上咔嚓一下从里面吐出照片来。海川的爷爷是开照相馆的,他见过爷爷花很长时间在暗房里冲洗照片,却从没见过照片不用冲洗就能从照相机里吐出来。这真是太稀奇了!

海川一直伸着脖子观察外宾们的一举一动,看得脖子都酸了,差点忘了马上就要开始的新疆舞演出。丹老师吹响了口哨,孩子们立即列队站好。他们聚集在幼儿园最大的教室里,教室前方已经用天蓝色的小课桌搭建了临时舞台,舞台前摆放了一排绢花,看上去很是隆重。海川班上的新疆舞是第一个节目,大家得爬上小课桌搭建的舞台表演。

海川走到舞台前,双手一撑,准备抬起右腿。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右腿都抬不起来。他再换用左腿,还是抬不起来。别的孩子都爬上了舞台,只有海川还在磨蹭。丹老师在一边看急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托起海川的屁股,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对他轻声责怪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还调皮!”

借着丹老师的助力,海川终于爬上了舞台,他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阿拉木汗》的伴奏响起,海川踩着节奏跳起来,可不知为什么,只觉得两只脚疲软无力,不听使唤,总比别人慢半拍。别人已经右脚点地了,他才刚刚抬起脚;别人屈腿,他还直愣愣地站着;别人转身了,他还面朝着观众。外宾们似乎并不在意海川的异样,在下面热情地鼓掌、喝彩、拍照。一曲终了,大家鱼贯地跳下舞台,海川也想跳,走到边沿却犹豫了。最终,他没有跳,而是小心地蹲下身子,慢慢地蹭下了舞台。

丹老师走上来,拉过海川,压低声音问道:“你这孩子,平时跳得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调皮也不看看时候!”丹老师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眼眶里泪水在打转。

海川知道自己闯了祸,瘪了瘪嘴,带着哭腔说:“我没调皮……”但他实在无法回答丹老师的问题。他不是故意的,之前也跳得好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了。

这时候,有人拍了拍海川的后背。回头,见是一个高高胖胖穿着花衬衣的外国老太太,她手里拿着一张刚从相机里吐出来的照片。照片上的海川头戴小花帽,大红色的演出服搭配着黑色的绣花小背心,正做着脚蹬地的动作。老太太俯下身子,把照片塞到海川怀里,冲他伸出了大拇指。

老太太的动作破解了刚才的尴尬。丹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海川捏紧了手里的照片,手心里的汗水把照片都浸湿了。

三 逃脱不了的“魔咒”

1

笃、笃、笃,听到拐杖敲击楼板的声音,就知道妈妈回来了。海川从藤椅上滑下来,把手里的连环画放在一边,开门迎接妈妈。爸爸从写字台前面转过身来。

妈妈进了门,就瘫坐在椅子上,脸色像纸一样白。妈妈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对海川说:“去给妈妈倒杯水。”海川听话地绕过妈妈的椅子,走到桌边,从茶盘里拿出杯子,给妈妈倒凉开水。爸爸和妈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川的腿。

妈妈接过海川递过的杯子,轻声问他:“海川,最近你觉得自己走路和以前有没有不一样?”妈妈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海川想了想,说:“走路的时候没有力气。”

“你再走一遍给爸爸妈妈看看。”爸爸说。

走路有什么好看的?海川在心里嘀咕。但他还是走了一遍,从门口走到大衣柜那里,又从大衣柜那里走到爸爸的写字台前。他的走姿有些奇怪,走两步就双腿发软,走着走着就走偏了。

“除了没有力气,你的脚还有什么感觉呢?”妈妈问。

“好像有东西贴在脚上一样。”海川说。他低头看看自己光着的脚,脚上却没有任何东西。

妈妈盯着海川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努了一下嘴:“就好像穿了一层袜子?”

“对!对!”海川用力点头。

妈妈让海川坐在自己对面,俯身抓起他的脚,用双手捧着。海川的这一双脚好像一对蜷缩着身体的小动物,足背弓起,脚掌向内弯着。妈妈用手指挠挠海川的脚底:“痒吗?”海川把脚往回缩了缩,说:“有一点点痒。”

妈妈抬起头,和爸爸对视了一眼,他们忧虑的目光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

妈妈说:“丹老师今天找我去谈话了,她说你在班里调皮捣蛋,经常假装摔倒,把别的小朋友绊倒。”

海川摇摇头,说:“我不是假装摔倒,是真的摔倒。”

“我知道你不是假装的。”妈妈说。

海川松了一口气,但他感觉妈妈紧绷的表情并没有放松,脸色反而更加沉重了。天快黑了,落日的余晖从西窗斜射进来,把妈妈的侧影投射在乳白色的墙壁上。夕阳给侧影勾勒了一圈金边,像是把妈妈镶进了镜框。妈妈的视线移到房间的另一头,四岁的海天正坐在地板上,用积木搭房子,搭好了又推倒,推倒了又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妈妈深吸一口气,看向爸爸。爸爸像是读懂了妈妈眼睛里的内容,说:“要不明天,带海川去找秦医生吧?”妈妈点点头。

2

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药水的气味,经过走廊的时候,海川想象着自己正在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如果在以前,他一定会又蹦又跳地跑到爸爸妈妈前面去,但现在,他的双腿不像从前那样灵活了,步子显得有些拖沓,这让他显得乖顺了许多。他让爸爸牵了手,慢慢地走着,这让他很不习惯。妈妈也在旁边慢慢地走着,她的手里提着一根细巧的手杖,但她多半不使用它,只有在地面不平整或者上楼梯的时候才用它借力。即便如此,妈妈拄杖走路的姿态依旧很文雅好看。

到走廊尽头,向右拐弯,爸爸和妈妈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秦医生的诊室。秦医生头发花白,戴米白色的珐琅架眼镜,看上去和外公差不多年纪。他仔细检查了海川的双腿和双手,又用叫不出名字的仪器连在海川的脑袋和四肢上,折腾了很久才作罢。做完这一切,秦医生对爸爸妈妈说了长长的一段话,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海川能听清楚秦医生说的每一个字,但把这些字连起来,却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临走时秦医生说的那番话。

秦医生低声问妈妈:“你现在的情况怎样,还好吧?”

“还不错,你看我走路的样子。”妈妈微笑着答道。

“再观察观察。不行的话,等海川长大一些,也给他做一下踝关节手术吧。”秦医生说。

回家的路上,爸爸和妈妈都沉默着。因为起得早,海川在公交车上睡着了。到了家,外婆迎上来,问妈妈:“秦医生怎么说?”

“和我们担心的一样。”妈妈说。

外婆叹口气,回过头,看了一眼坐在红木桌边看报纸的外公。

“怎么办呢?作孽哦……”外婆像是在自言自语。

外公从报纸上抬起头,说:“怎么办,能怎么办?只有面对啰!”

这一家人面对的是什么呢?这是海川直到十四岁躺上手术台才弄明白的事情。

3

那是一个悬在这家人头上的魔咒。

很多年以后,海川从希腊神话里读到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传说。这是一个发生在公元前四世纪的故事。

达摩克利斯是意大利狄奥尼修斯二世的朝臣,他常喜欢奉承狄奥尼修斯。他对狄奥尼修斯说道:“作为一个拥有权力和威信的伟人,您实在很幸运。”狄奥尼修斯听罢,提议与达摩克利斯交换一天的身份,那他就可以尝到当国王的感觉了。在晚宴上,达摩克利斯非常享受成为国王的感觉。可是,当晚餐快结束的时候,他抬头注意到王位上方仅用一根马鬃悬挂着一把利剑。达摩克利斯大惊失色,立即失去了对美食和美女的兴趣,并请求狄奥尼修斯放过他,说他再也不想得到这样的幸运了。后来,人们就用达摩克利斯之剑象征随时可能来临的灾难。

悬在海川一家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什么呢?是魔咒一般的家族遗传病。

不知从哪天开始,外公这一支血脉仿佛被下了咒语,这个家族中的某一个人或早或晚会失去自如行走的能力。这个人是谁,没有人知道;这个病究竟始于哪一代,也没人说得清楚。从海川有记忆开始,外公的妈妈,也就是海川的外曾祖母就是终日与床榻为伴的,他从没见过老人家下床,直到她去世。听说外公十九岁发病,但到了六十岁还能行走,即使行动不便,要强的外公还是闯出了一份家业。海川的妈妈六岁发病,长大了,由秦医生做了脚踝手术后,到了三四十岁也能借助拐杖行走。她的病状比外公严重,好胜心却一点不比外公少,做什么事都拼命,身有残疾,工作干得却比别人强。匪夷所思的是,魔咒放过了大舅舅和小舅舅,到了第三代一鸣和美玲身上,也丝毫不见端倪。自从海川和海天出生,妈妈没有一天不在担心。一鸣和美玲都上三年级了,和同龄健康孩子没啥两样,妈妈在心里暗暗祈祷,魔咒同样能够放过自己的两个孩子。

但在海川七岁这年的夏天,达摩克利斯之剑突然掉下来,砸在了海川的头上。老天爷昏乱的手指头点到哪里是哪里,它选中了海川,就像在妈妈六岁那年选中了她。魔咒在慢慢显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走被选中的孩子活泼蹦跳的能力,并且用看不见的魔手,改变着孩子的形貌——双腿和脚部的肌肉萎缩,手部的小肌肉也慢慢变得无力,小腿和手臂随之渐渐变得纤细,长成像外公那种和高大身形极不匹配的“仙鹤腿”……魔咒潜入孩子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发力,无法预判,更难以掌控。魔咒说:摔倒!你就摔倒了。魔咒说:瘸着腿走路!你便无法平稳地迈步。魔咒命令:放手!你好好端着的饭碗就啪的一下掉地上,碎了。

魔咒其实有一个学名,叫作腓骨肌肉萎缩症,一种家族遗传病,起于基因变异,终身无法治愈。它是可怕的,它又似乎不那么可怕。它是人们俗称的“渐冻症”之一种,但它只累及四肢远端肌肉,不像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会波及躯干和胸腹部的肌肉。后者最终导致呼吸衰竭,前者最可怕的后果是剥夺人行动的能力。

在海川七岁这年的夏天过完不久,魔咒给这个男孩戴上了一顶荆冠。这顶荆条编织的帽子主宰了海川的命运,让他的长大倍加跌跌撞撞,也倍加地迷离扑朔。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6期。小说单行本即将由新蕾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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