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文学博士,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上海爱情浮世绘》等、专题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等,共三十余种。获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花地文学榜散文金奖、人民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川观文学奖小说奖等。
不知道第几遍读到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中错以错劝哥哥》,读到宝玉挨打之后,宝钗立即送了特效的丸药来,而黛玉来时,却两手空空,只是哭得“两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不禁长叹一声,一句话撞上心头:宝钗什么都有,黛玉只有眼泪。
眼泪有什么用!妙的是,曹雪芹还要从黛玉口中说一遍。宝钗因为批评薛蟠不该挑唆人告宝玉,呆霸王被冤枉,一着急就口不择言说宝钗想嫁给宝玉,这下子把宝钗气哭了,而且回房间整整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也无心梳洗,便出来看也被薛蟠气得够呛的母亲,正巧遇到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黛玉看她无精打采,眼睛又明显是哭过的样子,就笑着刻薄她:“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也医不好棒疮!”这个阶段的黛玉逢着机会就刺宝钗几句,却不料这回本就以己度人说错了,反而说中了自己——令人恍悟黛玉哭出了多少眼泪,也医不好宝玉的棒疮,也保不住人间仙境大观园,也成就不了木石姻缘。却原来,绛珠仙子一生的眼泪,点点滴滴流在神瑛侍者的心上,每一点每一滴都像珍珠一样,而在现实的世界中是没用的。他是无用的人,她给的是无用的眼泪。
黛玉所有的,只是她的眼泪。宝钗完全不同,极少流泪的宝钗,什么都有。
为什么说薛宝钗什么都有呢?
首先,他们家在京中有房舍,还有几处。当他们全家进京城的时候,曹雪芹让我们看得很清楚,他们是有选择地住进了贾府,不但薛宝钗的舅舅王子腾家可以住,就是他们自己在京中也是有房子的。看第四回——
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他们出场的时候,读者容易被薛蟠惹下的人命官司和抢来的英莲吸引注意力,容易忽略一个小小的背景:薛家的财势。“丰年好大雪”的薛家在京中有几处房舍,而且直到进京快到了,他们才讨论此事,显然对那几处房舍并不很放在心上。再看第四回的结束的地方,就是他们进了贾府以后,薛姨娘和她的姐姐王夫人私底下约定:“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就是说薛家人所有的日常开销都自己来,所有物资保障和待遇都不要贾府管了,薛姨妈这句说得高明,这样才是长久之计。王夫人呢,也就一口答应了,这不是姐妹之间客不客气的问题,是王夫人清楚妹妹家的实力。
黛玉后来也对宝钗说:“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黛玉看得清楚。而黛玉自己呢?“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还有家,薛家更是财力雄厚,这一点,让两个女孩子在贾府的底气完全不同。
钗、黛待人接物的巨大差异,一般人都归于性格,其实和这个底气也有关系。宝钗摆平自己的热毒(热衷和火气),其实靠的不是冷香丸,主要是一味神药:银子。有钱,自然凡事不多心,凡事不计较,凡事不紧张,出手疏爽,容易周全。她当然比黛玉容易平和淡定得多。
有钱和有很多钱,又是两回事。来看第十三回,秦可卿突然去世了。这个时候呢,秦可卿的公公贾珍说了那句著名的荒唐话,就是:“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这句话,情感冲动完全压倒了理智,失去了分寸,相当奇异,有点荒谬,往往被当成贾珍和秦可卿不伦的佐证,其实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姿态。加上没有长辈管束,贾珍在秦可卿丧事上冲动到底,“恣意奢华”。但是选棺材的时候,他看了好几副杉木板(后来贾政认为按规格就该选杉木),他都看不上,正巧薛蟠来吊唁慰问,听说贾珍找不到好板,就对他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做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做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里,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使吧。”抬来一看,是什么样的木头呢?“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赞叹称奇,贾珍问价钱,薛蟠很阔气,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做人中庸的贾政这时劝贾珍:“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珍不听。
如此珍贵和不寻常的木料,原来是给一个亲王准备的,薛宝钗家都有。
当然,如果宝钗能参与秦可卿的葬礼,肯定是不会像薛蟠做这样不得体、不守礼、有僭越味道的举动的,毕竟宝姑娘的两大好处,一是无短板,二就是有超越年龄的分寸感。但是以她在家里的地位,她对这些财物的支配权,和薛蟠是差不多的。所以她也是送得起这样的豪礼的。
说到葬礼,正好宝钗也遇到一次。三十二回,金钏儿跳井自杀了。王夫人正在说,她想把姑娘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金钏儿装裹,但是最近姑娘们又正巧没有新做衣服,只有黛玉生日做了两套,然后王夫人怕黛玉忌讳,不好向她开口(此处批评黛玉,真是亏王夫人说得出口!贾母最疼爱的外孙女、自己的外甥女过生日的新衣服,现在居然想拿去给死去的丫鬟穿,这岂止是不好开口,作为舅母都不应该在脑子里出现这个念头),所以王夫人正在叫裁缝赶做,这个时候江湖人称“及时雨”的宋公——啊,不对,薛宝钗就连忙说了:“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在王夫人需要的时候,宝钗又随手就拿出了两套新衣服。宝钗平时的装扮总是半新不旧,很低调的,她为什么就能够随时有正巧刚做了的新衣服呢?自然是他们家不断给她做新衣服,所以实际上宝钗有很多的一年四季的新衣服,穿都穿不过来,而她偏偏挑那些旧的穿,一方面与暴发户划清界限,彰显自家是旧族,穿着妆饰走的是“老钱风”路线,更有格调,同时也显得自己作为大家闺秀的安分平和。但薛家岂能亏待唯一的大小姐?自然是不管她穿不穿,依然会按时节不断给她做新衣服,所以,她的新衣服不要说两套,就是十套八套,也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这里明写两套,其实写了背后的无数套。正如此处明写宝钗的懂事和遇事镇定,其实写透了她的冷漠无情。
看这一段,估计不止我一个人有一种冲动,想堵在薛宝钗气定神闲地离开的路上,劈头对她说:不愧是姓薛啊,可惜只有雪的冰冷,没有雪的洁净。听听你满嘴说的是什么?这是一条人命啊,你再怎么想帮亲姨妈搞心理建设,也不能张嘴就把金钏儿的自杀说成失足掉下去;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子,你再怎么看轻她,怎么忍心在她死后还说她是个糊涂人?这是和你平常有往来的女孩子啊,因为她是王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你连她的身材尺寸都注意到、送过她旧衣服的,就算你当时纯粹是出于公关,她终究也不是一个陌生人,她突然死了,就不值得你情绪有一点点涟漪——哪怕几秒钟的黯然,一时的不知说什么好?
宝钗在金钏儿死后的表现,是无法为之辩解的。因为此事本与她无关,这是她主动选择去表现的。吃了那么多冷香丸,也没能在这种时候学会高贵的沉默,她太想在王夫人面前建功立业,功倒是立了,也造了孽。孝敬长辈没错,帮亲不帮理也可以理解,但是总要有底线。不问黑白,毫无慈悲,机巧百出,浑然天成,“懂事”到这个地步,实在也太会做人了,段位高是高,到底少了些人情味。
可惜王夫人们不会这么看,她们看到的只是宝钗及时奉上的两套衣服,和附赠的贴心安慰。俗世之中,宝钗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再来看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宝玉被父亲打得不轻以后被抬回了怡红院。姐妹兄弟中第一个来的人是谁呢?是宝钗。“及时雨”宝钗来了,而且不空手——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治疗棒伤的特效药,宝钗也有,而且是很方便能拿到的,所以她这么快就来了。
再看三十七回,湘云想做东,邀一次诗社,宝钗就给这个名士风度的诗人加文艺女青年提个醒,告诉她:不能不考虑钱的事情。
有人认为,“也只有宝钗能把一个原本很小众也不需要花钱的文青活动,做大做强办成集体聚会。海棠社是怎么起来的?探春一纸邀约,众人即兴应和,又趁着贾芸送来两盆白海棠,即以海棠为题写诗——让迎春随手打开一本诗集,一个丫鬟随口说一个字,定下格律和韵脚,就这么乘兴而起,又风雅又随意。
而宝钗认为,诗社虽小,但关键是不能得罪人。她是把文青聚会当成社交,把娱乐搞成应酬的。”(《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译林出版社2022年8月版)
这里对宝钗的看法我赞同,而且觉得嘲讽得痛快而不失忠厚;不过说大观园起诗社“不需要花钱”,却觉得也对也不对。探春发起海棠诗社,确实又风雅又随意,不过大家在秋爽斋写完诗、评完诗,之后做了什么呢?大家“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三十七回)。这些酒果应该是探春出的,因为她说了既然是她起的意,就要先做个东道主人。其实还用了一些纸、墨,以及一支用来计算时间的、叫作“梦甜香”的香,虽然没写到,但应该还有请众人喝的茶——大观园里的茶,也不是便宜之物。笔墨纸砚香,平时就有,诗社时用用无所谓,酒果却要事先准备下,茶可能也要——毕竟大观园里每个人喝茶的口味都不一样。难怪过了没多久,探春、李纨带着众姐妹一起来找凤姐,一定要她进诗社当“监社御史”,凤姐一语道破她们的心思:“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做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李纨忍不住笑了,说:“真真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答应了。(这里插句闲话,王熙凤最后的表态真是春风妙趣、口舌生香:“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令我不禁想起过去有个说法:“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凤姐确实有可恨之处、该骂之处,但也确实有这样的魅力。)
所以,诗社还是要花钱的。在凤姐挖苦李纨吝啬、不肯出钱陪姑娘们玩玩的话里面,她凭直觉随口说出诗社大致需要“每年一二百两银子”,如此说来让姑娘们从月钱里出确实不是办法,要运转得顺滑,要长久,真的需要固定的经费来源呢。
风雅是出水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是没有污泥和水,哪里来的荷花?荷花需要水和污泥,风雅往往更费钱呢。
回到宝钗为湘云筹划螃蟹宴的时候。只听现实主义的好姑娘“时宝钗”对浪漫主义的“憨湘云”循循善诱:你既然要开社呢,就要做东。你现在这里呢,又做不得主,一个月你在家统共就那么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你现在又干这些没要紧的事儿,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是把你的零花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里去要吗?还是要再往这里(向贾母、王夫人、凤姐)要呢?一听这番话,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湘云不知道怎么办了。这个时候宝钗就说了:“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上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
看看,宝钗又有好主意,又有好螃蟹——当令的价格不菲的极肥极大的螃蟹,而且轻易就能拿出几篓来,他们家的铺子上还有好酒,她也很方便就能够办齐四五桌的果碟。而这些,是连湘云这样“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出身、又受贾母疼爱的大小姐都不是随心所欲可以轻易办到的。
宝钗的“以德服人”是无远弗届,也是能攻城拔寨的。四十五回,宝钗来探望黛玉。说到黛玉的身体情况,精通医理的宝钗就说:“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黛玉听了很感动,但是说了,在这里,每年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再去跟他们说要吃燕窝粥,容易讨嫌,所以不能再多事了。宝钗就说:“你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这里大家注意啊,所谓“只怕我们家还有”,是宝钗说话习惯性地留余地,也是几分自谦、不便炫耀的意思,事实上是他们家肯定有,宝钗心里很清楚。结果并没有等到第二天第三天,当天晚上,宝钗就让蘅芜苑的婆子送来了燕窝。是一大包上等燕窝,还有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跑腿的婆子转达宝钗的话:这比买的强,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
宝钗这次大手笔,送的是上等燕窝。而且照例很细心,连调味的糖都一起送来了。“这比买的强”这句话非常体贴,含了一层意思是,不是你买不起,正好我家有这个,省得你费事去找这个市面上难觅的好东西了,只是帮你省事。
这样的燕窝,当天说,当天就送来。宝钗真是什么都有啊。
薛家虽然来贾家暂住,也可能确如某种说法是来亲戚家转运(徐皓峰语),但经济方面一点不依靠贾家,甚至在许多方面可以顺手给贾家一些帮助。可见薛家的“权势”走下坡路,但财势犹在。
然后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穿得很讲究的御寒衣服:各式斗篷、鹤氅,“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平儿语),这个画面让爱红的曹雪芹心花怒放,连对林黛玉都破例写了穿着打扮:“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居然是一身大红。总之,这个下雪天大家的衣服有三个特点:保暖,讲究,大红。不过也有三个人没有穿大红。第一个是李纨,她是寡居的女子,不会穿红色,她穿了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第二个是邢岫烟,她没有避雪的衣服,是一件旧毡斗篷,既不好看也不暖和,在雪中“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平儿的观感)。第三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就是宝钗,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颜色:是蓝紫色的,花纹:交叉图案上重叠自然花卉,质地:用丝线混合进口细羊绒的织物,式样:是优雅大气的鹤氅。宝钗对维护人设是当真的,大雪天她也与众不同,偏不穿红的,她穿了蓝紫色。颜色含蓄,但是料子和花纹都高级,“丰年好大雪”的薛家的姑娘,时时刻刻把低调奢华贯彻到底了。舒适保暖而淡雅内敛的鹤氅,宝钗自然也有。
湘云穿得也漂亮,湘云穿的是贾母给她的一件衣服,而宝钗那件鹤氅他们家本来就有的,所以还是宝钗什么好东西都有。
后来薛蟠出去做生意,给薛姨妈带了一箱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给宝钗带了一箱礼物,“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邱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因叫莺儿带着几个老婆子将这些东西,连箱子送到园子里去。又和母亲哥哥说了一回闲话,才回园子里去。……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也有单送玩意儿的。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第六十七回)
当时交通和物资流通不便,外地的特产不容易见到,但这样精美别致的江南土特产,宝钗一得就是琳琅满目的一大箱,除了她自己留下的,还足够她分给所有贾家上下,包括少有人缘的贾环,连赵姨娘都很高兴。
到了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找不到好人参,找得焦躁,只好来问贾母——这是荣国府的最后防线,贾母果然有,命鸳鸯拿出来,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就称了二两给王夫人。谁知道送到医生家里,医生说“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么好的,只过一百年后,就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
偌大的贾府,居然找不到二两好人参,这对王夫人是个打击,而且贾母珍藏的上好人参已成了糟朽烂木,不能用了,这对家族而言显然是个很坏的兆头,这个打击更大,于是——
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问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搀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做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
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
又是宝钗。宝钗有好人参——至少有买到原枝好参的渠道。她的帮助,让王夫人又高兴又感慨。这番找好人参的折腾已经把贾府的实情暴露得彻底了,所以王夫人的“喜悦”也有点心酸。
按照薛家和王夫人的亲密程度,还有宝钗对王夫人的一贯体贴,估计找到了人参也不会让王夫人出钱的,肯定就是薛家送了,宝钗会笑着说:“姨娘再别说这个话,姨娘面前,这点人参我们还孝敬得起。”或者说:“我哥哥说,两下里有的是生意往来,不用现支银子,姨娘不用管了。”这是后话,当场王夫人伤感,还得开导,论安慰开导人,还得是宝钗——
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总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不得不说,宝钗这句话劝得实在高,高明,高级,高雅。宝钗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反应灵、会说话和有身份,真是可以打一百二十分——如果满分100分、附加分20分的话。
说回大观园,宝玉挨打那一回,黛玉在做什么?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
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黛玉已经哭了很久,眼睛肿得桃子一般,因此不能在有人的时候来看宝玉——怕人家拿他们取笑打趣,所以特地等到怡红院里安静了才来,而且后面一听凤姐来了,马上就又躲开了。黛玉的哭,是没有功利性的、发乎真情、自己也不能控制的心疼、怜惜和伤感。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这本是恋爱中的常态。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管不住自己的心、自己苦自己、自己为难自己的体验,也很难说是真的恋爱过。黛玉只是不能不哭,怕别人看见,还是哭;伤身体,还是哭;紫鹃苦苦地劝,还是哭。
黛玉能给宝玉的,只有眼泪。
见与不见,吵架与不吵架,理解与不理解,赌气与不赌气,默契与不默契,担心和不担心,感动与不感动,她都在哭,都在为他而哭。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这是曹雪芹的深深怜惜和无限叹息。
但是他懂得林黛玉,懂得这样的感情,所以他给了这份非同寻常的人间感情一个神圣的源头:仙界。天上的缘分。所以黛玉下界,原本就是来还泪的。这样近乎上古神话的源头,说明曹雪芹知道这样的爱情,在人间本就珍稀,也说明他知道,有一种爱情,是不可抗拒、不可控制、不可妥协、不可盘算的,为了表现这种纯度和烈度,干脆就说这是命中注定。
黛玉只有眼泪,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一生的眼泪只为宝玉一人而流,在宝玉内心的天平上,是比尘世的一切都重的。有了这份眼泪,足以让宝玉抵御此后人生所有的苦楚和人世间的所有荒凉。
曹雪芹不露声色、细细密密地写了宝钗多么懂事、多么周全、多么难得,宝钗拥有一切,但是宝钗和宝玉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她和他,曾经离得很近,但终究互相都不能走进对方的心里。两个并不相融的生命,宝钗拥有得再多,与宝玉有什么关系呢?
有人说:“宝钗……是属于她那个时代的,而且是那个时代的最高点、而黛玉,则超越了她的时代,不再归属于那个时代了。”(刘黎琼、黄云皓《移步红楼》),这种读解是有道理的。因为曹雪芹在很多方面是肯定宝钗的,第四回初介绍薛家人时说宝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这八个字是何等的分量,这样的风姿、韵味和气质,在全书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在居住环境上也对她青眼有加,先让她住梨香院,后来又让她住进了奇草寒香、格外清雅的蘅芜苑,这都是有道理的。“山中高士晶莹雪”,虽不是发自天性、生来如此,但这番修为也不是容易达到的。
娶了这样的妻子,宝玉觉得怎么样呢?说不清,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是,不如意是肯定的,内心伤痛不能愈合是肯定的,因为他“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的心是空的,宝钗什么都有,但宝钗拥有的,偏偏填不进他心里,更不要说填满他心里的空了。于是后来他终于悬崖撒手,出家去了,用无边无际的空无来平衡心里彻彻底底的幻灭。
黛玉一生还泪,是不是很冤屈、很愁怨、很不幸?脂批说:“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是这样的。绛珠仙子是为了还泪(深情地爱一个人)而来到人间的,她在不停地流泪的过程中,证明了这个她爱的人是值得的,这个人正是那唯一的,这个人完全懂得她的心,这个人心里也只有她一个,心心相印,她就得到了自己的圆满。又有什么可怨恨可不甘心的呢?黛玉说过,“我为我的心”,她说了,她为的是自己的心。她不停地为宝玉哭泣,宝玉也在不停地为她哭泣,其实她也不停地让宝玉欢笑,宝玉也不停地让她欢笑。有句话说得很好:在爱情里那能让你笑的人,迟早会让你哭。但其实,在对的人之间,也可以反过来说:那能让你哭的人,才能让你真正地笑。
而那些报答灌溉之恩的晶莹泪珠,也和天上甘露一样,清澈,甘甜,无比珍贵。还完了眼泪,这一生的事业就完成了。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没有遗憾了。
连流行歌里面都有这样的荡气回肠——“盛开吧,开吧开吧,让我清晰地思念吧。从初见能够爱到最后一秒也足够吧。遇见的如果是我们彼此最好的年华,回头望,就都是幸福啊。”(《花》)
宝钗彻底没能得到她想要的。在那套评价体系里,她稳操胜券,期盼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至少也是进退绸缪、从容自若、岁月静好、博人赞叹,谁知不但青云路断,而且那个给她点赞的评价体系整个坍塌了。“金钗雪里埋”,可想而知她在婚姻里遇到的冷淡和无视,以及内心的索寞、枯寒和绝望。
这样“完美”的一个宝钗,这样什么都有的宝钗。
那样不完美的一个黛玉,那样除了眼泪什么都没有的黛玉。
失去了黛玉,娶了宝钗,感受如何?“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即便是那副贤良淑德、无懈可击的姿势,宝玉也没有让宝钗做太久。他不看了。他出家了。
心灵和现实之间,感情和物质之间,曹雪芹坚定地站在心灵和感情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