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海外华文作家,现居多伦多。著有《劳燕》《余震》《金山》等。曾获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新浪年度十大好书,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红楼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文学奖项。
徒步的游牧者——东非散记之四
张 翎
在非洲地图里,肯尼亚的形状像一只乌龟,头探进南苏丹,尾扫进印度洋,左手勾住乌干达和坦桑尼亚的边界线,右手插进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的接壤之地。在这块状如乌龟的土地上,聚居着40多个特色分明的民族。很遗憾,我那个筛孔巨大的记忆之网只留住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基库尤,另一个是马赛。记住基库尤的原因很简单:它是肯尼亚最大的种族。根据2019年人口普查数据,基库尤族占全国总人口17%强。《走出非洲》电影里的女主角原型凯伦·布里克森所经营的咖啡庄园,就建在基库尤人聚居的土地上。当年凯伦为基库尤孩子们建立的学校、她恳求英国总督为基库尤人保留的居住地,经过多次城乡规划改建之后,如今已不复存在。但凯伦作为殖民时代的一个历史文化标志,依旧和基库尤的名字密不可分。
而记住马赛人的原因则更直接自然——我们游猎经过的路径,从与坦桑尼亚接壤的安博塞利国家公园,到阿伯德尔国家公园,经东非大裂谷到纳库鲁和纳瓦莎湖区,最终抵达马赛马拉大草原,沿途的土地居多是马赛人的聚居地。马赛人居住地的中间有赤道横穿而过,一个行走中的马赛小贩,完全可以大言不惭地对人夸口:我的左脚踩在北半球,右脚却还留在南半球。
游猎从欧美贵族和探险家的私人癖好,衍变成为全球游客的热门度假项目,马赛人自然而然地被推到了旅游商机的聚焦处。根据2019年的人口普查数据,马赛人只占肯尼亚总人口的2.5%左右,但是他们的聚居地,却遍及将近30%的国土——这还是英国殖民者对土地重新划分之后的状况,先前的马赛地盘远比今天辽阔。社会历史学家对这个不成比例的现象自然会有专业复杂的解析,但在我这样的门外汉眼里,道理却是一目了然的:马赛人是游牧民族,游牧者的天地是旷野和草原,都市于他们而言只是樊笼。
谈到“游牧”这两个字,我们的脑子里一定会浮出一串联想:蓝天、白云、草原、帐篷、马背、牛羊……这些画面,是书籍和电影塞给我们的。年复一年,画面层层加叠,就成了无法轻易抹除的记忆油垢,我们渐渐以为世上所有的游牧民族都符合这个模板。可是这个游牧民族不一样。首先,马赛人不住帐篷,他们住的是用泥土树枝草叶和牛羊粪混合物建成的土屋。再者,与世上大部分游牧民族不同,马赛人不骑马。他们和他们的牛羊一样,用双脚覆盖土地,从一片原野走到另一片原野,寻找新的水源和牧草。他们是人类世界里的角马,随着季节变更而徒步迁徙。
最早的时候,他们是赤脚行走的游牧者。后来现代文明追上了他们,让他们穿上了鞋子,但他们的鞋子居多是露趾的简易凉鞋——在游猎区居住的马赛人里,我几乎没见过穿袜子的。再后来,城镇里出现了骑电摩托的马赛男人。在马赛县城里,我们看见一辆超负荷的摩托车,在我们的越野车边上惊鸿一瞥风驰电掣地经过。直到遭遇红灯拦截,我们才看清了摩托车上驮的“货物”:一个马赛男人,两个十余岁的马赛男孩,还有两只夹在三个人中间的大肥羊。羊被挤成了两坨扁平的脏棉花,大人孩子和牲口却各自安然。我们不约而同大笑出声,惊叹空间这个词可以像高强度的橡皮筋那样被拉扯到这样的极限。
马赛作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门语言一种社会历史存在,是一项值得仔细分类钻研的学问。考古学家、社会学家、殖民史学家、地理学家,甚至语言学家都有许多可说的话,但那不是我能插得上嘴的话题。一个仅仅在肯尼亚待过三十一天的旅行者,面对这样一个深奥广博的话题,岂敢不知深浅地随意发表见解?尽管那三十一天里,每一天我的触角都竖得像尖针,无时无刻不在触探我的脚所能涉及的每寸土壤。在马赛民族的话题上,我连引用文献资料都感觉战战兢兢,因为不当的引用也是一种谬误。但是一个旅行者总是可以表述印象的。印象是主观的,纷乱无序的,不需要规则和参照物来做规范。印象为观察者所独家拥有,只分深浅而无对错。在形象思维的王国里,观察者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它是国王的同时也是子民,它既是视野也是声带,它在扮演演说家的角色时,同时也是聆听者。在这个王国里,观察者拥有自己的词典和法典,可以理直气壮地张扬自己的偏颇和主观。
马赛男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鲜活的,至今闭上眼睛,脑子里还会跳出他们的身影:高瘦,挺直,身穿色泽艳丽的民族服装,手里似乎永远握着一根木棍——也许是牧羊杆,也许是取火用的树枝。即使在群体里,他们依旧显得孤独。在荒草和泥路交织的背景里,他们让我想起芦苇。
游猎途中见到的马赛男人,几乎从不和女人走在一起,也很难看见他们与孩子同行。草原上的马赛男人最常见的同行者是另一个男人,或者一群牛羊。我们的越野车常常会遇见牛羊横穿土路的场景,长长的队伍,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主人的方向就是它们的方向,慢悠悠地移动着,带着一股置身于时间之外的懒散。这种时候,哪怕是最鲁莽的司机也会停下车子,静静等候牛羊的长队过完。焦躁无济于事,因为这里的牲畜完全无视人的存在,窄路相逢的时候,让出路权的永远只能是人。
马赛的牛羊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土。记得儿时唱的一首民歌里,有“蔚蓝的天空,洁白的羊群”的歌词,这在马赛草原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想象。马赛草原万物的形状和颜色,都是尘土和光线联手定夺的,物种本身无可置喙。马赛草原上没有纯色,色谱里所有的颜色到了这里,都变得厚腻沉重。很难用素描、水墨甚至水粉来表现马赛风情,唯一能勉强撑起这里的颜色重量的,恐怕也只有油画。
马赛人衡量财富的单位,是牛羊的数量。婚嫁的聘礼,也是以牛羊为计。马赛是多妻制民族,有一次,我和一位马赛人聊天,问他:在他们的部落里,是不是“钱越多的人”(people with more money)妻子越多?他立刻纠正我:“你是说牛越多的人吧(people with more cattle)?” 每每回想起来,我还会忍不住发笑。在一个习惯用钱币或者不动产来衡量财富的社会里生活久了,我们已经忘了世上还存在着别的计算方法。当然,爱较真的人也可以反驳说:牛羊也是金钱购置的,世上每一条路都通往银行。
我们进入马赛村落时,才真正近距离接触到了这些男人。访问马赛村落,是每一个旅游团的固定项目,尽管因旅行套餐所选的旅馆所在地不同,团员可能会进入不同的马赛村落。我们抵达村庄,脚还没来得及点地,远远就已经看见一群身着马赛服饰的男人在停车场列队迎迓。我知道他们服饰的样式色彩和细节是大有讲究的,代表着不同的族群和身份地位。不过那是民俗学家操心的事,我最先被吸引的,是他们的声音。虽然导游已经事先告知会有歌舞表演,我临行前做攻略时也在短视频里见识过马赛人的歌声和舞姿,但他们真正开口的时候,我的耳膜瞬间被扎出了洞眼。最初的几秒钟里,我几乎感觉到痛楚。那是旷野之中动物的呐喊,人类的声带无法催生那般摧枯拉朽的力度。我听不懂歌词,不知道那是对祖宗的虔诚祭祀,还是发现新水源时的狂欢,抑或是出征前的殷殷送别?但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求偶的情歌。
和他们的声带相匹配的,是他们的舞姿。舞姿在这里是个被惯性随意扯来使用的词,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跳姿。他们的舞蹈完全没有队形和姿势编排,而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单人跳跃动作,除了腿脚,身体的其他部位几乎没有参与其中。这个人和那个人之间的差别,仅在于跳跃的高度和跳跃时双脚在空中的颤动幅度。我无法想象人类的腿脚可以造就这样敏捷灵巧的跳跃,他们更像是岩羚。
酋长引领我们进入居民区,他们生活圈中的那个圆心。他在村口站定,我们围着他站成一圈,听他介绍村落的情况。和世界上所有的旅游讲解一样,他介绍的内容大多围绕着一些数据和曲线,略扫一两耳朵,我大致就可以预见到目的。酋长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是内罗毕大学的学生。我更感兴趣的是他求学生活的具体细节。马赛村落和内罗毕大学之间相隔几百公里的路途,他是如何解决每日的交通?在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源,无法使用手机和电脑的生活环境里,他将如何完成他的学业?他毕业后,会留在内罗毕工作,还是回到游牧的生活方式?这些问题对一群沉浸在异国风情中的游客来说,明显不合时宜。我最终把好奇咽了回去,没有吱声。
接着我们受邀进入一户村民的住房。极为矮小的土屋,泥土和羊粪糊的墙,没有窗,采光靠的是墙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正合了中国文化中凿壁偷光的成语。泥土垒的床铺很小,一个成年男子只有蜷曲着身子侧躺,方可勉强栖身。屋里没有桌子椅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台,上面放置着几样简单的厨具。这个土台,连同门外倚墙搭建的一口土灶,就是一个家庭全部的厨房设施。冬天的马赛草原天黑得早,孩子在哪里写作业?这又是一个哽在喉咙最终没有出口的问题。
门外和我同车的那对美国夫妇,正在向酋长讨要联系方式,热切地探讨着捐赠二手电脑和太阳能发电设施的话题,听得出来酋长的回应中带着几分礼貌的敷衍。我想起了导游和我说的话:“他们不缺钱。”国际非营利组织,肯尼亚政府,以及每天无以量计的国际游客,都在往马赛人的口袋里塞钱。但这是一群世世代代习惯于像角马那样迁徙的人,就像信风来的时候,船是一定要扯满风帆启程的,哪怕岸上有金山。迁徙是他们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烙在他们骨头上的印记,已经成为他们生命的基因,而现代科技则是把他们捆绑在土地上的绳子。金子铸成的枷锁,依旧还是枷锁。
酋长招呼来两个马赛汉子,给我们表演钻木取火的过程。两个男人低伏在地上,一个用手里的细木棍在一块钻了洞眼的木板上飞快地旋转生热,另一个则噗噗地吹着气,将初起的青烟渐渐催生成火苗。我看着这个冗长的过程,突然就失去了耐心。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2024年7月5日17:33分。在这个随手可以买到打火机和火柴的年代里,真的还有人需要用这样费劲的方式解决一日三餐所需吗?或许,这仅仅是表演给游客看的戏码?在周围一片惊叹声里,我感觉出戏,忍不住悄悄复盘方才进小屋参观时的每一个场景。在那间捉襟见肘的小土屋里,我是不是漏过了一小盒火柴,或者一只打火机,在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或者枕边的那片阴影里?对这个接近阴暗的想法,我深感羞愧。一个人可以靠意志来克制语言和行为,却很难掌控瞬间生成的一闪念。
我对这样的观光内容有些兴致索然。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为游人设置的塑料场景,尤其当两个生火的汉子表演完毕,把取火工具强塞进我们怀里的时候。“20美金,只要20美金,你就可以带走一生的纪念。”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凑得很近。那一刻,我的失望抵达巅峰。我在苛责谁呢?我痛斥自己。保留和摧毁一种传统,同样都是烧钱的过程。马赛村口为观光车铺下的每一尺平地,歌舞表演者鲜亮服饰上的每一寸布,村落市场上五光十色的披毯背后的每一台织机,哪一样不需要金钱的推助?世上每一条路都通往银行,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是:银行是世上每一条路的起点。
我离开了参观的队伍,悄悄朝村庄深处走去。太阳已偏,一眼望去,通往村里的土路,树枝编织成的篱笆,篱笆上摊晒着的半湿半干的衣服,满地行走啄食的鸡身上,都蒙着厚厚一层土黄,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泥尘还是阳光。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坐在地上,撩起衣襟,正往一个婴儿的嘴里塞着奶头,身边围着几个略大些的孩子,应该都是她的儿女。树丛里闯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见到我,站住了,把手指塞进嘴里,怔怔地看着我不吱声。一路往里走,每一户人家门前的泥台子上,几乎都坐着一两个孩子,有的朝我招手,有的向我做鬼脸,有一点点羞涩,却也没有羞涩过头,正是这个年龄的孩子本该有的样子。
再往里走,有一户人家屋里没人,木门紧锁,一个小女孩手里捏着一把沉重的钥匙,正在摸摸索索地开锁。我略微有点吃惊,不知道这些人家的屋里,到底还有什么可偷之物?我看见的孩子们身上穿的是T恤衫或者棉布连衣裙,大约都还小,还没长到换上传统服饰的岁数。暮色渐起,浓云漫过头顶,一群蝇子在越来越弱的光线里嘤嘤嗡嗡地围着我的脸躁动。这才是真实的,冒着烟火气的生活,不需要讲解,眼睛自己就认得路。
其实早在进村之前,我们就已经在路上见过了马赛的孩子。每天傍晚时分,当我们的旅游车驶进住宿地的时候;每日清晨,当车子离开住宿地开往下一个游猎点的时候,在小径拐入主路的那块小三角空地上,常常会站着孩子,一个,至多两个,很少成群结队。他们对着车子里的人跳跃招手,嘴里喊着一些我们听不清的话。有时,他们会追着车子跑,步如疾风。有一次,一个小男孩追着我们跑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被车子甩下。我回头,看着后窗里那个手持一根树枝的小身影渐渐远去,最终变成灰黄色背景中的一粒尘土,便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在瓯江边上追海轮进港时的情景,那些水声船影承载着我童年时代对外边世界的全部遐想。
但是,我始终没能真正理解孩子们的兴奋。远在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观光车就已经是村里的日常景象,每天都来,一日数趟,像日出日落一样准时,卸下不可计数的游客。什么样的好奇,能经得起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打磨?也许生活的砂纸太细,终究未能磨去他们粗粝的好奇。也许,好奇是上苍赋予游牧者的一份独特而永久的礼物。这些孩子每隔几个月,就要跟随他们的父母迁徙到一个新的地方,住进一间新的土屋,筑起一道新的篱笆,抵御新的狮群进入他们新的领地,骚扰他们的牛群羊群。他们隔一阵子就要换一所新学校,适应新老师的新管教方式,学会应对新同学里的新霸主,直至新一轮的迁徙开始。对他们来说,落地生根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他们没有永久的朋友,每一次相逢和相识都是永别的开始。每一天都是新的,每辆路过的车和每一张车里的脸也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对旧的日常生出麻木和厌恶之心,就已经被大人裹挟着,行色匆匆地进入新的日常,所以他们才会对万事万物保持着永不泯灭的好奇感。
游客们尾随着我,也渐渐进入村庄的深处。听见声响,散落在各处的孩子,突然如见了光亮的蛾子,从一片片暗影中现身。小小的,静静的,好奇而羞怯的一群。我无法断定其中有没有早先路边看见的那几个——在我们这些外来人的眼里,每一张黝黑的小脸都出自同一个模子。也许,他们看我们也是如此。陌生的眼睛把纷繁复杂的细节大而化之地揉搓成一体,分类变得简单而直接:白脸,黑脸,黄脸;男人,女人,孩子。这些孩子如一股细细的水流,从一个游客流向另一个游客,悄悄地填满了游客和游客之间的空隙。他们的安静没能维持很久,孩子的天性很快浮出水面。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兴奋点:我同车那位美国女人手腕上戴着的一只智能手表。他们围上来,绕着她站成一个小圈,片刻的忐忑之后,有一个稍大些的男孩走近来,踮起脚尖,轻轻拉住她的手,把手表拽到了自己的眼前。
后来回想起那个场景,我还是忍不住惊叹孩子们的眼力。那天的阳光有点毒,应该是我们在肯尼亚这一个月中体感最热的一个下午。从停车场到村落,其实也没有几步路,我们却走得全身冒油,大家都脱了外套,只穿短袖。我的手腕上,戴的是一只白瓷面的手表,样式有几分时尚夸张,应该是所有人的手表中最惹眼的那一只。但它只是机械表,不具备任何智能特征。孩子们的眼光浮浮地略过,没有丝毫驻留的意思。他们一眼就看穿了什么是样子货,什么是真金白银。
那位美国女人蹲下身子,把自己降到与孩子们平视的位置,开始耐心地解释起手表的各种功能:计时、计算、定位、寻找、预告、娱乐、监控、提醒……这个时候的她不再是游客,母性和网管培训师的天性,从每一个毛孔里汩汩冒出。孩子们的眼神里有光亮渗出,渐渐聚积成生辉的珠子。羞怯退去,他们开始发问。他们的问题让我吃惊——他们已经越过了“这是什么”的水平,进入了“为什么”和“怎么会”的阶段。显而易见,这不是他们和数码科技的第一次相逢。他们的长辈围着他们建了一堵高墙,把他们和传统紧紧地圈在了里边。他们的脚也许迈不过这堵墙,但是,天下没有任何泥石之墙能挡得住眼睛和心,那是伽马射线。在村落里初见他们的时候,我曾懊悔没有给他们带礼物。临行前仔仔细细准备的两大箱子行装里,唯独忘了马赛的孩子。而眼前的这一场景,却让我隐隐感觉释然。游客带来的每一件礼物,无论是糖果文具衣服,还是电子玩具,都是一只只手,拽着他们的心越来越远地偏离他们父辈的围墙。每一样看得见的欢乐,或许都有看不见的代价,需要时间来慢慢披露。
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群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成为马赛部落的新一代酋长。那时的马赛村落将会是什么样子?世世代代的徒步迁徙之旅,到那时也许完全由数码程控的电摩托完成。摩托车上装载的,或许会是微型发电机。他们再也不需要用脚板来丈量土地,一次次地试错纠错,千辛万苦地寻找新的水源和牧草,因为卫星定位系统可以准确而迅速地引领他们走到流奶与蜜之地。那些从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爷爷手里传承的迁徙生存之道,将由AI在几秒钟内浓缩成一行字的指令。他们的孩子会脱下露趾的凉鞋,穿上耐克的高帮保暖运动鞋,风雨沙石再也不能轻易侵蚀他们的肌肤。他们也不再需要在新的居住地上用铁锹木斧搭建土屋、牲畜栏和粮仓,因为3D打印机早已预制出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生活设施。他们终于可以用最新锐尖端的科技,来持守最古老原始的生活方式。这是我短路的大脑在那一刻里产生的联翩浮想,或许有一天,我会把它变成一部带有未来元素的小说。我不知道我到底希望它会停留在不着边际的幻想阶段,还是期待它最终能落地成为现实。
假如游牧的马赛人最终接受了电和电子技术,他们的世界会被瞬间重塑——那几乎是另外一个版本的创世纪。他们依旧还会被叫作马赛人,但是他们也许会是最后一代徒步游牧者。从赤脚到穿鞋的路程,他们走了一两个世纪;从穿鞋到骑摩托车,也经过了几十年的过渡;但从肉眼寻找新的宜居之地,到人工智能的引领,可能只需要几年,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轻轻一跳,就过了一道曾经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地从此换过。
想至此,我无悲无喜。这里的无悲无喜,并不是无感,也不是漠然,而只是悲和喜相抵之后无可言喻的失落和虚空。
马赛村落把他们的女人藏得很深。
除了在村口撞见一位年轻的母亲之外,我们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女人。一直到行程即将结束,酋长将游客引至村尾,我们才在一块空地上见到了一群女人。她们穿着传统服饰,排成一支半圆形的队伍,在等候着我们的光临。和那群在停车场迎接我们的男人一样,这些女人也很年轻。从村头到村尾,沿路出来招呼我们的,居多是年轻人,中间零星地夹杂着几个中年男子。老人呢?马赛的老人都去了哪里?我一直没敢问。
男人的歌舞是迎宾的,而女人的歌舞则是送客的。女人的服饰相对单一,居多是一件格子布的半长连衣裙,外加一条长长的花布披巾。与男人高耸入云的嗓音以及岩羚般轻盈的跳跃动作相比,女人的歌声和舞姿都显得宁静温文。其实也说不上舞姿,只是身体和四肢随着歌声做些小幅度的摇摆而已。见到我们,女人的队伍裂开了几个豁口,瞬间将我们吞了进去。还没容我们反应过来,我们的手已经被攥进了她们的手心。置身于一串涟漪之中,没有一滴水可以保持纹丝不动,我们自然而然地被融进了她们的节奏。
我两侧的两个女人都在二十上下,额头光洁,双颊鼓鼓的,带着一丝婴儿肥。右手边的女人微胖,性子沉稳,安静无话。左手边的那个看上去略小一些,似乎还没过了嬉笑顽皮的年纪,掌心冒着汗,捏着我的手时,湿漉漉的很有劲道。看见我手脚错拍的样子,她忍不住哧哧地笑。不知怎的,她让我想起了《红楼梦》里那个有几分娇憨的史湘云。笑完了,她趴在我的肩上,跟我咬起了耳朵。在混杂的歌声的掩护下,我们开始了一场窃窃私语。她问,我答。我发觉我无论如何作答,她都会使用同一个形容词来回应。这个词是beautiful(美丽)。中国很美。加拿大很美。多伦多很美……
她问了我的名字,我也问了她的,是一串陌生的音节,我没有记住。还没来得及让她重复,歌就已经唱到了结尾。她用beautiful这个词,封住了我们的短暂对话。这次她说的是:You are very beautiful(你很美)。在她有限的英文词汇库里,她把beautiful这个词挤尽了最后一滴油脂。这个词也许是她的中学老师(假如她上过学)教给她的。也许教她的是她的父亲,或者是她的男人(马赛女子结婚很早),甚至是她的酋长,他们希望她能把它用在合宜的场合。她用这个词的时候,手里没有揣着需要推销给我的礼品,身边也没有摆着装零钱的纸盒,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毫无心机、稚气未脱的单纯。她只是想用一个发音不太纯正的英文单词,来讨一个偶然遇见、永无可能再见的人的欢喜。明知道她可能对每一个来访的游客都用过了这个词,我依旧感觉温暖。
离开村庄时,酋长带着村民,一路把我们送到观光车前,队列里是清一色的男人。送行和欢迎一样,也是一种仪式,经历过无数次演练,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亲切的熟稔。我没有紧跟人群,而是远远地落在他们身后,因为我想拍下他们的背影。进村的时候看见的是村落,而出村的时候,视野里却是莽莽荒原。风起来,把云扫成大片大片的棉絮,西沉的太阳被裹入浓云,剩下的只是几束灰黄色的长条光影。远山匍匐在地平线上,山脉平缓连绵,无峰也无谷。一片低矮的灌木之上,有一棵低树——非洲的原野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树,低矮,枝叶稀疏,身子微微倾斜,沉默而孤单地应对着春夏秋冬各自的难处。此刻的荒原上,所有的颜色都是一种点到为止的暗示,草和树都不是葱郁的绿,云也不是通透的白,天更不是澄澈的蓝,只有马赛男人服饰上的红,是一小片火焰,点燃了对所有隐忍不发的颜色的热烈想象。我按下了快门。我简陋的手机为我留下的这组照片,是此行中为数极少的几幅与我的视觉记忆相符的影像,色调和场景都与俄罗斯乡村油画有几分神似。它们留住了马赛土地的精髓:雄壮和卑微,广袤和渺小,苍凉之下万物无声却强悍的生命力。后来一次次重看,每一次依旧感觉震撼。
握手,碰拳,告别,行程由此终结。迎来送往是他们的日常,世界在他们门前倾下万千人流,他们都得一一清理。这是他们的生计。他们敬重生计,勤勤恳恳地对待着生计,但和世上大部分人一样,他们大约不会爱上生计。在车门关闭的那一刻,遗忘已经开始。他们不会记得我们,我们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小截样品,这一群和那一群,没有本质的区分。而我们的记忆可能会略微长久一些,但我们记住的,也仅仅是场景,而非场景中的每一个单独个体。即使在若干年后,我们还能返回原地,村庄或许还在,却已经不是同一个村庄,村民也不会是同一群村民。游人和游人的重逢,已是偶然之中的偶然,而游人和游牧者的重逢,那将是人间奇迹。一声再见,已是永别。
但我知道,即使很多年后,我依旧会记得那个靠在我肩上,和我窃窃私语的马赛女子。愿她一生平安。假如她还没有婚嫁,愿她遇上一个珍惜她的好男人。假如她已嫁为人妻,愿她的男人能懂得她的好,不会在生养儿女的漫长过程中,抹去她眉眼之中的那份天真和纯净。每一次想起她,我都会同时想起她挂在唇上的那个英文单词:beautiful。那个词用在她身上,才是合宜。
马赛的女人有两副面孔。在游猎区遇见的女子,与村落里迎接我们的女子,虽同根同源,却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族群。她们像游猎途中看见的母狮,狩猎中是一副样子,栖息在树上时,却又是另外一副样子。变的也许不是狮子,而是环境。
当越野车拐入野生动物保护区的土路时,远远的,我们就看见了一群兜售礼品的马赛女人。再走近些,就看清了她们的容颜。她们包着头巾,服饰和鞋面上蒙着尘土,看上去比村里的那些女子年长,已经经过了婚姻和多次生育儿女的风霜,面部线条粗粝,笑容仅仅是一种习惯,而没有讨好的意思。她们不再是雏儿。村里的那些女子是她们的昨天;而她们,则是村里那些女子的明天,或者后天。她们的两只胳膊上钩满了各式项圈和挂件,双手在胸前围成一个城堡,里边装着各样木雕石刻的动物。她们是库存爆满的行走货仓。
刚开始我有些动心。这些年里,我行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自认为已经练就了一套百毒不侵的购物经验:买礼品要在离出产地近的地方。等货物通过各种渠道流通到远方的时候,运费已经在物价上加了秤砣。而这些女人手里的物件,极有可能就产自她们的后院。可是她们的步态和神情,却让我本能地退缩。我想起了回家探亲时参加亲友饭局时的经历。落座之后、开席之前,每一张饭桌都会在不言而喻的默契中产生一个主要的劝酒目标,这个人通常是远道而来的客人。集体敬,轮番敬,顺时针敬,逆时针敬。只要你喝了第一口,你就打开了一道闸门,闸门后边连接的是太平洋,或者大西洋,再不济也是北冰洋。总之,打开的闸门你再也无法靠一己之力关上。所以,我总会关照每一个我带到家乡饭局的朋友:假如你没有一醉方休的打算,那你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口不沾。血压,血糖,血脂,家中的河东狮,单位的恶老板,借口可以五花八门,但使用借口的时机却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第一口酒之前。我把这条经验一路从温州带到了马赛草原。“最好不要开窗,开了怕是招架不住。”我对同车的那对美国夫妇说。面对那群渐渐逼近的女人,我决定眼观鼻,鼻观心,对车外的一切置若罔闻。
在司机验票、等待门卫开门的空隙里,马赛女人们拥了上来,开始敲车窗。“爸爸,妈妈,礼物,漂亮礼物”。她们对着车里的人大声呼喊。马赛小贩见到游客,只要略有些岁数的,都会用“爸爸妈妈”来称呼。她们目光如鹰,只在我身上驻留了一秒钟,就看出我是一块啃不动的石头,便扔下我,对后排的美国夫妇发起了第一轮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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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北京文学》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