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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4年第8期|车海朋:八达

2024-08-30 09: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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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海朋:广西百色人,小说、散文刊于《青年文学》《青年作家》《黄河文学》《广西文学》《作品》等杂志,有作品被《散文选刊》转载。


驶入西林的高速公路,一个明显的感受是周围的一切在抬升。高速公路大多千篇一律,车窗外不外乎单一的风景,山、树或一闪而过的标识牌。在这里则不然,你能感觉路面在抬高,具体一点说来,低于路基的景物很多,不仅有河流、峡谷、丛林,还有村庄、果园、羊群和林立的厂房等,依次地映入眼帘。

这里靠近云贵高原之麓,名叫西林,广西最西端的一个县份,距广西壮族自治区首府四百八十余公里车程。从南宁一路向西,山越走越陡,路途迢迢,因此西林得名广西“省尾”。上几辈人,多少年来都把从南宁至西林视为一段遥远的旅程,据说在“三级公路”时代,他们常在中途(百色或田阳)过夜,这在今天听来像一个笑话。事实上,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从南宁到西林,某些情况下甚至得走三天。第一天到百色或田阳过夜,第二天假如道路塌方或塞车,就不得不绕道隆林住一晚,第三天前往西林。

如今,过去这段常被绕开的路起了变化。如果你以上帝视角俯瞰,崭新的田西高速似一条绵长的白练,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其起于田林潞城,直达西林县城,接汕头—昆明高速公路隆林至百色段。一条路,将前述那些遥远苦涩的传说扔进了老皇历。

桂西“三林”,田林、隆林、西林,三县两两接壤,风土相近,三县人互认老乡。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田林人,迄今到过西林的次数屈指可数,在老乡面前颇为汗颜,但每一次去西林都印象深刻。听许多身在百色的西林人说,现在走田西高速,从百色回西林两个小时就到了,以前走二级路得四五个小时,还晕车。西林人去云南更近,原来得两个半小时,现在缩短至四十五分钟左右。我走高速去西林的第一趟旅程,是在田西高速开通九个月之后开启的。

我们的大巴从百色永乐镇驶上高速,一个多钟头后,我还在懵里懵懂地打探,过田林了吗?不久大巴下高速,我们已身在定安镇,因为要去看 “西林教案”遗址。

某种意义上,西林故事可从定安镇讲起。这里发生过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清咸丰六年(一八五六年),西林知县张鸣凤根据村民呈控,据实将侵入广西西林县进行非法活动的法籍神甫马赖拿获正法,以此为“导火索”,引发了第二次鸦片战争。“西林教案”发生地定安镇,彼时为西林县府所在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定安于一九五一年划归田西县(今田林县)。教案遗址上,一株三百五十余年树龄的大叶榕,见证了历史风云变幻,今天它依然繁茂如盖,与逶迤而过的高速公路隔江相望。

田西高速通车之前,去西林,走的主要是国道G357。时间再回溯三十年,我伯父比现在的我更年轻,在政府部门任职,常常出差去西林。北京吉普车开过乐里,即驶上等外路,那时候路有多不堪,生态就有多完备,路坡上几乎全是树林,因而水土丰沛,即使烈日响晴,路上依旧泥泞湿滑。车子且走且停,目的地仿佛永远遥遥在望,好在路旁有野果,我伯父至今记得当年途中摘吃鸡矢果(学名番石榴)充饥的情形。回程亦是多艰,我伯父开着吉普,下午五点多从西林返回,一路颠簸摇晃,开到那劳,天黑将下来,我伯父饥肠辘辘,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粉,继续赶路。还没到潞城,肚子又饿了,于是停车摘野果果腹,鸡矢果坚硬苦涩,又胜于珍馐。车过田林县城,去往百色段的柏油路路况不佳,我伯父赶到百色,已是凌晨。

我们这一代已经没有机会吃那份交通之苦。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去西林,虽走的是二级路,但车过定安镇,路越来越弯,一车的义诊专家怨声四起。感染科专家李主任走过了百色大部分地方,亦要感慨坐了五六十年车,终于在西林晕了。

百色至西林中途,国道G357线穿过一个叫福达的集镇。二〇一八年,我曾经因为驻村工作,每周往返于此,到了雨季,路上常常有事故,遇上大雾天险象环生。我们遭遇最险的一回,一个转弯处,路中央赫然冒出一块磨盘大小的落石,司机紧急避让,刹车过猛,当车子有惊无险地停稳时,已经掉转了一百八十度的方向,一车人东倒西歪,惊魂未定。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日历上普通的一页,却是值得百色老区乃至广西人民铭记的日子。众所以盼的田西高速提前十五个月建成通车,西林县迈入高速时代,百色至西林由二百四十四公里缩短至二百一十公里,广西实现“县县通高速”。

在西林红星村,我又尝到了酸酸甜甜的百香果。某年我去邻县隆林,在天生桥百香果基地自助采摘,至今念念不忘。从前的人们把果树种在山上,如今西林人和隆林人把它们种进产业园里,种成了发家致富、乡村振兴的事业。驮娘江边,摘好的百香果堆叠在筐里,一字摆开,并排的还有百香果汁、百香月饼。王氏老板娘热情大方,时髦得不像西林人,起初我们以为她是外地承包商,细聊得知她居然是本地人。她在外打拼事业有成,家乡越来越好,高速修到了家门口,她决意把事业放在家乡的产业发展上来。

这里也是广西民族大学驻校作家、著名作家黄佩华的家乡。作家生在平用,驮娘江畔一个平畴百里的村庄。遥想半个世纪前,作家儿时一定每日在江里戏水打鱼,在江边跋涉;后来他上岸,离开西林,奔赴首府和他心中的缪斯;再后来,他在全国文坛知名,终于飞出国门,走进“东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还是一个写着课堂作文的中学生,在首府文人骚客“兴风作浪”的年代,黄佩华已成长为文学桂军的代表性人物。许多年以后,田西高速修到了作家的家乡,他的家族带头迁坟,平用的父老乡亲纷纷响应建设征地政策,为国家建设默默做着贡献。余晖烧红天际,作家旧居的院坝摆开长桌宴,我看着作家穿梭在人群中,他年过花甲,两鬓斑白,腰板挺直,健步如飞,跟各路来宾碰杯寒暄。二〇一六年,作家在百色学院开讲座,彼时《河之上》出版,在这部二十万字的小说中,作家虚构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桂西北”的北城,世居的廖、熊、龙三姓家族几代人的恩怨情仇。作家著作等身,乃是两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两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得主,创作力依然旺盛,新近又有长篇小说《花甲之年》、长篇传记《瓦氏夫人》面世。作家给我题签:努力写作,认真做人。这是一个前辈寄予一个基层作者的谆谆教导,也是作家在过去多年一直秉承的态度,我从没在哪里遇到过比这句话更珍贵的忠告。

我走在江边,江水缓缓翻卷细浪,步道两旁芦苇茂盛,远处青山如黛。所谓人杰地灵,这一刻说的就是平用。

夜幕降临,平用屯的篮球场上依然闹腾,小孩们在球场边跑跑跳跳,太阳能灯的光束里,各种小虫成团飞舞;明暗之间,三五个中学生在打篮球,没有激烈争抢,持球的人不紧不慢地运球,把球举过头顶,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投篮,命中率极高。他们是平用的新一代,现在是八月,暑假尾声,再过一周,他们将离开平用的家,有的去十公里以外的西林县城念书,有的将沿着田西高速外出,去更广阔的天空翱翔。

八大河不是河,是一个村,村里有个万峰湖。八大河毗邻云南罗平、贵州兴义,闻名的“鸡鸣三省”之地。我们踏着渡口的石阶拾级而下,登上机动船,游览万峰湖。流域宽阔,水草丰美,两岸青山相对出,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完成了一步踏三省的壮举。境内有一处红绸湾,是百人垂钓的理想天堂。听闻万峰湖还是一九九四版电视剧《三国演义》的外景地之一,是剧里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地方。“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却是现实中的鱼米之乡。

八达,作为一个镇,今属西林县所在地。八达作为一个词条,释义为“四面相通的道路”,用以形容交通的便利,恰如今日西林交通。贯穿西林县的两条主干道,S321省道是西林县东西交通运输的主干线,横贯全境东西,东起田林潞城,西至云南罗平县、师宗县和丘北县;G246国道是西林县南北交通运输的主干线,南起云南省广南县,北至广西隆林各族自治县、贵州省兴义市。实现广西“县县通高速”的收官项目——田西高速,则是桂滇两省(区)东西向快速通道,大大缩短了桂滇两省(区)的直线交通距离,成为又一条联通区内外的重要高速通道。

田西高速,让西林这个从先秦时期的句町古国一路走来的边地,如今驶上了快车道。西林,昔日的广西“省尾”,摇身变成了广西的西大门。

在西林,一旦驶入高速公路,我确信周遭事物都在抬升,因此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平视各种事物。这里的夜色仿佛比他处更来得热烈,看那午夜的霓虹,流光溢彩;看那商场里摩肩接踵的人,衣香鬓影。如今的西林,看上去已不亚于任何一个现代小城。八达镇新兴路16号,保留了一方清静的天地,新华书店二楼的双层回廊别具一格。鲤城新区书声远,句町故地翰墨香。书香扑面而来,三五个读者各自沉浸书海。其中一位黄同学刚刚参加完中考,假期里正疯读“海明威”,九月他就要离开生活十五年的西林,去百色念高中。西林与百色,一衣带水,从驮娘江畔到右江畔,如今去那个上几辈人眼中的遥远城市,仅需两个多小时车程。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远门。他从书页里抬起头来,说,我们通高速了,不论去哪里,世界都变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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