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各个文体的写作竞赛中,写人的赛道是最“卷”的。小说写的是经过虚构加工的典型的人、类型的人、原型的人,传记、非虚构和报告文学,努力塑造的是现实的、可以查证的、有名有姓的人。散文写人的资历其实更老,从司马迁开始,散文就开始写人了,本纪、世家、列传,不一而足,各成章法。但在今天,说到写人,散文已经不是我们能想到的第一文体。在近代各个新兴文体的挤压下,散文家不断退缩,回到了自己最核心的能力:诚实。
许冬林正是如此诚实。在写人的时候,她只写自己所知道的、所确认的人生片段。在散文精选集《外婆的石板洲》里,她迷恋那个已经成为回忆的江南熟人社会,迷恋水乡这个地理空间与女人生命空间的呼应关系:“一座村庄牵着另一座村庄,悠悠荡荡,便荡尽了一个乡村女人一生的时光。”这种描述是一种发现,是对乡土社会女性的整体寓言。
在写人的时候,许冬林的叙事结构是从人的“乐受”写到人的“苦受”。人生的逻辑是从有到无,从小到老,从乐到苦。这是一个衰败的逻辑、耗散的逻辑、熵增的逻辑。散文家尊重人生的逻辑,于是他们的散文便形成了从“乐受”写起、以“苦受”结束的“衰败结构”。许冬林所写的奶奶的去世(《天下的奶奶最后都别了孙女》《三寸金莲》),童年的丧失(《菱歌》《1987:洲上的岁月》),青春的流逝(《再见,卡带录音机》),都是如此。
相比于人物篇,我更喜欢风物篇。风物篇的散文涉及两个世界:一个是“水”的自然世界,永恒、平静、广阔;一个是“人”的世俗世界,短暂,热闹,有限。许冬林写的是人的风在自然的水面吹起的波纹,是短暂之于永恒的蜻蜓点水。
比如在《虫声》中,她由一只乡村的蟋蟀,想到了《诗经·七月》的那只文化的蟋蟀,文思浩渺,接通古趣。我想起流沙河《就是那一只蟋蟀》:“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在声音里,在听觉的集体记忆里,散文家发现了悦耳的“中国性”。《莲阴》充满“静气”,包含中国文化中“虚静”的理想。在这个隐蔽的、安宁的世界,心也几乎接近荒凉。
写月亮,对所有作家都是挑战,因为月亮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意象。但《月照》许冬林处理得好,她不直接写月,而是写被月亮所照亮的世界,这个世界关于她自己、她母亲,是新的、具体的。此外,她通过“月照”,看到了被月光所照亮的张若虚,看到了无数月下的古人,由此写出了一个辽阔无边、“永远不会黎明的春江花月夜”。在风物篇里,许冬林写出了“风物之中的宇宙”——从一朵莲里、一场雨里、一片月下,见到了无限的中国人的宇宙。
许冬林的散文写作,代表了当下散文写作的某种广泛的传统。她的散文可以提炼出一些散文诗学的公约数。对此,我有几个断想。
其一,名词属于诗歌,动词属于小说,形容词属于散文。在词性产生的先后顺序上,名词是最早出现的。最早的名词都是自然物。先民对代表自然物的名词的敬畏与咏叹,构成了最早的诗歌。所以孔子认为《诗经》有“名物”之用,混沌未开的人,可以借助《诗经》“识草木鸟兽之名”,通过名词来认识世界、掌握世界。所以名词属于诗歌。
名词出现后,动词紧跟着出现了。“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先秦《弹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先秦《击壤歌》)人的动作、劳动与行动,在自然大地上凸显了出来。改造世界的实践,催生了最早的叙事性。
形容词属于散文。形容词的词性构成了散文的文体内核,这个内核就是抒情、咏叹、赞美。散文对名词和动词是低需求的,但散文对于形容词是高需求的,散文要对已经被描述了千万遍的世界和人,重新发起咏叹,要通过动情的、清新的、繁复的形容,重新唤起我们对于世界的激动,对于人的惊喜。
其二,散文所倾心的是一个“共时性的世界”。如果说小说倾心的是一个“历时性的世界”,诗歌倾心的是一个将时间与空间同时“压缩后的世界”,那么散文所倾心的,就是一个“共时性的世界”。《中国梧桐》中,梧桐这一意象将不同时代的白居易、李清照、李煜,并置于同一个时刻。《月照》中,这场母女的月下夜行,看似是在一个具体的夜晚的行走,实际上是在所有夜晚里的行走。母女俩一会儿走到了盘古那里,一会儿走到了张若虚那里。“千万年在此凝结为一刻”——时间被空间化了,时间关系被转换为空间关系。
伟大的散文家都是完成了对时间的超越的一群人。散文家刘亮程的一句话:“在被语言所照亮的地久天长的时间里。”散文家想要的不是“时间开始了”,而是“时间开始之前”,是母腹之中的地久天长。
其三,散文的语言运动是一种能量守恒的“单摆运动”。荡秋千是典型的单摆运动。散文的语言运动正与荡秋千类似。在情感浓度最高的点上,散文抒情的势能转化为叙述的动能,语言开始加速下降;抒情结束,散文来到情感的最低点,这时叙述的动能积累到最大,于是又推动语言新一轮的上升。上升的过程中,叙述的动能再次转化为情感的势能。如此往复,直到抒情的冲动再次耗尽。
在散文语言运动的整个过程中,语言能量是总体恒定的。从开始到结束,没有出现意料之外的能量。所以,散文是一个“想好了的世界”,一个没有意外的世界。记忆是典型的没有意外的材料、意料之中的材料,所以格外被散文所青睐。而小说不一样,小说的每个环节,都可能出现额外的力——突如其来的事故、突发奇想的行动、似真非真的梦境、不可思议的人性……这些意外的“做功”,破坏了能量守恒定律,导致小说整个语言结构的不稳定性。——不稳定性就是“叙事性”。
其四,散文热爱的是一个没有疑问的世界。许冬林的散文是乡土散文的一种。乡土散文家内心深处,热爱的其实是一个稳固的世界。乡村生活中,大多是具有强大的稳定性的“永恒意象”:月亮、山峦、植被、河流。栖居其中的人的生活,也因此沾染了永恒性:村庄、庄稼、母亲、父亲。
散文当然也可以写现代都市,但往往是住在都市里发表自己的乡愁。这是因为,现代都市并不是一个没有疑问的世界。在都市里,我们充满了疑问,充满了好奇,时刻处于刺激与紧张之中。这样一个疑问重重的迷宫一样的世界,冒险家会喜欢,侦探会喜欢,嘴巴想要感叹却被疑问塞满的散文家,可能不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