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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水浮尘》:微水浮尘起波澜

2023-06-03 14:5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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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读完了作者灵石的长篇小说《微水浮尘》,掩卷沉思竟百感交集。关老大、郭天、关老七、杏子、郭妹、关家母亲、覃芸、阿乔……小说里的这些人物在脑海里兜兜转转、挥之不去,不禁感叹其命也如微水,其运也如浮尘。

笔者认为《微水浮尘》之特色,归结起来有以下三点:

一、以灵石本土为背景的现代恩仇录

灵石是山西省晋中市所辖的一个县,是作者的故乡,也是其笔名的由来。故事的主要发生地苏溪镇、韩岭等都实有其地,关家、郭家、丁家所存身的水泥厂、火车站也存在过,书的题记“谨以此书献给我的亲人”更点出了作者的初心。小说中穿插着一些灵石文化掌故,如苏溪桥的来历——传说宋朝文豪苏轼曾路过此地,见景色优美,不由吟出“月似娇娘溪若梦”一句,从此河水得名“苏溪”,继而有了至今传为美谈的“苏溪夜月”一景。再如阿林考上大学后,“我”来到阿林家,见“门楼正上方刻着两个大字,斑驳之中,隐约可见”“我猜出是繁体的‘寅宾’二字”,大哥解释说“这里很久以前是一个姓何的有钱人家的院子,他们家好几代人都当过朝廷的大官”,这就是蜚声海外的两渡何家,历史上曾有“无何不开科(举)”的说法,革命家何澄、物理学家何泽慧是其中杰出代表。

最能集中体现灵石本土风俗的一章是杏子嫁人。订婚时,关家母亲给杏子买身衣服,还带了“一二三四”,即“一对红烛、两双新筷、三种饮品、四样甜食”,何其讲究;吃的是三荤三素,“一碗长条酥肉,一碗短寸排骨,一个香酥整鸡”和“一盘炒鸡蛋,一盘炒粉条,一盘炒豆腐”,外加两类主食“江米豆馅蒸糕和羊肉胡萝卜馅饺子”,长条酥肉、短寸排骨、羊肉胡萝卜馅饺子这几样至今仍是灵石人的最爱。结婚时,负责“拦门”的媒婆笑嘻嘻地说道:“门里门外一对对,相亲相敬一辈辈,要是你的香配配,快叫一声好妹妹!”,趣味盎然;众妇女婆子齐声附和:“一个红包算有礼,两个红包表心意,三个红包不小气,四个红包添喜气,五个红包认郎婿,六个红包开门喜!六六顺!”好不热闹!杏子嫁人是全书中最为喜庆欢快的一部分,作者情不自禁地把故乡习俗融入描写之中,可见幼时耳濡目染对人影响之深,浓浓的地域特色正是《微水浮尘》的鲜明底色,关家、郭家、丁家间的恩仇纠葛即在此底色上层层加彩。

二、富有时代色彩、书写乡土伦理的平民小说

从电视剧《人世间》开始,这片到处高楼大厦的土地上似乎突然间掀起了一股怀旧潮,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的代沟居然消失了,人们簇拥在一起共同品咂着一段难忘的回忆。《微水浮尘》再现领袖去世、恢复高考等改变人物命运走向的重大事件,以更慢的镜头、更小的视角对准苏溪小镇上的几户人家,讲述他们在变革时刻的悲欢离合。代表水泥厂子弟的郭家、铁路子弟的关家和知识分子阶层的丁家,带着浓浓的时代气息:首先水泥厂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它处在整个苏溪镇经济政治权力的顶峰,虽已僵化却不可撼动,一个水泥厂的厂长能翻云覆雨,这在如今是不可想象的;作为关家人寄身的铁路站台,没有给人以开放、自由、健康的印象,反而是阴郁、沉重乃至野蛮的,铁路在这里作为下层民众反抗强权和不公的基地而存在,它虽然不能与处于辉煌顶峰的水泥厂体制相抗衡,却凸显出它的活力和潜能;代表知识分子的丁家,本应是最受尊重最享有待遇的一家,却饱受水泥厂阶层的打压和欺侮,它既不屑与不够文明的铁路子弟关家联手,也就只能忍气吞声,最后不得已一走了之,文明和体面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显得如此无力。

小说所写的不少事件挺有时代色彩,如关老大聚众喝茅台,“售货员取来一只大碗,将小白酒盅放到大碗里面。随后,售货员又找出个铁皮小漏斗,眼睛对着小漏斗瞅了瞅,递给胡经理,方才小心翼翼地抽出瓷瓶茅台酒的木塞。”,倒满而不洒掉已是一门技术,十个壮汉排队喝两毛钱盅酒的情形真令人忍俊不禁,“穷喝”之乐与“穷游”有得一拼。再如开头关家兄弟、郭家兄弟恶斗,在法治不健全的年代,又是穷乡僻壤,才能上演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乱斗,放在如今呢?显然不会。因此可以说,好勇斗狠也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一种色彩,只不过它是灰色乃至黑色的。要写出年代感,描摹家居穿着是捷径,小说中的描写还是比较成功的,如对阿文家陈设的描写:“外间摆放木制扶手沙发,沙发上盖着干净的淡蓝色毛巾,中间木制茶几上摆放一盆文竹,前面放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用洁白的手帕盖着。对面一个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书架旁边的五屉柜子上有个卧式钟表,上面照样用洁白的手帕盖着,柜子上方墙上挂着放大的一家四口的照片”,知识分子家庭的文雅整洁历历在目。写郭妹的打扮时,这样写:“头上系着粉红色蝴蝶结,上身穿白色钩边淡蓝色裙衣,下身穿深绿花边裤子,两只小脚上穿着崭新温暖的翻牛毛皮鞋,手里举着一只插着小细棍的刚刚捏好的小猴子”,清纯天真如在眼前。

提及乡土伦理,不独因为主线故事发生在小镇、农村,还因为整部小说的人物形象都囿于乡土而止于乡土,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关老大和关家母亲。小说一开始,我们似乎看到一个好勇斗狠的关家老大——打了人居然逃跑让兄弟代为受过。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我们发现不大对,如果他只是一个逞一时之勇的混混,面对郭天在水泥厂餐厅小包间所设的和解酒宴,怎么能不中招呢?如果他只顾个人利益,面对老六在他结婚当日的闯祸,一个巴掌过去即可解决问题,或者公然道歉低头也能平息事端,但他偏不。他不是放不下他那桀骜的姿态,而是看不惯一切不公和欺侮,敢于和任何强大势力叫板,哪怕是权势滔天的水泥厂郭家,哪怕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派出所所长。接着我们看到了他侠骨柔肠的一面,对杏子的一见钟情乃至下跪求母;见到了他不为女色所动的一面,对阿乔的倒追竟熟视无睹;最后我们听到了那句话:“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都谈不上什么对错,更谈不上什么最对最错,事情跟事情,多半只是不同罢了,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不好,老天爷就是这么设计的”,这是经历了阿乔无奈嫁给施暴者这一事件后关老大看破红尘似的一段话,他想表达什么呢?娶了杏子但辜负了阿乔的追悔?不能给予杏子全心全意的爱的自责?还是对人生不能重新设计的自我安慰?不得而知。总之,关老大重情重义的性格决定了他将一辈子背负情感债务,这既是乡土社会的馈赠,也是乡土伦理的羁绊。

关家母亲是全书最为出彩的女性人物,她是中国母亲的一个缩影。“我”也就是关老七后来的女朋友孙燕曾说:“关建平,你真的是有一个专制的母亲!”伟大的母爱怎么能与专制联系在一起?然而事实却是,关家母亲并非一个有着传统模样的慈母,其性格是凌厉的甚至是彪悍的,从其对待杏子、玉琴两个女人进门的态度可看出一二。关家老大自作主张把杏子领回家后,关家母亲勃然大怒,竟不顾有外人在场,“使劲捶打自己的胸脯,不一会儿,竟抑制不住捂着脸哭起来,令雨来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下面是关家母亲对身为农民身份的杏子的嫌弃:

“她就是长得如花似玉,跟天仙一样也不行!能顶饭吃?”母亲厉声叫道:“你看人家哪家找了个农村的?……找了农民,没工作不说,生的孩子也是农村户口。这个挨刀的,他咋这么缺心眼,啊?不知道给他找这么个正式工作有多难,他咋这么不懂事呢,真要活活把我气死!气死我他就顺心了!”

按说同为女人,关家母亲面对身世可怜的杏子应抱有足够的恻隐之心,但现实利益遮盖了一切,在沉重的生活面前,爱情和婚姻全部失去了浪漫的色彩和轻盈的形状。作者在小说中也揭示了母亲这种性格形成的原因:

“母亲在我们这个家有很大的权威,她那天生贤淑的性格,早被生养一大堆孩子的辛苦操劳所埋没,她变得刚烈强硬、锋冷芒寒,受不得半点刺激。艰难贫困的生活时常让她焦虑无比,因此在她眼里,我们总是有错,而且我们的过错总是会招来她毫不留情的责骂和踢打。”

这是无穷的苦难造就的中国式母亲,唯有以坚忍为盾才能勉强生活下去。然而,关家母亲果真善心泯灭了吗?没有,面对大哥和杏子的下跪,她认识到大儿子的执拗源于对爱情的坚守,“母亲背对我们坐着,两只还没洗过的沾满面粉的手在椅子扶手上垂着,眼睛盯着地面,仍是不语。”当其他兄弟也都跪成一片时,母亲终于松了口,“走到大哥和杏子面前,母亲仔细瞅瞅杏子,轻叹口气,这才冲着自己的儿子说道:‘这就是你的命!既然非要这样,人家跟了你,你就要一辈子对人家好。’”关家母亲饱经风霜,当然知道大儿子的这个举动是一次冒险,但在真正的爱情面前她没法投反对票,“要一辈子对人家好”既是嘱咐又是宣言,代表了关家愿意同舟共济的坚定态度,这是一种勇敢面对未知困难、愿意守护易碎理想的无畏精神,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越发熠熠闪光。

面对同样的一跪,关家母亲的反应截然不同——大哥的一跪打动了母亲赢得了爱情,二哥的一跪却更加激怒了母亲。“母亲连踢带打,追赶着几下子便将二哥轰出屋子,指着门外骂道:‘好不知廉耻!当我是个糊涂的!你以为那个玉琴能跟杏子比?那可差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哥不敢再劝,正要悄悄走开,母亲喊住,厉声道:‘你给我告诉老二,就是求情也轮不到他,也轮不到那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关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除非她那个出鬼点子的妈亲自过来给关家赔不是,让我高兴了,我就认这门亲!不然都是妄想!’”关家母亲恨二哥的软弱无能,恨玉琴一家悔婚的无耻行径,直至难听话说够,玉琴妈感激得痛哭流涕才和好,这又体现了母亲不容任何人践踏关家尊严的坚硬一面。

关家母亲的形象不是脸谱化的,她有着极典型的小镇女人的世俗精明。如面对二哥的魂不守舍,母亲这样嘱咐:“你给我端住了,她不来,你也别去找她,啊?……你记住,这一关最重要,看看谁能撑住!反正,不能当她家的上门女婿,这样关家还有什么面子!”这话显得心机深沉,然而没有错,在中国婚姻本就是男女方两家的博弈场,玉琴后来的倒追恰被关母言中。再如,关家母亲替梁站长到林家说媒,不敢把实情向梁站长和盘托出,怕影响了自己求人办的事,于是说林老师碰巧不在家,又解释道:“梁站长,这事着急不得,就算林老师在家,怕是也不能马上就得了林家的准话,不管怎样,这事得容人家有个商量,我估摸大概一两天、两三天就有回话。我也不必再去问,凭你梁站长的地位,还攀他们林家不成?跟他们表明个意思也就够了,让他们自己掂量,问紧了反倒不好,梁站长你说是不是?”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机敏而厚道,梁站长只得坦然接受。当祖母说“关家的爷们都是疼女人、顺女人的”时,关家母亲以为此话暗怨她霸道,于是冷笑道:“您老说得是,不过,男人疼女人是应该的,男人该不该顺着女人就两说了。做女人的哪个不指望攀个有出息、有本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跟了这样的男人,女人要是不愿意顺着男人,那是她傻!”语带机锋,惹得老太太伤心起来,马上于心不忍,又喊大哥过来拿钱孝敬一下老祖宗,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关家母亲唯一一次显得犹疑不定,是在得知“我”和郭妹的恋情时:

“母亲坐了起来,俯身看着我,手按在我额头上,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真的是走不通,能走通吗?连条带亮的缝都看不到!但凡有一点希望,妈都想法替你做主,你是个最争气的,妈最不舍得为难你,但这事太难了……到时候你的哥哥们一个个都能跟你断绝了关系!那就是造孽啊!’”

这让“我”意识到亲情中包含的天生的残酷,实则是关、郭两家不断积累的矛盾的不可调和,类似罗密欧与朱丽叶之遭反对。母亲的受教育程度不能让她了解化干戈为玉帛的含义,乡村伦理教会她敢爱敢恨敢争愿忍,没有赋予她理性、平和及宽容,母爱也是有局限性的,止步于乡土即是这层意思。

三、运用白描手法的典型范本

白描手法是中国古代小说的常用手法。所谓白描,即不写背景,只突出主题;不求细微,只求传神;不尚华丽,务求朴实。我国“十七年文学”中的很多代表性作品大都采用此法,以肖像描写、对话描写为主,全无西方小说中的渲染铺垫;语言力求简洁、精确,没有长句、复句出现,且情节推进相对较快。与白描相对的,是深描,即外国文学中常见的以心理刻画为主的塑造方式。两种方式没有好坏之分,只有适用与否。具体到表现平民生活,白描手法有着一定的优势,《微水浮尘》显示出了作家灵石娴熟运用生活语言的功底。

母亲细瞅屋里的摆设:紧靠纸糊的窗户旁,是张铺着层破旧油布的床铺,铺上空空荡荡的,不见被褥,一只大黑箱子靠墙放着,旁边是两个同样黑乎乎的装粮食的瓦罐,顶上房梁裸露,电线绕了几圈,吊下一个光秃秃的灯泡,两边泥墙上贴着几张新年画,透出点新鲜气象。

只经“纸糊的”“空荡荡”“黑乎乎”“裸露”“光秃秃”几个词语堆叠,一个贫寒家庭的肮脏破旧形象就立在眼前。关家老大常去聚会的桃园曾养着一条狼狗,作者用了四个字来凸显狼狗的形象——立耳大犬,“立”是写狗的精神抖擞,“大”写其体型,一条硕壮威猛的大狗形象呼之欲出。写关家节衣缩食的那段日子,作者提到了那碗“香喷喷的葱油细汤面”“里面还放着一个白胖滑嫩的荷包蛋”,白胖滑嫩四个字内涵丰富——白写颜色、胖写形态、滑写手感、嫩写味道,真是色香味俱全,白描胜过彩绘。

她躲避着别人的注意,快速在自己的手心上写字,然后羞涩地悄悄给我看。上面写——明天我去林老师家,你去吗?我点头,她笑了,认真地看着我,我便使劲点头。她擦去字迹又写——有林老师,真好!我把钢笔拿过来,在自己的手上写个问句——明天几点去?她想了想,带着俏皮笑一笑,顺势用手指在我手心画个十字……

这是郭妹与“我”在火车上互表心迹,简洁无声却又震撼人心,令人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里列文与吉娣互诉衷肠的经典一幕。抒情之笔在全书中不多见,对火车的畅想属于优美的一节:

“火车,那是我小时候既熟悉又陌生的神奇之物,无论上学、玩耍、吃饭、睡觉,它昂首巍峨的身影和刺破青天的鸣响总是与我们每天的生活朝夕相伴。……我们不知道火车会跑多远,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不知道它们经过的地方和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但我们知道,在这个我们不知道有多大的世界,凡是我们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过的美好去处,唯有火车才能带我们去见到。在一路风光中朝一个崭新的世界奔去,坐在火车上的人是多么幸福啊!”

微水起波澜,浮尘蔽日天。放眼时代,哪个人又不是江河中的一滴水,风暴中的一粒尘呢?惟有文学能以超级望远镜都难做到的精细呈现这微小中的悲欢离合,因而也就把时代的印记储存于此,百千年后一切皆变幻,而文学依然鲜活,并因其鲜活而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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