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笑莹是华东师范大学2020级创意写作专业的一名学生,入学之前她已经发表过一些悬疑类型的小说在《萌芽》、《ONE》杂志电子版上。她写作的风格,用《萌芽》杂志社桂传良老师的话说,早期作品充满了夸张的情节和脑洞,当然这个评价未必是贬义,谁的青春时代不像一条肆意流淌的河流呢?
进入华东师范大学读书后,她提交给我的第一篇作品是《紫河车》,初稿结构尚未完备,大概受到她喜欢的时尚作品的影响,段落非常随意,但细节写得极为扎实,我被作品中的一些细节深深打动。比如小说中的女主角成宵丽面对弟弟成斌的婚礼,发出这样的感叹,所谓婚礼好像也只是在做一场戏,他们事先写好稿子,用平时不会用到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幸福,只会愈发显得不自然。中国式的婚礼上,最卖力的就是收了钱的司仪,其他的人都把婚礼当成一个“过场”,他们明白,更多的事是在婚礼之外完成的,真心觉得欢喜又大胆表露出来的,恐怕就只有抢玩具的孩童们了。其中的冷淡与机锋令人想起张爱玲的《鸿鸾禧》,在婚姻市场上,暴发户娄家的二乔、四美与家庭破败终于嫁出去的玉清,后者是荧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前者则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预告。再比如母亲去世后,父亲、弟弟等不及一样相继结婚,小说里使用的画外音是,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毫不含糊,就像火一样,攀上一点可燃物就不撒手。除了细节之外,小说在表现啼笑皆非和滑稽的场景上,有一种自然而慎重的不经意。为母亲扫墓的时候,成斌一边烧纸一边让母亲保佑自己的二胎母子平安,保佑姐姐快点找个姐夫。成宵丽就说,自己想工作顺利点,最好过几年能评上职称。这种滑稽的事态一本正经地在小说中呈现,有一种后劲十足的张力,让人陷入故事发生的环境中去,小县城的生活氛围,注重实际,人人都直奔主题,给那些心思细腻的人留下更狭窄的空间。
《紫河车》写的是小城大龄女青年的日常生活,背后隐隐约约是每一个小城女孩的成长“冒险”。童年时代被有男尊女卑观念的长辈不小心言语伤害,她默默吞咽但牢牢记在心里;父亲、弟弟任性挥洒着生命的能量,母亲积劳成疾去世,但很快被遗忘,但她固守着跟母亲的情感联系——养热带鱼和多肉植物;父亲再婚,弟弟生子,向她表白过的男生找到新欢,她在小城中越来越像一个局外人,被挤占艰难培育的自我空间。小说的结尾,成宵丽终于从隐忍、沮丧的情绪中出走,跟兴趣相投的群友结伴到上海去,“我明天去上海”一锤定音,拒绝继续妥协。小说的主题、故事的流线和结尾几经讨论,大致有了现在的样子,是一篇完成度很高的小说,几乎没有初写小说的青涩感,表现出一位熟手的精湛与从容。
“到上海去”既是水笑莹的现实经验,也是小说中主人公精神可能的寄托之地,还是后续她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结构,皖中地区出生的小镇、县城青年、务工人员,因为上学和工作的缘由,在上海展开当下的生活,过去和现在的结构特别清晰,二者又互为支撑。《去迪士尼》是写上海的生活,开端即是住家保姆徐美玉的相亲故事,在相亲故事中漫散出来的是她的一生。用徐美玉妈妈的话来说,人的一生就是不断被打上印记的过程,年少的谨慎与爱情,中年丧夫与备受约束,忙于赚钱养家失去与女儿亲近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做住家保姆,相亲可能是一场骗局,与亲家母无形的角力,等等,都在徐美玉的生活中不断按上戳记。看似一团麻的生活,被水笑莹调教得有一种秩序和整饬感,徐美玉紧紧守住自己的劳动能力和存款,“生计”是这部小说,也是徐美玉的稳定内核,尤其在上海这样一个生存压力摆上明面的社会空间中。如果说在《紫河车》中“上海”是一个精神空间,在《去迪士尼》《世纪大道的夜莺》《狸花猫》等作品中,上海就是一个生存空间,每个人都埋头为生活泅渡一个个难关。
水笑莹有一种可贵的能力,她的每部作品背后几乎都有社会新闻的影子,这是她自觉社会关切的表现,但她又能够做到化新闻事件于无形。《紫河车》是吃胎盘美容保养的新闻,《去迪士尼》是老年人相亲的问题,《百年好合》是冥婚的热搜事件,如果不仔细辨认,或者与水笑莹不熟悉,我们几乎感受不到这种新闻事件在小说中的存在,因为她体察人情世故的能力,体贴他人的共情力,对故事发生空间的熟悉,把涓滴意念绕成了一条丰饶的大河。《百年好合》中写到哥哥的坟墓,“这里地势算高,能看到不远处的大河滩,大河滩不是一条河,而是不间断的一片湖区,地势很平,湖水无边无际一般延伸着,太阳出来,水汽蒸发,在空气中留下透明的波动痕迹。四时常能看到鹭鸶成群飞在湖上,冬天还能看到北方飞来过冬的天鹅和大雁。再远处就是山的轮廓,但山很远,只在晴天才能看到。俊青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看了这么多年这种风景,俊明会不会觉得厌倦?”最后一句话真是神来之笔,那种殷切与真诚,让人似乎能听到作者对这个世界的喁喁私语,水笑莹小说中的世界是从各个维度打开的,有条不紊地奔赴一个目的地,以至于让人忘记她出发的地方,也就是小说的起点与灵感来源处,她灵巧地抹掉刻意的痕迹。
阅读水笑莹的作品,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位年长她很多的老师,而是她的一位朋友。实际上,在学校生活中,我一直把她看作一个年龄小我很多,但思想成熟的朋友,可以跟她随便说话,不需要任何顾忌。这也是我阅读她作品的感受,就像跟随一位成熟的朋友,听她娓娓道来前世今生的故事,看破人生的不堪与简陋,又去抚慰那些渴求的眼神。水笑莹的作品世界大于很多同龄人的经验和思想,借着文学的支援,靠着诚恳和热烈,也许她的心也是略大于整个宇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