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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9期|刘星元:云少年(节选)

2024-09-20 17:4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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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星元,一九八七年生,作品见于《十月》《花城》《天涯》《钟山》等,出版有散文集《小城的年轮》《大地契约》《尘与光》,曾获山东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


养蜂人的故乡长在腿上,他走到哪里,故乡就跟着他抵达哪里。只要能够到达的地方,养蜂人就不允许任何一朵花虚度春天,他们用货车载着自己的蜂箱和家当,绕过一座座山,越过一条条河,避开人口密集的城镇,直至将自己放逐到繁花盛开的静谧之境。

鄙乡三面环山,将四条河流、五座村庄、万亩土地搂在里面,形成了一处小小的盆地,只留下一个狭窄的缺口。山矮矮的,却足以阻截许多外来人的脚步,那些人走到山前,稍一掂量,就摇摇头回去了,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山后面是怎样的一处所在。养蜂人却不同,他们一路循着花香而来,甫一靠近缺口向着里面窥探,就下定了在此驻扎的心思——五颜六色的花铺满了整个盆地,却不见一只蜂虫忙碌其间,春风一吹,花香就沿着矮山的脊背翻涌、聚集,最后扑向了盆地的缺口,扑向了站在盆地缺口处的养蜂人,似乎这声势浩大的春天只为迎接他的到来。

盆地那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户养蜂人,谁先到达,谁就拥有了整个盆地的花蜜,盆地也就成了他驻足数月的故乡。每年草木返青时,都会有一批又一批的养蜂人到来,他们或孤身一人,或与搭档结伴,有的甚至携家带口,如旧日驱赶着牛羊追逐水草的游牧民族。可他们一旦发现其他养蜂人的踪迹,就会迅速转投别处,绝不拖泥带水。甚至,有些养蜂人连盆地还未进,只看到在花田里横冲直撞的蜜蜂,就会转身而去。

养蜂人会尽可能地选择在毗邻水源的地方落足,他把几十甚至上百个蜂箱从货车上搬下来排列好,才去为自己搭建帐篷。蜂箱被一行行、一列列地排开,如地里的玉米苗般向阳而生。我能听见诸多生灵发出的嗡嗡声,但我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它们感知到陌生人的存在,携着尾尖的利剑向我冲锋。我害怕且喜欢这些小小的生灵——整个盆地都在用花儿孕育甜蜜,而我却无法舔舐;它们一来,我就拥有了无数个灵巧的舌头,这些探向花蕊的舌头无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规矩,让收获在春天提前抵达。感谢这些生灵,是它们用最为朴素而生动的劳作告诉我,盆地是甜的,春天是甜的,我的少年时代也是甜的。

养蜂人刚安顿下来,就提着篮子挨家挨户地敲门。篮子里放着数十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内装着在上一个驻地收获的蜂蜜。吃人嘴软,村里人接受了他的蜜,他才能安心在此采更多更甜的蜜。

按照惯例,养蜂人会在盆地待上四五个月,之后,花期渐失,再待下去,蜜蜂们只能坐吃山空。这时候,养蜂人就会从县城货运站租来一台货车,拆掉帐篷,收拾行李,将蜂箱搬入车厢,如来时那般驶出盆地,继续寻找着值得落足的新故乡。养蜂人走了,如一朵云飘过盆地就无影无踪了。只有某处毗邻水源的土坡散落的碎骨头、摔碎的瓦罐以及缠住草木的塑料袋,还在妄图提醒常住盆地的人,他们的确曾在此停留。

或许只有我最在乎养蜂人的去留。蜜真甜啊,家中无人时,我就打开瓶盖,将筷子探下去再提上来,闭眼贪婪地舔舐筷身。许久之后有客到来,母亲想要为客人冲一碗蜂蜜水,却发现蜂蜜已所剩无几。挨打是不可避免的,但用一次皮肉之苦换取无数次的舌尖之甜,我觉得赚了。

美好就是这样,经历过,便会一直期待。我盼啊盼,盼走了夏天,盼走了秋天,盼走了冬天。在梦里,春天终于重新降临,养蜂人的货车从盆地的缺口驶入,车厢里摞满了蜂箱——他携带着我朝思暮想的甜蜜而来。

八岁那年的春天,除了养蜂人按照惯例赠予的蜂蜜,我还额外获得一瓶。那一瓶蜜是养蜂人的儿子专门送给我的,它独属于我,无须与任何人共享。我贪恋它的甜,又忧虑它的少,每次只在舌尖点上一小滴,这样就可以更为长久地拥有它。我随身带着那瓶蜜,生怕被其他人发现并夺取,然而在爬树摘槐花时,瓶子从口袋里滑出来,摔在了地上。瓶碎蜜淌,我趴在树杈上默默流泪,趴在另一个树杈上的丁云则不断安慰我,但那些安慰之辞没有一句能抚慰我的悲伤。直到丁云说:“不就是一瓶蜜嘛,我再送你一瓶。”我这才渐渐止住眼泪,因为我知道,作为养蜂人的儿子,他的确有能力兑现自己的承诺。

那年丁云十岁,他父亲给我家送蜂蜜时,他就跟在后面,而那时,我正在被父亲罚站。因为折断了邻居家植下不久的香椿树,父亲罚我面壁思过。我笔直地站着,以近乎贴着影壁墙的姿势。我的影子沿着墙壁铺开,它比我原本的身躯要矮一些,让我疑心有一截躯体还蜷窝于石砖与石砖之间的缝隙里,一时之间难以爬出来。我脚尖前有只蚂蚁在挣扎,它被沼泽困住了,始终难以脱身。那沼泽就是我的泪。不久前,我被父亲揪过来,他狠狠地踢了我几脚,眼泪就被我生产了出来。

春天里所有的事物都很快乐,除了被责罚的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几只不长眼的蚂蚁出现了,它们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奔跑着,一点儿也不体谅我的心情。不赞美就是反对,不体谅即是嘲弄——我气量狭小,仇恨一切不能共情者,决心要以自己的方式发泄委屈和愤恨。如天空祭出的巨锤,我一脚踏在了蚂蚁们的身上,再抬起脚,就看见两具蚁尸,其他的幸存者受了惊,四散而逃。灾难总是接踵而至,有一只蚂蚁在慌乱中闯进了我用眼泪打造的沼泽,和着泪水的泥土那么黏稠,困住了它小小的躯体。它努力向前奔爬,可怎么也拖不动粘连于身的泥。它本可以绕过沼泽的,只因太过慌张,就这样慌不择路地陷入了泪水浇铸的陷阱。

父亲总想自塑一副温润开明的形象,但他的儿子却时常闯祸,不给他这样的机会。教训儿女是他的责任,但他又是个要脸的人,每次都是在反锁着的院子里对我进行惩戒,骂我时压低声音,生怕被其他人看到听到。这就是那一天的场景了,对经常闯祸的我而言,若是养蜂人没有敲响院门,那日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是父亲最先听到的敲门声,他立刻警觉起来,将面壁思过的我扯到一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然后才去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孩子。看起来,大人与我父亲岁数大致相当,孩子则与我差不多年龄,我因此猜想,他们应该也是一对父子。那个大人在与父亲交谈,他说的并非我们这儿的口音,我听不大懂,就去看他身后的孩子。那孩子居然也正在往我这边看,两个孩子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看到他向我笑了笑,但是我却不想用同样的微笑回应他。我脸上还挂着风干的泪痕,它们流淌时一定曾裹挟着我脸上的泥土,画下了糟糕至极图案,我有理由相信,那个孩子的笑容里藏着尚未暴露的嘲讽。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那孩子就来找我玩了。我不愿搭理他。他虽未目睹我面壁思过,但完全可以从我脸上的泪痕猜测出我曾受过皮肉之苦,我不想与一个了解我窘迫秘密的人成为玩伴。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我虚晃一枪从他腋下钻过去,向着村外奔去,他也马上转头跟着我奔向了村外。他就像一条讨厌的尾巴,怎么甩都甩不掉。我累了,仰面躺在村外的斜坡上,大口喘气。那孩子也学着我,躺在旁边。喘息了一阵之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玻璃瓶,打开瓶盖,抿了一口。随后他从另一侧的口袋又拿出一个玻璃瓶,递给了我。我知道瓶子里面装着什么,告诉自己不能接,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瓶子。

丁云就这样用一小瓶蜂蜜俘虏了我。

丁云就像一只不知疲倦且满心好奇的小鹿,对我们这儿的什么都感到新鲜。

我折了一枝柳树嫩条儿,拧动树皮,使之与木芯脱离,做成一只柳哨,拿在嘴里吹出欢快的声响。他依葫芦画瓢也做出一只,对着我吹,却喷出了一口唾沫。我们俩嘴里叼着柳哨,模仿唢呐艺人的样子,时而摆动着身体向着天和地吹奏,时而昂首挺胸将尖厉的声音击向远方,所过之处,隐藏于树杈、沟渠、草垛里的麻雀纷纷受惊,几番起落,隐藏到更远的地方。我与丁云于持续的吹奏中相互对望,对驱赶麻雀的效果颇为满意,吹起柳哨便也愈发卖力。

我有时也会带着丁云去河里捉虾。河水浅而清,俯身观望,时常可见近乎透明的小虾悬于河石间的静水中,虽用腹足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水,但整个躯体看起来是静止的。小虾们貌似笨拙,实则机警,一旦察觉到危险,就会迅速弹射遁走。丁云不得要领,只要看到小虾就向前扑,虾没抓到,自己却一不小心踩在鹅卵石上,扑通一声摔进了河里。我笑,他也跟着笑,全不在乎自己浑身早已湿透。我们点燃捡来的干枯树枝,将串在竹签上的小虾架在火上烧烤,不时撒下从家里偷出的盐粒,小虾们散发着微微的腥味,可是真香啊,香到一次次驱使我们冒犯河水的领地。

那时候盆地闭塞,唯一出入盆地的道路也狭窄,很少看到新颖的景象,一旦出现一台行驶的汽车,无论在玩什么游戏,我与丁云都会迅速向着道路奔去,在汽车的必经之处站好,从它驶过我们的那一刻开始,就使劲嗅吸它排出的好闻的汽油味儿。甚至,我们还会追着汽车跑上一会儿,希望口鼻中的汽油味儿能更持久一些。汽车卷着灰尘,很快就爬出了盆地,不能再追了,我们俩就这样并排站在道路中间,怔怔地目送它离去,心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落寞。

我八岁了,许多游戏早已玩腻,但丁云的加入却让我感受到重复操作这些游戏的快乐——我隐隐发觉,他虽然比我大一岁多,但似乎很崇拜我,这种感受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诱惑着我更为卖力地带着他玩耍。我带着他尿滋蚁巢、火烧蜂窝、鞭抽鸭鹅……在我和丁云看来,这些游戏是悦己的、好玩的、有意思的。许多年后,我儿子开始在游戏里习练生活的经验,我在对他的观察中体悟到,纯真并非没有杂质,美德不是单一制品,看似美好的事物内部,或许就隐藏着小剂量的残忍。以儿子为镜,我照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才发觉“残忍”早就在我身上萌芽了。

可是当时,我的确从小生灵们的苦痛中体会到了难以名状的欢悦,作为同谋,我确信丁云也是快乐的。但与我不同的是,丁云却对蜜蜂十分爱惜,甚至爱惜到不惜与我翻脸的地步。某次我特意用网兜罩住一只蜜蜂,想让它也体会一下蜻蜓遭受的痛苦,丁云却一把扯开网兜,放走了蜜蜂。因为这事,他竟整整一个下午都不搭理我。还有一日,我和丁云正在池塘边比赛钓鱼,风雨突起,我们被迫中止了游戏,各自回家。第二天风和日丽,我们一起去果园里玩儿,昨天还悬于枝头的花朵已散落于地面,在落花之间,我们发现了几只蜜蜂的尸体。丁云蹲下身子,将它们一个个地捡起来,用手挖了个坑,埋了进去。当发现有一只蜜蜂还活着,只是不能振翅而飞时,他用双手笼着那只小可怜,似遗忘了我一般,径直向着自家的帐篷走去。

我想起了自己养的鸡雏。春天里,总有陌生人骑着自行车来到盆地,后座上固定着一个巨大的笼筐,里面装着数百只小鸡雏。鸡雏可以赊,卖鸡雏的人将每一桩生意都记在本子上,到了第二年再来卖鸡雏的时候才收账。数百只鸡雏挨挨挤挤地塞在笼筐里,各种颜色都有;它们的叫声尖尖弱弱的,茸毛软软暖暖的,让人心生怜爱。我多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啊,每次都央求母亲多赊一些。为了配得上对它们的喜欢,我每天都会去野外挖苦菜,用菜刀切得细碎,与清水、小米和在一起,希望博得鸡雏们的青睐。饶是如此,时不时就会有几只鸡雏死去,等到熬过它们最娇弱的时日,幸存的已不过十之三四。那时候,每死掉一只鸡雏,我就会难过许久。

那天我远远地跟在丁云身后,直到看见他到达自家的帐篷,才止住脚步。想起那些死去的鸡雏,想到被丁云笼在手心的蜜蜂,我突然觉得,他与我就应该是一对好朋友,而且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丁云与他父亲一样,说一口我之前从未接触过的话,刚开始听不懂,后来慢慢适应,居然能猜出八九分了。语言的重要性凸显出来后,我才发觉,丁云其实是个健谈且多闻的少年。

丁云说,有一种植物开出的花是金黄色的,它们就如一张用带着香味的洗衣粉洗过的毯子,铺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比天空还要辽阔;丁云说,有一条很宽很宽的大河,比一百条我们面前的小河加在一起还要宽,他坐在货车里,从河这岸到达河那岸,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久到能睡一个长长的觉;丁云说,在南方的一片树林里,趴着一只巨大的石头乌龟,龟背上驮着一个高高的石碑,上面刻着许多好看的花纹和坑坑洼洼的字。还有长得像猪一样的鱼、比手臂还要粗的蛇、顶着弯曲的大鼻子的虫子……

我记不清丁云具体是怎样描述这些事物的了,因此在转述时动用了成人化的语言。我并非要客观复述往昔,而是想借此叙说,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每一种都是八岁的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于是我确信它们都是丁云编出来的。可是许多年后,我见到了油菜花、见到了长江、见到了驮碑的赑屃、见到了越来越多丁云描述过的事物,它们在生活里逐个应验了。如今想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丁云是我的启蒙老师,让我提前知晓了外面有很多超出我经验范围的东西,只是我如坐井之蛙,偶尔看到有几朵云卧在高处,便以为那就是全部的天空了。

事实上,那时的我既希望丁云多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又总会在他讲述完之后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当时的我明知道丁云“谎话连篇”,但又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说的那些东西的确很有意思。至于非要露出不屑之色,是因为我一直在与他暗暗较劲儿——成人世界的规则,皆是对童年秩序的升级完善,当时的我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谁懂得越多,谁就可以在交往中对许多决定占据更多的主动权。自卑作祟,我不愿承认丁云见多识广的优点。

丁云给我讲述了那么多新奇的事物,却从未聊起过自己的家庭。有一次,母亲给我做了一件新衣服,我穿着新衣服在他面前显摆,一口一句我娘怎么怎么好,刚开始他还附和两句,某一刻之后,他突然起身,向着帐篷走去,任我如何喊他,他却再也不搭理我了。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来找我玩,并且悄悄告诉了我他的秘密。

他说他从小就没有母亲。奶奶告诉他,在他两岁多一点儿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起去外地养蜂,某日父亲一觉醒来,母亲就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父亲报了警,但始终没有一点儿消息。那年父亲孤零零一个人回到老家,消沉了两年后,才重整旗鼓,再次踏上了追逐春天和花讯的旅途。丁云六岁时的秋天,奶奶因病去世,父亲从外地赶回来奔丧,之后就将他带了出来。父子俩从此四处漂泊,到了哪里,就把哪里当作自己的家。他才十岁,就已跟着父亲去过很多地方,他们沿着春天的足迹一路向北,又循着气温的变化一直向南,齐家沟、王家庄、官营……他们的驻足地,我一个都没听说过。直到他提到有个地方叫“孟家庄”时,我顿时兴奋起来,说我去过,我姑姑家就在那里。丁云却说不是我说的孟家庄,而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靠近大海,到了晚上,海水拍打着海岸,像是一头大怪物在那儿哭,吓得他紧紧裹着被子。丁云还谈到他的父亲——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因为从小与奶奶一起生活,他对一直漂泊在外的父亲是陌生的,陌生到“爸爸”只是一个名词,当他六岁被父亲带走时,他甚至以为钳住他手腕的人就是奶奶常说的人贩子,他大哭,却无法挣脱。

“你不爱你爸爸?”

“我不知道。”丁云抠着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很好。”

晚上给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听完,说小孩子懂什么,就转身忙别的去了。自那之后,母亲时常留丁云在我家里吃饭,对丁云说话似乎也比以前更温柔了。

此时回想起来,我才体会到,丁云可能比我更自卑。他之所以乐于讲述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更多的是自尊心在作祟,他用自己的见闻弥补着缺失的东西,掩饰着疤痕。可他又怕我嘲笑他、无视他、丢弃他,于是不惜自曝秘密,讨好般维持着友谊。然而创伤深邃,即便是在陌生的异地,疼痛感依然会在孤寂时现身,如尖利的锥子,直插他羸弱的漂泊之身。

与丁云相识不久后的一天,母亲交给我一个自己缝制的书包,送我去上学。

学校就在村头,距离我家不过二三百米。虽称为学校,其实只不过是个教学点,拢共三间瓦房,只有一位老师,只开设小学一年级的课程。早就过了入学时间,我属于插班,到了下个学期才能正式入学。或许是因为与母亲沾亲带故,尽管我不属于正式的学生,老师却一视同仁,有时候甚至单独给我补课。我原以为上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但在手心遭受了柳条的特殊照顾后,才发现自己是那么讨厌老师,讨厌学校。

那段时间,我甚至还讨厌起了丁云。他时常骑在学校的矮墙上跟我打招呼,我不想理他,因为我正在按照老师的要求书写拼音字母,一旦回应了他,势必又会遭受柳条的特殊照顾。丁云见我不理他,便愈发嚣张,向着教室一直喊我的名字,老师不得不时不时地走出教室训斥他。老师几步跨出房门,目光暂时离开我,我就会迅速将脑袋扭向丁云所在的方向,看到丁云在老师的斥责声中快速跳下矮墙,不见了踪迹。然而等到老师刚走进教室,丁云的喊叫声又会再一次响起来。

丁云惹恼了老师,但他抓不到丁云,就将恼怒发泄到我身上,谁让丁云喊的是我的名字呢!老师频繁让我站起来读拼音字母,让我默写生字,让我擦黑板,稍不如意,就会罚我的站。丁云只要看到我被惩罚,就会哈哈大笑。我盘算着,放学后一定要找丁云兴师问罪。他年龄虽比我大,个头却并不比我高,我自信能够打得过他。可每次气势汹汹去找他,他都笑脸相迎。我自然不会因为一张笑脸就宽恕他,可他有绝招——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蜜,打开瓶盖,将一滴黏稠的液体滴在我手心。我舔舐着,不好再与他计较什么。

有几次,我发现丁云偷偷翻看我的课本,他不认识字,只是欣赏里面的插图。他看得那样仔细,甚至还把卷了的页码抚平。某个周末,他很早就来找我,用力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兴奋地说:“我爸说了,到了秋天就送我回老家上学。”我迷迷糊糊地答应着,一侧身又躺到床上。他显然对我的态度很不满,再次将我拉起,大声重复着刚才的话。等我上了小学二年级,才逐渐体会到他当时的心情。自始至终他都向往着学校,之前的诸多叛逆行为,其实是亲近学校的一种方式,类似于我将苍耳子撒在某位女生的身上——我喜欢她,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表达,最后选择了最为极端的一种:伤害。

丁云说父亲许诺他上学的前提是挣了钱,怎么样才算挣了钱呢?或许就是多收获一点儿蜂蜜吧。可是那年,盆地的气候对养蜂人并不友好,一直多风,大风披着夜色奔驰,自盆地的缺口处长驱直入,许多花儿被吹落枝头,贴着地面滚爬。花朵一少,蜜蜂就闲了下来;蜜蜂一闲,养蜂人就慌了。村里的邱爷爷亦养蜂,许多年前有养蜂人在此驻扎,走时有一些还在野外奔波的蜂没来得及跟上,就聚到了果园里的树枝间,路过的邱爷爷用一锨土扑下来,再用抹着红糖水的笊篱将它们引到一处。他将蜜蜂放进固定于墙头的陶罐,用草屑和泥封住罐口,底部钻了一个小孔,供蜜蜂出入,却可以阻止躯体稍大的蜂王逃亡。自从养了蜜蜂后,他就开始敌视外来的养蜂人,在他看来,盆地的花蜜是有数的,别人的蜜蜂多采了,他的蜜蜂就会采得少。气候不好的时候,这样的心思尤甚。

那年的大风不仅吹落了许多花朵,还把邱爷爷的陶罐吹落了墙头,罐破蜜溅,蜜蜂跑得一干二净。看到丁云家的蜂箱完好,邱爷爷酸了心,散布消息,非说自家的蜜蜂一定是跑到那里面去了。丁云的父亲听说了,知道自己是外地人,谁也得罪不起,索性送给邱爷爷一窝蜂。自那之后的数年间,邱爷爷再未说过养蜂人的不是,他甚至还主动接触养蜂人,向他们请教养蜂知识。

世间的事真是蹊跷啊,数年之后,邱爷爷的女儿跟着一个来盆地养蜂的人跑了,一气之下,他摔坏了自己视若珍宝的陶罐。无家可归的蜜蜂们聚拢于不远处的树枝,他就用鞭子驱赶,那群蜜蜂起落数次,终于不堪其扰,自此飞得无影无踪。从那之后,邱爷爷再也没养过蜂。那一年,邱爷爷几乎把所有来过盆地的养蜂人骂了个遍,其中自然少不了丁云和他父亲。他说丁云的父亲没能耐,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居然让自己的婆娘跑了;说丁云长得贼眉鼠眼,小小年纪就没人管教,长大了也不是好东西。我替丁云感到难受,想为他出一口气,于是趁着无人发觉,向着邱爷爷的院子里扔了几块石头,就迅速逃跑了。我体会到了快要溢出身体的复仇的快感,继而又体悟到爬满全身的落寞,但无论是快感还是落寞,都无人与我分享:干这事的时候,丁云已经离开了。

丁云、丁云,人如其名——他似一朵云,在这儿短暂地歇了歇脚,就轻轻地飘向了远方,飘向了更为广阔的天空,飘向了那些诞生稀奇古怪事物的地方。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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