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郑皓文,2006年出生于天津,现就读于兰州大学。14岁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散文发表于《青年文摘》《中国校园文学》《天津文学》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
章化走出来,渔网晾在横亘屋顶的木杆上,水沥沥拉拉,地上的土像面团一样发起来。渔网很硬很重。他扛着走到一片死黑的鱼塘边。网没撒开,他不太会撒,拉上来都是纠缠不清的水草,泛着银光,彼此牵扯哀号。他又费了很长时间把水草清理干净。他把网子挂好,然后回到自己床上。父亲的鼾声猛停。
章氏族民带着许多包袱往祠堂赶,布包袱打开,露出一把黑檀椅子。他们把椅子来回擦拭三次,坐在角落,攥着布,用手指来回捻。今年秋日格外冷。陈氏也马上到,陈氏族民抱着个包袱跑来,也是一把檀木椅子,色泽清沉一些,做工也精致。他们掏出各自的布来,也是擦三遍,也是坐在角落搓手。两边先来的轿子里盛祭果和猪头、羊头。
太阳出来依然很冷,晾网子的地面没干,踩上去发滑。父亲伸展身体,整个人高了一块儿。他把渔网扔到三轮车里,慢慢悠悠骑。父亲坐在三轮车里颠蹬,眼前所视一切都难以避免地上下运动拉长成柱。他远远看见鱼塘旁边冰冷的土地上有一大团水草,里面长出很多银柱子。他停下车,银柱子变成银点。他走去看。
水草之间塞着满满的鱼苗,梆硬,像土里常能发现的箭镞。
章化被冲回家里的父亲暴打,他把鱼缸搬到院子外给金鱼晒太阳,看见父亲从他离开的方向飞驰而来,像一匹从远古逃离出来的悍马。他不禁为父亲感到骄傲。下一秒,他为之骄傲的粗厚的手掌落到他的脸上。
章化护住鱼缸,父亲伸过两条细瘦而像鲇鱼一样莫名有力的胳膊,一顶章化,他和鱼缸一起倒在地上,肘窝被鱼缸边缘剐出一道深邃的伤口。他把脸贴在地上,他没想到地上如此冰冷,而父亲只需看一眼就知道是多凉,根本不需把脸贴在地上。金鱼在仅存的缸底水里开合着两瓣薄得透光的唇,顺着脑袋向前蹦。章化躺着,那鱼正在往天上走,去它永远去不到的地方。
听说祭祀出了问题。章氏族民回来了,呼哧带喘地在那颇为壮阔的土楼里跑进跑出。族长在里面唉声叹气,他的气息已然比不过半夜的蚊子,双层大袍子下伸出两只细得看不见的白手,混沌地摇动。然后年富力强的族民就集结成团,分搓成线涌出土楼,向各户人家散去。父亲把眼神从章化身上移开,自门缝里往外一瞥。他默默地向屋里走去。走出来时手里捏着几张票子,破烂得不可思议,好像是刚从哪处野地里自行生长出来的。他杵在门前等待族民来敲门,一动不动,好像自己也刚从土里长出来。族民敲门,他飞快把门拉开,飞快地把破票子塞到族民手里,然后定定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敲开章化家门的是一个年轻人,长着极幼稚的一张脸,眼里什么也没流露。他伸起一根饱满的手指翻了翻手里那团破烂,说,就这些?
父亲没说话。年轻人翻眼皮瞄了一眼父亲,转身走了。临走前他短暂地注意到了章化,章化正躺在地上,看一条濒死的金鱼走路。父亲转身回屋,那些鱼苗大肆活跃,窜来窜去,那场景马上就要把他的脑子撑爆。
章化对于上学没有什么印象,他离开校园已经是四年前了。他只记得教室只有前门没有后门,出行十分不便,后来一个同学向他家长绘声绘色地描摹学生挤在门口的惨状,那家长召集十余个亲戚同僚手提铁铲铁耙翻墙进入学校。后来那学生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教室后侧悄无声息地多了一扇门。这对于章化来说什么也意味不了。四年前他父亲提着网子往教室外一站,那网子上还滴着水,他就被接走,再也无法进来。他莫名其妙。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但章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学到,因为第一次到这里时他也是莫名其妙,那天父亲手里也提着网子,网子上的水淋了一路。父亲掐着他胳膊,掐得可疼。
章化跟着父亲往家走,路上有只很小的蟋蟀,他跑两步去追,捏到手里,发现是油葫芦,沉默,长得比蟋蟀还像蟋蟀。他把手垂下使其自然滑落,向前迈步,那油葫芦斜腿一跳,正好跳到他脚下,“咯吱咯吱”。他把眼神移开,父亲正远远地站在路中央,影子把路劈成两半。他赶上父亲。
父亲转身,把手摁在他肩上。父亲扭头继续前行。他跟上。
别动,父亲说。
在回家之前,章化需要找到自己用来吃饭的活计。他在横七竖八的屋落中时快时慢地穿行。
父亲把鱼包起来烤,用筷子撕成块,就着黄昏捅进肚子里。
打鼾打得正激烈,他听见一些响动。他微睁开眼,用了几秒看见章化站在面前,手里拿着直的弯的什么东西,像是工具。他闭上眼继续睡。第二天他看清了,是一把木工锯子。
此后的一年里章化一次也没动过那把锯子。他天天去师傅那里,师傅不让他动锯子,只让他端茶、倒水、收拾屋子,让他看他干活。第二年他第一次碰到了木料。第二年过去一半,他第一次自己做成一件木器——小椅子,半个屁股大。第三年过去,他能做桌子、柜子和棺材。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会了。他打的第一口棺材是打给师傅的。
金鱼最后蹦跶两下,不再动。在章化眼里,它放弃了向上走的机会。他慢慢把脸从地上移开,与他的脸接触的那一小块地面拥有了自己的体温,成了个小章化,踢踢踏踏去寻找人生。他看向屋内。父亲坐在屋里,两只手扒在脑袋上,好像有什么事想不明白。父亲的肋条子迫不及待地要冲出来狂舞。
章化用手掌包裹起那条金鱼,走出家门。族民从各家里零零散散地跑出来,汇集成线,钻回土楼。那条金鱼好像还在搏动。他拾起来看,并没有,金鱼鼓胀的肚子被挤出些东西来,糊在手上。他不再用手攥它,只用两个指甲尖掐住两岔鱼尾的其中一岔。到了鱼塘边,他甩手把鱼扔进去,却只和水面挥了挥手,鱼已经不知道掉在路上哪了。
每隔几天,章化就独自走向野山去寻找木料,那里有极好的木料,比富裕人家拿来定做的料好几倍。他在清晨独自带着把伶俐的小斧头上山,天黑下来,手里还只是那把斧子。他只看,从不去砍。
听说族长在深夜发出细如蚊子的最后的咳嗽。土楼里哭声震天,细细分辨能听出成千上万的女声,从女婴到老妪,涵盖全部年龄。年轻力壮的族民再次在土楼里忙来忙去,灯火一会儿点起来,一会儿又被熄灭。终于,他们又一次聚集成团,分搓成线涌出土楼,飞快向各户人家散去。章化上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是把整壶开水浇进蚂蚁窝里,那窝蚂蚁四处喷溅,焕发出最蓬勃的生命力,然后各自死去。
章化家的门很不自然地被冲开,门外是十个年轻人。没有那个幼稚脸男人。他们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大团票子,彼此紧密地贴合。章化回头,父亲躺在床上,好像下一个要死的就是他。
章化被那些人围拢着走进土楼。他们围得十分密实,他看不见外面的任何东西。他们似乎经过了一条极长的走廊。那些人散开,他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黑。
一根蜡烛缓缓从一角引亮。章化举起蜡烛往视线中间靠拢,眼前出现一条由光滑棱角反射烛焰形成的金线。他伸手一摸。他感到熟悉,他曾在野山隔着粗糙的树皮抚摸过无数次。一阵丁零当啷,他的工具被扔到脚下,然后是门轰响。
他和这副棺材独处了很久。他吃了别人送来的四顿饭,所以大概是两天。他从那间屋子钻出来时眼前一片模糊。蜡烛熄灭过九次。最后一次熄灭时棺材已经完工,他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黑暗呆滞了很久,最后无声地躺进去试了试。族长比他矮不少,他的小腿只能挂在外面。他闻到那股梦寐以求的古木香,香气在他脑中画篆字纹。
章化极慢地走。他头一回走这条路,路不认识他,排斥地把他的脚往前推,他感觉自己越走越快了。这里比家门口的路通达,家门口的路从东指到西,东西面的光线岔着走,阴沉,雨水稍足些地面就浮囊,一踩一腿泥。他觉得自己走过这种棉花样的地面不下几百次了。雨一停,地面用上半天光景就紧实如初,像一位哺乳过五个孩子的疲劳的母亲梦见自己重返少女。他的腿在里面搅来搅去,长此以往,他觉得那土里也许掺着微量的他,他身体里也掺着微量的家门口的土。那点土会不会在某天晚上从他小腿肚里渗出来,在少有的自由时光里飘浮在空中呢?
章化远远地看,想看到那条路。他看见一群人。他用或轻或重的力气把一排排肩头扒开。最后一个骨贴着皮十分坚硬的肩膀他怎么也扒不开。他绕过去。
一个穿着血红衣裳的女人立在他家里,身姿婀娜,血红衣裳很薄,稍微有点板直。她戴一顶草帽,帽檐很宽,覆盖血红薄纱。尖细的手里提一长条物,形如一把长剑。章化眨了眨眼,他很少看见艳色,弄得他的眼睛很不舒服。女人向他身后看,她的眼神直直地透穿章化。
父亲若有所思地站在地上,章化稍稍惊讶,因为刚才他扳不动的肩膀就是父亲的。有人走开了,剩下的人自动往里缩紧了点,章化感到局促,然后不解自己为何感到局促。他听到一声鸟鸣。
你过来。
他被带到女人身边,身边是空气搀扶,带来一点香气,和鸡屎味混到一起。然而没有,鸡屎的味道可以忽略不计,香气很纯净。女人说,你是他儿子?长这么大了。微笑浅浅浮起来,像指甲不小心蹭到未干的泥土。章化回头,那个父亲还是站着,阖着眼,好像回忆很多过后的轻巧小憩。
章化跟在女人后面进屋,她找了一块地方坐下。章化抬头打量身边,可这里不过是自己家。女人说话很稳定,稳定得像是把话放在地上再推给他。女人大概在讲过去的事,讲一种叫历史的东西,关于章陈两家,关于身世和纠缠。章化没怎么听,他把时间用在摸清楚当前的状况上,然而他费尽心思也摸不清。他总忍不住要去看外面的父亲,他想起来上次父亲为了鱼苗打他,他差不多成年了,也学了活计来养活自己,但父亲还是像他小时候一样打他。他杀死了几百条鱼苗,上千,也许更多。他看父亲把手里死透的鱼苗慢慢捏碎,捏成汁水,撅起嘴唇嘬吸。他又把手凑到章化嘴边。章化去尝了他父亲的味道、他家的味道、村子的味道、他的味道,那是一摊腥汤,散发凄惨的、半腐烂的香甜味道。
女人说完了,站起身来。她满怀期待地看着章化。章化满怀疑惑地看着她。
于是女人一言不发地走出他家,扶着长剑走进土楼。里面传出尖叫。
父亲慢吞吞地走回屋子,倒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
章化在床上翻覆一晚,清早时爬起来走到土楼前。土楼还是原来面貌,和一个刚享受高品质睡眠醒来睡眼惺忪的人一样毫无保留,毫无故事。女人走进去,没再出来,好像一块石头不小心滚落湍急的河流。四个族民两两站在门前,门内有人走来走去,嘈杂声很大。章化看见土楼排泄出一长条花花绿绿的、发出凄凄惨惨声音的队伍。这支队伍蠕动过村口,村民打开家门,父亲也拉开门,迎接它到来,恭送它离开,没事人一样回去了。那个棺材嵌在队伍里,锃光瓦亮。
一只麦色狗瘸瘸地跟在队伍后面,去叼唢呐手的脚跟,把他也弄得一瘸一拐。唢呐手面不改色,猛甩后跟,狗腾空划出较完美曲线落地。队伍向野山进发。狗翻身,瘸得更厉害,往章化家门口挪。章化把狗引过门槛,在家里只有半馊的小鱼,他扔过去,那狗竟也嚼吃。唢呐手鞋很板硬,狗鼻尖被削去一小块,露着嫩肉,章化撮点木屑撒上,狗不住打抖。他留狗在家住了几天,狗一次也没叫,鼻尖流脓,脓尽一层薄皮附于伤口,远看还是缺一块。他把狗放走,那狗瘸得很难看。族民把族长埋在野山,章化三个月不能上山。他再去时,树都被整齐地砍走,树桩星星点点分布,好像青春痘。
听说新族长坐上了那把黑檀椅子。新族长是幼稚脸男人,章化当然不知道,那次敲门收钱是他们唯一一次相遇。土楼也没有任何变化,井然有序,晚上灯火很亮。幼稚脸男人很快向陈氏族长发出邀请,再议祭祀分配事宜。
轮到村民之间大嚼舌头时,距离事情发生大概要过去两到三天。不论如何,幼稚脸男人杀死陈氏族长已然板上钉钉,至于是他亲自动手还是族民群起众说纷纭。大多说是族长自己从怀里掏出刀刺进旁边羸弱的胸口的。章化从议论声中穿过,走回家里,父亲死在屋内,可是还留有呼吸起伏,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去打鱼了。有人飞一样回来了,土楼喧闹一片,族民向陈氏聚居地飞去。失了队列的秩序井然。
章化十分短暂地看见这些景象,他刚把脸贴在门上,头发就被一股很坚硬的力量揪住了。他父亲又打了他一顿。章化感觉父亲的手一定比他的骨头还硬,落到身上必瘀青一片,留下数月的隐痛。他的脸又贴在地面上了,地面一天比一天冷,马上就要入冬了。父亲打到一半又回到屋里继续死去。
章化无来由地被打了一顿,他再次把脸贴到门缝旁,门缝上一根极长的木刺正好扎进伤口。他猛地把脸移开,他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从门缝看到几个章氏族民兴高采烈地跑着,手里满是大小物件,一根金条夹在指头之间摇摇欲坠。章化爬起来,掸了掸土。他所认识的一切对他来说是如此遥远而没有任何关系。
他走到床前把父亲拽起来。父亲轻轻地挂在他的小臂上,不重不轻,他不由得想起那次偷偷拿渔网半夜去打鱼,之前他顶多用手攥攥滴答着水的粗糙的渔线,或者把手指伸进网眼里勾一勾。渔网比他想象得沉,漂浮在他前方。他提着父亲向稻田移动。一路上族民横冲直撞,有个人与章化撞了满怀,正把父亲夹在中间,那人一拧身子又跑走了。父亲安详地继续存在着,像一块暴露在外煮得紧实的肉馅。那个人指缝里掉出来什么,大概是戒指,嵌在泥地里,露出半弧形,反射出灿烂的光芒。章化踏上去。
稻田里散发着湿润的香气,一丝丝从泥水下钻出来,很浓。水汽形成罩子,远处的声音被浸泡过,“呜呜噜噜”听不清。稻苗惺忪地立着,泥水冰凉。章化松手,父亲直挺挺地倒在那片稻子里,稻子颓然倒下,四下放射。父亲的脸在泥水里一动不动。章化盯着。水里绽放出来一个小气泡,贴着父亲的脸飞到泥水表面。又一个。两个气泡抱在一起,彼此相爱。章化去身上搜寻工具。他忘带了,只好再回家一趟。
章化带着那把干练的小斧子再次爬上田,他找了一会儿才看到父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过身来了,泥水顺着脸往下流。章化像平时砍柴那样,把斧子揳进父亲的左肩。他的手感到一股新奇的感觉,来自肩骨的共振和肌肉的排斥力。血液涌出来,释放出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奔流而去。章化又在右肩上砍了一斧,使两个断口组成“V”字。两条河流交缠着走向远方。
河流提前汇入了一片深红的湖泊。章化扫过重重稻穗,那片壮美的湖泊展现在他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成群的发出耳鸣声的苍蝇,颇为壮观,好像一块飘游的黑色丝绸。血红湖泊里血红衣裳很薄,草帽的帽檐很宽,覆盖血红薄纱。章化眨了眨眼。剑被扔在剑鞘旁,折成两半。女人和腐烂的泥水混在一起,平摊开来,向四面八方扩散漫延,稻田敷上红色,令人眼前明亮。
狗从高耸的稻穗间开辟出一条路钻出来,四条腿上沾满淤泥,只剩大半拉的鼻头耸动,嘴里叼着一只勉强能辨的尖细的手。章化猛地对折身体。
狗腿上新鲜通红的肌肉仍在不住跳动,雪白的肌腱和麦色的毛贴在上面,肌肉泛着湿润的光泽。章化“扑哧扑哧”咬了一口,血是浓重的腥味、骚味,掺杂丝丝香甜。狗反抗时咬住他的手,多出一排深邃的洞,现在还在不住流血。章化又咬了一口,再对准那排洞嘬出一口自己的血来,狗和他的混在一处了,不会再分离。苍蝇循血腥伏在水面,幸福地淹死,仰躺在血块旁,血块在表面融化,构建惨淡可爱的花纹。章化捧起一口喝下去,土、父亲、女人、狗,他们纠缠不清,血液流在一处,凝结成一个整体,不再区分彼此。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遥远。章化望向村庄,他远远地能看到火光,远远地能听到嘶喊,温度在升高,把脚下的田地、泥水煮沸,把村庄煮沸,把狗煮沸,章化融化在里面,搅和成一大锅散发浓烈气味的腥汤。在章化遥远神秘的记忆里,父亲有一次熬鱼汤忘记放盐,那是多么香甜而遗憾的味道。
章化躺在血水里,伸出五根手指挡住阳光,和煦温柔的阳光倾泻而下,被他的手阻截成若干份,分散到美丽而妙不可言的幻象中,给予这里无限的欢乐、宁静与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