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已出版长篇小说《每天挖地不止》等四十部著作,现居福州。
一
丹梅拨出手机,对方接起,是个女声:“你好。”
丹梅心想,我不太好。她伸出食指正要摁下屏幕下方那个红色圆圈,又猛地停住。“您哪位?”她问。对方有五六秒的沉默。“我叫珊珊。有事?”声音明显提高了一些,居然有几分亢奋。丹梅长吸一口气,又悄悄吐掉,然后挂断了电话。
长到四十二岁丹梅才发现自己对数字有特殊能力,现在六十二岁了,中间这二十年,她数次错愕,但也没深究,就丢脑后了。比如她最早也学别人用小本子记电话号码,到需要拨打时,先习惯性地拿出本子,刚动手翻,脑中立即有一串数字非常清晰地划过,还一闪一闪地亮着。算不算雕虫小技?她觉得是。偶尔一两次丈夫陈德恰好在旁边,似乎有点意外,但什么都没说,应该也没太在意。倒是儿子曾很不解,为什么每次期末成绩出来,刚把各单科分数说出,丹梅在一秒钟内就把总分报出来了。儿子以为是老师告诉她了,她摇头。儿子不信。她不认为这有什么好解释的,笑笑。儿子初中毕业后去新加坡读高中,大学以及硕博都在美国读,如今在硅谷工作,几年才飞回来一次,嘻嘻哈哈说起往事时,如果调侃起自己小时候读书不上心,考试很渣,丹梅就会随口道出某次某科的成绩。儿子不承认曾考过那么丢人的成绩,一旦较真了,丹梅就翻开樟木箱,那里专门收集儿子用过的旧物,课本、作业簿、日记本之类,找出刚刚说的试卷,标在上面的成绩一分不少一分不多。陈德好歹是本科毕业的,她只有高中学历,全家学历最低。跨出中学校门时十六岁,还不知数学中的正负数为何物。从小学到中学她一直在文艺宣传队跳舞,各民族舞都跳,芭蕾也跳,《北风吹》她是喜儿,《洗衣歌》她是小卓嘎,《草原女民兵》她是旗手,总之都是领舞,每天被要求加练,演出又连绵不断,时间都被占满了。当时玩得爽,报应最终却来了,大学想都不用想,两年后招工进市漆器厂,当起一个月十八元工资的学徒工。刚进厂时,她鼻子没法接受樟脑油的味道,喷嚏一个接一个打。但稀释大漆都得用樟脑油,逃无可逃,慢慢就接受了,吸进去渐渐一口口觉得香。但没香几年,厂却倒闭了——这是后话。
进厂第八年,她可以非常熟练地坐在车间工位上给花瓶和果盘贴蛋壳、刷底漆时,忽然在妹妹丹桃的婚礼上认识了中学美术老师陈德,他是新郎庄明的同学,深栗色头发,微卷,皮肤白得像欧洲人。丹梅纤细高挑,小头小脸小肩小屁股,但黑。她羡慕白,那天就多看了陈德两眼。婚礼过后第二天,丹桃夫妻回娘家时,就把比丹梅小三岁的陈德也一起带来了。庄明认为,丹梅多看的那两眼是有春意的。丹梅辩解说没有。庄明说那现在有了。转过身他问陈德的意思,陈德笑笑,说听你的。新婚的丹桃比丹梅小四岁,这时站一旁满脸红扑扑的起哄,说那太好了,就定下来吧。后来真的就定了,按庄明的说法,陈德对丹梅是一见钟情,陈德却辩解道庄明对他说的正相反,是丹梅对他一见钟情。事已至此,最终的结局反正都是洞房。也可以说,丹梅的婚姻其实是庄明和丹桃一手缔造的。现在丹桃已经病逝,庄明已经再娶,沧海桑田,那场火热关系早就鸟兽散,剩下丹梅和陈德的婚姻,就像个遗址。
陈德大学时学的是国画,后来才改画漆画。漆器厂倒闭时,陈德说挺好挺好,所谓的好就是丹梅下岗后可以专职给他打下手了。漆画是新兴画种,那时还不普及,很小众,路上挤的人比起国画要少很多,它除了画技,还讲究工艺性。画技陈德不缺,而工艺丹梅拿手。陈德用粉笔直接在上好黑底漆的木板上画好线稿,余下的贴蛋壳、做纹理、髹漆、打磨、推光、揩清都归丹梅。闲着也是闲着,丹梅没推辞,帮陈德是应该的。其实陈德的画一年卖不出几张,一平尺最多叫价一万块,打对折也出手,总之挺难的,他很焦急。以前儿子在国外上学需要钱,现在儿子有工作,正打算在美国买房,这又是一个大坑,多少钱都不嫌多。算起来,陈德真是个尽责的父亲,至于是不是称职的丈夫,这个丹梅已经很久不去想了。年轻时两人好像情也没多浓过,结婚生子,然后合力育儿,关系渐淡,大框架却没散。别的漆画家一般会雇几个助理打下手,陈德没有,他的助理只有丹梅,这是两人新的平衡。陈德把工资卡交给丹梅,虽没说透,理解成给丹梅开助理工资也没有错。丹梅没什么大消费,最多买些股票。K线图她不看,也看不懂,买与卖全凭直觉,居然这么多年能略有盈利。个别股也猛跌过,她从不割肉,而是耐心做T,高抛低接,把成本降低,等新一波行情来了,再一把甩掉。总的说来日子很安稳,至少比丹桃幸运。有时从手机上看到那些被抓贪官的新闻,她也会庆幸陈德是本分的中学老师。既没病没灾,又不偷不抢,这辈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家中只有两姐妹,五年前丹桃死了,前年底父亲发了场高烧死了,一周后母亲也死。陈德说丹梅这一两年情绪变得比更年期时更不稳定。丹梅想何止情绪,父母死后她一直胸闷心悸,睡眠也非常糟糕,总是担心下一秒还会发生什么。
换以前她不会注意到那个手机号,更不可能拨过去。确实有点奇怪,一连好几天了,有时一晚上会响起几次,手机屏幕上却没有显示人名,也就是说陈德没有把对方存进通讯录中,这说明什么?说明陈德特别不在意,或者故意隐蔽。有时正洗澡,放在外面茶几上的手机响起,丹梅正要往里递,陈德已经裹着浴巾忙不迭冲出来了。不在意的人至于这样?
趁陈德不在家,丹梅就拨了那个号码。
原来那个女人叫珊珊。
二
现在丹梅站在春江边。
这是全省最大的一条江,江面近百米宽,水流丰沛,从未枯过。五六十幢欧式别墅沿江北岸呈扇形错落排开。每天上午和傍晚丹梅都会出门,走上三百多步就到了江边。那里有个不大的码头,青石台阶一直延伸到水面。今年冬季拖得久,都三月了,天还有寒意,但南方的树木不会偷懒,这会儿已经竞相葱茏,每一处看进眼里都非常有画面感。
房子是三十多年前买的,当时这里还是郊区。建筑商敢在又荒又乱的地方建起别墅区,曾被普遍嘲讽。那次是丹桃带丹梅来看的,第一眼丹梅就喜欢上了,回家说服陈德把市中心的房子卖了买这里,三层楼,三百多平方米,才三十多万元,一楼做画室,二楼打通了做厨房、餐厅和茶室,三楼住人。陈德正愁缺个画室,就同意了。丹桃却没买,庄明嫌偏僻。后来市区扩大,把这片别墅圈进,房价涨了十多倍,庄明很后悔,大呼亏了。
大学时陈德专业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本来可以留校,但留的人最后却是庄明。庄明在母校当了四年辅导员,第五年调到市教委,从普通科员做到副主任,分管后勤,官不大,权大。从个人运气上看,庄明一直很顺,从没亏过,亏的人其实是丹桃。
一楼有一百二十多平方米,却只隔了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小的是用红砖和杉木板围出来的阴房,只占四分之一面积。大漆需要阴干,控制温度和湿度的阴房是必备的。余下的大开间中央摆一张五米长、两米宽的大桌,四周一排长短不一的小桌,正平放着十二张一米乘一米即将完成的漆画,这是两个多月前有人订的。近些年书画市场不好,突然被订十二张,丹梅很高兴,陈德更高兴。“春江图”,这是这组画的题目,内容比站到春江边举起手机随便拍出来的画面更简单,江面、岸树、远山、飞鸟,每张都是写意的,构图也很接近,变化的无非是早中晚和不同的季节。木板是现成的,之前请人制作过一批,但大漆、金箔、螺钿、瓦灰、鸭蛋壳之类缺,丹梅连忙在网上挑一些放进购物车。陈德提出用腰果漆,丹梅不愿意。腰果漆是合成的,大漆则是纯天然的,同样一罐的量,后者要比前者贵八九倍,工期也短得多。丹梅进漆器厂第一天就反复听师傅说“慢工细活”之类的话,做过大漆的人,眼里是装不下合成漆的。画卖不出去时,尚且肯下成本用大漆,如今有钱赚了,怎么能敷衍?她这辈子都不想碰合成漆。陈德很恼火,丹梅不理会他的恼火,连用细瓦灰打捻做纹理,她都只选大漆。这样用时自然就长了,原先陈德打算一个多月就把画交付出去,结果紧赶慢赶,到现在最后一道透明漆才罩过,等干透了才能打磨推光。丹梅没觉得不对,大漆是讲漆性的,它必须按自己的节奏走。
她在十二张“春江图”前走一遍,用指尖轻轻摁了摁。已经起一层漆膜,但硬度不够,还得再等几天。
这时她想起了珊珊。
那天拨通那串号码有点鬼使神差,知道对方名字后,她就挂断了电话。说到底这不是她擅长的,电话一通她就后悔了。这事本来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第三天对方回拨过来。丹梅犹豫一下,没有接起。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心情,不像惊也不像喜,都在边缘模模糊糊地滑动。然后微信“新的朋友”出现了红点。点开,是珊珊。显示的来源是手机号搜索。
丹梅的微信号就是手机号,搜一下,不难搜到。有没有加微信通常可以说明彼此关系的疏密,加了未必成密友,但不加绝对就是路人。理性上丹梅觉得该拒绝,但手还是不听使唤地通过了验证。“你好小梅姐。”珊珊马上发来一句话,还拖着一串笑脸。
丹梅没有回。她只有一个妹妹,丹桃死后,已很久没人喊她小梅姐了。
珊珊又说:“前年一个饭局,您和陈老师一起来。您走路的样子真好看啊。”
丹梅没印象。她很少跟陈德出去吃饭,即使去了,满桌不是教师就是画家,她文化低,谁的话都不敢接,更不记得哪个人叫珊珊。走路的样子?年轻时可能真的好看过,跳舞的人嘛,差不到哪里去。现在老了,身体松弛,背都已经微驼,还能有什么样子?
微信铃声又响,珊珊发来一行字:“小梅姐,能把陈老师那十二张画拍照发我看看吗?”
丹梅很意外,愣愣地盯着看。
微信又响:“它们真的值那么多钱吗?”
丹梅眉头拧起。做这组画时,陈德叮嘱过她不要发朋友圈。画在成品和展出前,怕被抄袭,谁也不会把整幅公开出去,最多晒个局部预热一下。这次既然不让晒,她就一直缄默着,陈德自己也没吭声,珊珊为什么却知道?丹梅点开珊珊的朋友圈,发现是空的。
当天陈德回到家已是深夜。丹梅还没睡,正坐在一楼画室长条桌旁看手机。汽车停好了,门响了,脚步声进来了,她仍然不动。陈德去画前看看,很不满,说:“怎么还不磨?你不磨回头我就自己磨。”
丹梅马上闻到酒气。陈德嗜酒,刚才车子估计是请了代驾。漆画打磨是二度创作,磨掉什么,留下多少,都有讲究,但这些年这个讲究都由丹梅把控,陈德很少沾手。她没答,陈德也没等她答,就径自上楼去了。一会儿丹梅也上去,三楼只有一个卫生间,陈德的卧室在左侧,丹梅的在右侧。他们分房睡已经很久,具体哪天想不起来,大致儿子出生后就断续开始,起先只是偶尔,渐渐就理所当然。陈德正站在洗漱盆前刷牙,丹梅觉得还是应该问明白,她倚在栏杆上,说:“这次画谁买呀?”
陈德说:“嗯。”
丹梅问:“一平尺多少?”
陈德说:“嗯。”看上去牙刷像是被牙齿粘住了,无法从他嘴里抽出,牙膏泛出浓厚的白泡沫挤在唇边,使陈德的皮肤一下子晦暗了。一个人的丑陋总是会这样突然到来。她转身走进自己房间,过一阵陈德房间灯暗了,她才出来洗漱,然后再进屋关上灯。黑暗中她耳边一直响着陈德的两声“嗯”。傻子都听得出他在应付,为什么要应付?
三
在城里一家茶楼,珊珊正坐在对面。
早上醒来,丹梅又点开珊珊微信朋友圈。很意外,竟能看到内容了,也就是说之前不让她看,现在又让了。一条一条往下翻,内容杂芜,去其糟粕后,得到的精华是:一、珊珊三十岁出头;二、个子不高,五官平常;三、她在市教委上班,是庄明的同事。
丹梅很久没跟庄明联系了,但微信还在,点开,显示“朋友仅展示三天的朋友圈”。很奇怪为什么有人要这样半掩半藏,好像只能活三天似的。她在床上又躺了会儿,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然后给珊珊发了微信,问:“有空吗?”珊珊答有。丹梅没有马上出门,而是等陈德先动身。上午有课,陈德得去学校。汽车轰鸣声远去后,丹梅才叫了车。
她订的茶楼就在市教委边上,走路十五六米。
珊珊化很浓的妆,假睫毛有点夸张,穿白卫衣、黑牛仔裤,戴黑框眼镜。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丹梅不记得之前什么时候见过。回忆了一下,在朋友圈的照片中,并没见到戴眼镜的珊珊,那么这会儿是故意戴?“有事?”珊珊问。丹梅笑笑,摇头,马上又点头。她问:“你知道陈德最近在做漆画?”
珊珊端起茶杯喝两口,放下时脸朝窗外看一眼。路边的杧果树已开出密实的花了,黄中带粉,一串串丰满地坠着。“噢,是十二张,叫‘春江图’是吧?”
丹梅马上问:“画是你买?”
珊珊用食指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架,没有答。丹梅注意到珊珊眼光这时正定定地落到她手指尖。她一惊,低头看到自己指甲缝有几星深咖色——其实是漆渍。平时干活时她都戴上乳胶手套,但漆无孔不入,真是防不胜防。她把双手从桌面垂下,搁在腹前,用一手的指甲隐蔽却有力地抠另一手的指甲。那天上过透明漆后,她记得曾用花生油洗过手,当时没打算出门见人,可能洗得潦草了。
手机铃声响了,是珊珊的,她马上接起。丹梅起身,到收银台先把账单买了。回来时珊珊已经站起,说:“有急事,我得先走。”
丹梅点点头,跟着往外走。珊珊比她矮大半个头,脖子微微前倾,背往后拱。有一瞬,“把背挺直”这句话已经滑到舌尖,这是当年跳舞时,老师经常冲她们喊的。老师还要求她们脖子拔长,肩下沉。“你在教委是做什么的?”她问。
珊珊说:“办公室做文秘。”
“结婚了吗?”
“结了。”
“有孩子吗?”
“有。”
在茶楼门外要分手了,珊珊说:“小梅姐,你不要把我们的接触告诉陈老师和庄主任好吗?”
丹梅笑笑。怎么会呢?何况陈德打死都不会想到她居然记下电话号码,然后拨打过去。
珊珊说:“你妹我也认识,很可惜。要是拖到今天,乳腺癌治愈率就高多了。庄主任现在的妻子就是你妹当时的主治医生,你知道吧?”
丹梅点头。丹桃病了几年,庄明带她北京、上海都治过,最后大半年在市肿瘤医院,能用的药,就是自费的也都用最好最贵的,很尽心了。没救回,是命。正是因为丹桃,庄明才跟大龄未婚的主治医生认识,之后重组了家庭,生下一个儿子。这事虽然母亲曾很不满,叨叨过多次,丹梅却觉得合情合理。丹桃卵巢也有问题,不孕。庄明跟陈德同岁,马上六十岁了,要是丹桃能生,子女早就成年,现在儿子才三岁,庄明也不容易。
珊珊说:“庄主任儿子先天性心脏病,你知道吧?”
丹梅一怔,她不知道,只听说那小孩身体弱。
珊珊说:“刚在上海动了大手术。”
丹梅问:“很严重?”
珊珊唇动了动,又抿住了。摆摆手,说:“回头再聊。”话音未落,她已经走掉。丹梅站在原地看着,发现珊珊是平足,整个身子向后微仰,每一步都仿佛被谁扯了一下,多少有点笨拙。走路的样子根本不影响活着的质量,但能走得好看,当然更好。
她又叫了车,路上想起母亲。母亲对丹桃死后没多久,庄明就跟女医生结婚气得不行,怀疑两人早就暗中勾搭上了,丹桃肯定是被活活气死的。如果母亲还在世,此时丹梅会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庄明的儿子患先天性心脏病,刚动过大手术。母亲会怎么答?“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丹梅用母亲的语气把这话在心里说了一遍,然后长吁一口气。庄明的儿子不是丹桃的儿子,确实没什么关系了啊。
已经临近中午,下了车,远远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原来陈德已回家,正把那幅夏季的春江画搬到垫有毛毡的石板上,边用水冲边打磨。丹梅有点不放心,问:“你用几号的砂纸磨?”陈德说:“刚才500号,现在800号——我看可以了,不用再磨。”
丹梅俯下身子在漆画上仔细看着,又用巴掌在画面上摸一下。罩透明漆之前,丹梅已经用360号和500号砂纸把贴蛋壳和撒漆粉的地方打磨过,这会儿平整度差不多,但光亮度不够。这个活儿还是她干得更顺手。她把陈德推开,取过打磨板,垫上1000号砂纸。
陈德开始不耐烦,说:“可以了可以了。”
丹梅没有停下来,1200号、1500号,一直磨到3000号砂纸。用水再冲几遍,酞青绿和海洋绿渐变的芦苇,群青和天蓝渐变的天空,以及60目熟褐色漆粉撒出的树干和几只用鸭蛋壳贴出纹理的展翅白鹭,都湿漉漉泛着光。构图虽简单,却还是难以言说地悦目,鲜丽中有内敛,明净中有拙朴,只有大漆才能有这种通透且厚重的力量啊。
把磨好的画搬到一旁晾干,丹梅又搬来另一幅准备打磨。这个过程她突然开口:“这批画卖得很贵吗?”
陈德好一阵才从鼻孔里含糊嗯了一声。
“一平尺五千还是一万?”丹梅仍不看陈德,她俯着身子,已经重新拧开水龙头,用砂纸一下一下在画面上推着。
“一万!”陈德大声答,边说边往楼上走。
丹梅手没有停,头转过去,看到陈德的后脑勺正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向上升去,当年深栗色的卷发已经所剩无几。平时出门他都扣顶棒球帽,回家取下帽子,五十九岁男人白花花的头皮就醒目地秃在那里了。活到这个年纪,他终于可以把自己的画以最高价一把卖出了,这不单单是钱的问题。
丹梅悄然叹了口气,她心里还是很替陈德高兴。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8期)